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由环境决定的。命运把他们抛到哪里,他们就会在哪里生存下去,有的人是逆来顺受,有的人甚至是心甘情愿。他们就像街上的有轨电车一样,无怨无悔地行驶在轨道上,甚至鄙视那些在车流中敏捷穿梭,或者在乡间欢快驰骋的小汽车。这样的人我是敬重的,他们都是好公民,好丈夫,好父亲,毕竟社会总是需要纳税人的,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样的人很有意思。我更感兴趣的是将一生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这种人似乎总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打造人生,只是这样的人,世间寥寥无几。也许世上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这样的东西,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可以幻想自己可以掌握命运。走到人生的岔道口时,我们似乎的确可以选择究竟往右转还是往左转,但是一旦做出了选择,我们便难以看清前路,其实人类历史的进程早已决定了我们选择的方向。 我从没见过比梅休更有意思的人。他曾是底特律的一名律师,精明强干,事业有成,还没到三十五岁,就已经把自己的律师营生做得风生水起,站在了功成名就的门槛上。他头脑敏捷,性格可爱,为人也正直,没有理由不成为一方土地上的富豪或政界大佬。有一天晚上,他同一帮朋友坐在俱乐部里喝酒,大家都有点儿喝多了(也可能是喝得不够多)。其中的一位最近刚从意大利过来,他告诉大家他在卡普里岛上看到了一幢房子,那房子建在那不勒斯湾边上的一座小山上,有一个草木茂盛的大花园。他还给在座的人描绘了这个地中海最美的海岛到底有多美。

“听着真不错啊,”梅休说,“这房子卖吗?”

“在意大利没有不卖的东西。”

“给他们发封电报,出个价。”

“老天爷,你要在卡普里买房子干什么?”

“住啊。”梅休说。

他叫人取来了电报单,写上电文,发出去了。几个小时后,回电来了,对方接受了他出的价。

梅休不虚伪,他毫不掩饰地坦言,要不是自己当时喝多了,他肯定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但是既然做了,他也就不后悔了。他不是个会一时冲动、感情用事的人,而是个真心实意的人。假如他认定一件事做得不够明智,他绝不会为了一时逞能而继续做下去。他说了要做的事,就会下决心说到做到。他不在乎财富,也有足够的钱去意大利生活。他认为自己的一生可以过得更有意义一些,大可不必整天去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解决鸡毛蒜皮的争执。他并没有明确的规划。他只是想要摆脱眼下什么都不缺的生活。我猜想他的朋友都觉得他是疯了,而且一定有几位朋友已经苦口婆心地劝说过他要三思而行了。他安排好手头的事,带上行装就出发了。

卡普里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岛,静卧在蓝色大海的怀抱中。不过岛上有很多葡萄园,绿油油的藤蔓随风摇曳,仿佛是在频频微笑,给这座小岛增添了几分柔和与雅致,虽远离尘嚣,却显得友好、温馨宜人。梅休是我认识的人中对大自然的美最没有感觉的,他会选择到这个可爱的海岛上去生活,实在令我感到奇怪。我不知道他想要在那里寻找什么:幸福,自由,或者仅仅是悠闲吗?可是我却知道他找到了什么。在这个如此令人赏心悦目的地方,他过的是一种纯粹精神意义上的生活。岛上有很多历史古迹,随处都与古罗马提比略大帝[提比略大帝(前42—37),古罗马帝国第二位皇帝。在执政后期,由于同元老院和家族的关系紧张,退隐卡普里岛,从此再未返回罗马,公元37年在卡普里岛驾崩。]有着神奇的历史渊源。从他的窗户可以眺望那不勒斯湾,雄伟壮丽的维苏威火山随着日光的变化呈现出变幻不定的色彩,他在那里看到了上百个能让他联想到古罗马人和古希腊人的历史遗迹。他深深地沉浸在久远的历史想象中。他以前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国家,所以无论看到什么未曾见过的东西都会让他浮想联翩,在心灵深处激发他丰富的想象力。他精力充沛,很快决定要写一本历史书。于是他花了不少时间寻找一个题目,最后决定写罗马帝国建成后的第二个世纪。这段历史鲜为人知,他觉得那个时期出现的问题与我们当今面临的问题大同小异。

他开始搜集图书资料,很快他就有了巨大的藏书量。得益于早年学习法律时的训练,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他认真投入了工作。刚来岛上那会儿,他常常晚上跑到广场旁边的小酒馆里去找画家和作家之类的人交流,但是不久他便不再出门,因为他亟须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他之前习惯每天洗个海水澡,然后在漂亮的葡萄园里走一会儿,可是现在他越来越舍不得浪费时间,也就不再做这些事了。他比在底特律做律师时更努力工作。他从午后开始,一直工作到第二天凌晨,每天早上听到从卡普里开往那不勒斯的轮船响起汽笛声,告诉他已经五点钟了,他才上床睡觉。他很快发现自己写的这个题目越来越大,越来越有意义,他想象自己在做的这件事将使他永远跻身于历代伟大的历史学家之列。在此后的几年里,很少见到他参与日常的社交活动。只有两件事可以诱使他走出家门,要么是下棋,要么是同人家辩论。他特别喜欢用自己的头脑去跟别人较量。他阅读了大量书籍,不光历史书,他也读哲学和自然科学。他擅长辩论,思路敏捷,说话逻辑性强,总能一针见血。不过他同时也是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虽然同普通人一样常常为战胜别人感到沾沾自喜,但他不会因为自己的胜利而扬扬得意地羞辱别人。

他初到卡普里岛上时身材高大、体格强健,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蓄着乌黑的胡须,可是渐渐地,他变得脸色苍白,身体越来越瘦弱。逻辑再严谨的人恐怕也难以解释这样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矛盾:梅休虽是个自信到近乎偏激的唯物论者,但他却鄙视肉体,认为肉体只是人们用来行恶的工具,而他可以逼迫这个工具去为他的精神追求服务。无论疾病还是疲惫都没能阻止他继续工作。他辛勤耕耘了十四年,记下了成千上万条笔记,都分门别类整理好。他觉得对这个题目已经得心应手,终于可以坐下来动笔写了。这时他却一命呜呼。

这位如此傲慢地藐视肉体的唯物论者,终于遭到了肉体的报复。

他孜孜不倦积累起来的浩瀚知识永远消失了,他立志比肩吉本和蒙森的雄心——这番雄心肯定不是微不足道的——也随之化为乌有。他依然活在一些朋友的心中,只可惜随着岁月流逝,这些人越来越少了!对这个世界而言,他死了和他活着一样默默无闻。

然而在我看来,他的一生是成功的。他选择的生活道路无可厚非,也很完整。他活着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正当目标触手可及时,他离开了人世,再也不会品尝到目标实现之后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