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提前邀约。我怎么知道在未来三四个礼拜的某天,是否有心情同某个人共进晚餐?并且这段时间还很有可能有一些更紧要的事情得处理,而提前这么久就邀约意味着会有一个隆重的正式聚会。但我又能如何呢?既然对方提前这么久发出邀请,就会认为被邀请的客人应该还没有别的安排。所以一定得编个充分的理由才能让你的拒绝合乎情理。要是选择接受邀请,那接下来整整一个月时间,这个邀请都会时刻提醒你,让你心神难宁。你重视的计划会被干扰,你的生活会被搅乱。如果不想这么难受,也不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你可以在最后关头爽约。但我总是没有勇气做到,总是有所顾虑。

那是六月的一天,晚上八点半,我从半月街上的住处出来,步行去街角的麦克唐纳家吃饭,心里隐约有些不快。我内心还是喜欢这家人的。多年前我曾暗下决心,绝不吃我不喜欢或是鄙视的人的食物,虽然因为这个缘故,我确实丧失了很多享受盛情款待的机会,但我仍然坚信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麦克唐纳一家人都很好,但他们举办的聚会却是一言难尽。他们总是臆想,如果请来共进晚餐的六个人之间压根儿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这个聚会就太失败了;而如果把人数翻三倍,请上十八位客人,那聚会一定会很成功。我晚到了一会儿,这是无可避免的,两家住得太近,打车不值当。我进门时房间已经挤满了人,认识的却没有几个。想到一会儿进餐的时候得和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费劲地找话说,我的心就凉了半截。后来看到托马斯和玛丽·沃顿来了,我松了一口气。入席时,发现玛丽坐我旁边,更是意外之喜。

托马斯·沃顿是一位肖像画家,曾名噪一时。但他从未兑现年轻时的诺言,也早已不再受评论家们的重视。他收入不少,每逢皇家美术学院有预展,他便送去自己无趣却认真画就的作品——都是些猎狐乡绅和富商们的肖像,从没人肯多看一眼,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如果有人愿意欣赏他的作品,也不过是因为他为人和善罢了。如果你碰巧是个作家,他便会对你所有的文章都表现出十分热情,对你的任何成就都着迷不已,你恨不得昧着良心也会带着些许认可去谈论他的作品。但这没什么可能性,你只会被逼无奈,使出肖像画家友人的撒手锏。

“看上去还真是一幅绝妙的肖像。”你说。

玛丽·沃顿是她那个年代颇负盛名的音乐会歌手,到现在依然有把好嗓子。年轻时的她一定端庄迷人。而如今,五十三岁的她面色憔悴。她的容貌少了女性的柔美,皮肤不再白皙透亮。但是,她那头银色的短发浓密、卷曲,一双漂亮的眼睛写满智慧。她的穿着虽不时髦却也格外精致,尤其偏爱串珠和奇特的耳环。她性格直率,能迅速发现他人的荒唐之处,言语也很刻薄,所以不怎么招人喜欢,但又没有人会否认她的聪慧。她不仅在音乐上颇有建树,还很善于阅读,对绘画也很感兴趣。她对艺术的体会可谓人间少有。她喜爱现代艺术,不是装腔作势的那种,而是天生的癖好。她曾花极少的钱买过一些无名画匠的画作,后来这些画匠都成了知名画家。在她的家里,你可以听到最新、最难理解的音乐;欧洲没有哪个诗人或小说家敢于向世人呈现新颖、怪异的作品,除非她打算以他们的名义同艺术盲好好较量一番。可能你会觉得她在炫耀卖弄——还真让你说对了——但她的品位几乎从未出过错,她的判断一向有理有据,她的热情也是相当真诚。

这世上没人能像托马斯·沃顿那般欣赏她。她还是歌手的时候,托马斯就爱上了她,缠着她嫁给自己。她拒绝了好几次,我总感觉她最终嫁给他时也还是有些犹豫。她以为他会成为一位伟大的画家,结果他不过是个合格的工匠,毫无新意和想象力可言,她有一种被骗的感觉。鉴赏家们对他的蔑视使她蒙羞。托马斯·沃顿爱他的妻子。他最在意她的评判,伦敦所有报纸上的颂词加起来也不及她的一句称赞。可她太诚实了,没法背离自己的想法说假话。她轻视他的作品,他很受伤;尽管他假装玩笑来回应,但还是能看出他内心深处对她直言不讳的评论十分憎恶。有时候他也会生气,为了控制自己,他那长长的马脸会憋得通红,双眼因怨恨变得呆滞无光。这对夫妇不和之事早就人尽皆知,他们两个人总是习惯性地当众吵来吵去,让周遭的人很是厌烦。托马斯同他人谈论玛丽的时候只有称赞,玛丽就没那么谨慎了,而且她的密友都知道她有多烦他。她发自内心地承认他善良、慷慨、无私,但他的缺点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他狭隘、爱争辩又自负。他不是艺术家,而在这个世上玛丽·沃顿最在意的恰恰又是艺术。偏偏就是这件事,她无法妥协。托马斯身上让她发疯的那些缺点多半是被她伤害所致,对此,她却视而不见。她接二连三地伤害他,他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看上去既古板又偏执。恐怕没有什么事情比被最在意的人瞧不上眼更糟糕了,她的认可于他而言是头等大事。托马斯·沃顿固然让人难以忍受,要说全然不为其心生同情,也不大可能。但要说玛丽是个不知足、令人生厌又自命不凡的女人,那也不公平。作为朋友,她很忠诚;作为同伴,她让人愉悦。世间的话题,没有什么是不能和她交谈的。她的言语诙谐、幽默。她是个活力四射的女人。

她坐在主人的左手边,周遭的人东拉西扯地聊着天,没什么中心。我和邻座谈得火热,听到大家被她的俏皮话逗乐了,我猜她今天状态不错。她要是来了兴致,可没人能赶上她讲俏皮话的本事。

“你今晚的状态很不错。”她终于面向我时我对她说。

“你很惊讶?”

“没有,和我想的一样。难怪人们争先恐后地邀请你去家中做客,你身上藏着一种不可估量的天赋,能活跃聚会的气氛。”

“我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挣口晚餐罢了。”

“对了,顺便问一句,曼森怎么样了?前几天有人告诉我他准备去疗养院做手术,希望没什么严重的问题才好。”

玛丽顿了片刻才回答我,她依然笑得很灿烂。

“你没看今晚的报纸吗?”

“还没看,我一直在打高尔夫,急急忙忙赶回家后,时间也就够匆匆洗个澡、换身衣服了。”

“他今天下午两点钟去世了。”我正要发出惊叫,却被她制止了。“别出声,汤姆[托马斯·沃顿的昵称。]正像山猫一样盯着我呢,他们也都看着我,大家都知道我崇拜曼森,只是没人确定他是不是我的情人罢了,连汤姆都不知道,他们都想看看我会怎么接受这件事。就假装你在跟我讨论俄罗斯芭蕾吧。”

这时餐桌对面有人招呼她,她习惯性地把头轻轻往后一甩、张大嘴巴笑着,给那人回复了一句,速度极快,回答得也恰到好处,引得众人大笑。接着,人们又继续漫无目的地闲谈,只留下我独自惊愕。

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过去二十五年来,杰拉德·曼森和玛丽·沃顿之间有着火热的情感。这段感情持续了这么久,最古板的朋友在为之震惊之后,也早已学会包容、接受它。如今,两位的年纪都不小了,曼森六十了,玛丽也没有年轻几岁,到了这个年纪,居然还是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是有些荒谬的。有时你会在一家小众餐馆幽闭的角落里看到他们就餐,或者在动物园碰见他们一起散步。你不禁心生疑惑,为什么他们仍然小心翼翼地隐瞒这桩无关他人的恋情?当然了,这事确实要考虑托马斯。他对玛丽的猜忌几近疯狂,时常当众发火;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也就是不久前才缓和了些,他强迫她答应再也不见曼森。当然,她违背了诺言,她也知道托马斯心有怀疑,于是总是堤防着不让他坐实这件事。

托马斯也是不易。在我看来,要不是玛丽与曼森有交往,她对托马斯的意见也不会越来越大,她会让自己勉强接受托马斯只是一个二流画家这个事实,两个人的日子本是能过下去的。情人才华耀眼,丈夫平平无奇,相比之下落差太大,让人难堪又愤恨。

“和汤姆在一起,就好像被关在一个密闭空间里,到处都是落满灰尘的无用小摆设,让人无法呼吸。”她告诉我,“但和杰拉德在一起,我好像能呼吸到山顶上新鲜的空气。”

“女人有没有可能只因男人的思想而爱上他?”我只是单纯地想探究一下这个问题。

“杰拉德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得承认,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在我看来,他确实没什么了。但男女之事本就不寻常,我很愿意相信玛丽在杰拉德·曼森身上发现了一种多数人看不到的魅力,而且还被他的皮囊深深吸引。他是个身形干瘪的小个子,面色暗黄,透着一股聪慧,他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后面那双蓝眼睛褪去了神采,高高隆起的秃顶泛着光。就这长相怎么看都和浪漫搭不上边。但他确是一位有头脑的评论家,也是一位善于措辞的散文家。我有点儿厌恶他对那些还健在的英国作家的轻蔑态度。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很受知识分子的认同,这群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国家目前的出版物中没有佳作,杰拉德对他们的影响很大。有一次,我告诉他,一句普通的话,只要用法语表达出来,就会被人们误当成妙言警句,他认为这句玩笑还不错,便把它当成自己的观点写进了文章。他把赞美的话都留给了用外语写作的同辈人。但最让人气恼的是没有谁能否认他在写作方面的才华。他学识渊博,叙事风格细腻高雅,高深时不浮夸,打趣时不轻佻,精雕细刻时也不矫揉造作。他最寻常的文章读起来也是津津有味。他的每篇随笔都称得上小小的杰作。在我看来,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也许是我没能让他展现出最好的一面。我们相识多年,我却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有趣的话。他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一旦开口,说出的话必是玄妙深奥的。如若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个晚上,我整个人都会抑郁。这个无趣又循规蹈矩的小个子竟然能妙笔生花,写出这么多优雅、聪慧、欢乐的文字,我至今感到不解。

有件事让我更为困惑:像玛丽·沃顿这样豪迈奔放的女子竟然对他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感情。这个古里古怪、叫人难以揣摩的家伙身上显然有什么东西吸引女性,这也太让人费解了。他的妻子很崇拜他。她身材肥胖、不修边幅、无聊得要命,把杰拉德的生活打理得一团糟,却又不愿给他自由。她发誓,如果他弃她而去,她就自杀。因为她的精神有些错乱,情绪又容易激动,杰拉德哪里知道她是否真的会把这种威胁变成现实。一天,我和玛丽喝茶的时候,发现她坐立难安,就问她怎么了,结果她放声大哭。原来刚才和曼森共进午餐时,她发现他身心俱疲,结果是他和妻子干了一仗。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玛丽大声说,“他的生活毁了,我们的生活也毁了。”

“你们怎么就不能拿定主意呢?”

“什么意思?”

“你们相爱了这么久,彼此最好的一面和最坏的一面也都清楚了,你们的岁数也大了,不能总指望上苍多给几年活头吧。再说了,你们爱了这么久,却没有结果,那也太可惜了。你们这样对曼森太太和汤姆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们这样折磨自己,难道他们就开心了?”

“没什么好处。”

“那为什么不能抛下一切私奔呢?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玛丽摇了摇头。

“我俩讨论过无数次了,怕是讨论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但我们做不到。开始几年杰拉德放不下他的女儿,也许曼森太太对女儿宠爱有加,却不怎么称职,杰拉德只能亲自把她们抚养成人。如今她们虽已嫁人,但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我们能怎么办?去法国,去意大利?我不能硬生生把杰拉德从他的生活中割裂出去,那他也太可怜了。他已经上了年纪,没法重新开始生活了;而且,虽然托马斯老是在我面前唠叨,我们也总是当着众人的面吵架、让对方心烦意乱,但他是爱我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没办法硬下心离开他。没有我他可怎么办?”

“那这事谁也没辙了,真为你们感到可惜。”

突然,玛丽咧开大红嘴唇笑了起来,那张憔悴的脸变得亮堂起来。我敢保证,那一刻她真的很美。

“你不用感到惋惜,刚才我的心情确实很消沉,大哭了一场后现在感觉好多了。虽然这段感情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痛苦和磨难,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错过了。既然眼下这段爱情还能让我痴狂几回,我自然愿意让我的人生再重新来一遍。我想他也会这么对你说的。哦,这场爱恋真是太值得了。”

我情不自禁被她感动了。

“这一点毋庸置疑。”我说,“这就是爱情本来的样子吧。”

“是的,这就是爱,我们只能这么苦苦熬着,没有出路。”

现在,悲剧来得这么突然,但出路也随即来了。我稍稍转身望着玛丽,她感到我在看她,也转向我,唇间带着笑意。

“为什么今晚你还要到这里来呢?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她耸了耸肩。“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换衣服的时候才在晚报上看到这个消息。由于他妻子的缘故,他嘱咐我不要给疗养院打电话。这简直要了我的命,真要命。我必须来,一个月前就约好了的。我怎么给汤姆交代?本来这两年我都不该去见杰拉德。你知道吗?二十年来我们每天都给对方写信,”她的下唇微微颤抖,她咬住下嘴唇,面庞痛苦地拧在一起,好一会儿才露出笑容,振作起来,“他是我在这个世上的一切,但我不能让整个聚会失望,不是吗?杰拉德总说我有社交天赋。”

“幸好今天应该可以早点结束,你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我不想回家,我不想一个人。我不敢哭,那样我的眼睛会红肿,明天中午还要和许多人共进午餐。顺便问一下,你会来吗?我还缺个人,我必须振作起来。汤姆还指望画张肖像赚笔钱呢。”

“天哪,你真勇敢。”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知道,我的心都碎了。我想,这样我还能好过一点儿。杰拉德想必也希望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局面还真是讽刺,他应该会喜欢的,他一直认为法国小说家很善于描述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