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厨房里。那个男人还躺在地板上,躺在刚才被他打倒的地方,满脸是血,哼哼唧唧地呻吟着。那个女人背靠在墙上,满脸惊恐地盯着他的朋友威利。看到他走进厨房,她喘了口气,猛地大哭起来。威利坐在桌旁,手里握着左轮手枪,旁边放着半杯葡萄酒。汉斯走到桌旁,将酒杯倒满,一饮而尽。

“年轻人,看来你遇到麻烦啦。”威利说,咧嘴笑了。

汉斯脸上沾满了血迹,可以明显看到五条尖指甲抓出来的血印。他战战兢兢地伸手摸了摸脸颊。

“她恨不得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这个贱货。我得抹点碘酒消毒。不过她现在消停了。你去吧。”

“我不知道。要不算了吧?天色很晚了。”

“别傻了。你还是个男人吗?天色晚了又怎么样?反正我们也迷路了。”

天还亮着,西斜的太阳光射进了农舍厨房的窗户。威利犹豫了一下。他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脸瘦长,入伍前是个服装设计师,他不想让汉斯觉得自己娘气。他站起身,朝汉斯刚才出来的那扇门走去。那个女人看出了他想要做什么,猛地尖叫一声,冲上前去。

“不要,不要。”她用法语叫道。

汉斯一步抢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猛地向后一推,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他拿起威利的左轮手枪。

“都不许动!”他粗声喊道,他的法语明显带有德国腔。他朝房门方向点了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威利走出去,不一会儿又折身回来。

“她昏过去了。”

“那又怎样?”

“我做不到。这样不好。”

“你个蠢货。简直就是个娘儿们。娘儿们。”

威利脸红了。

“我们还是上路吧。”

汉斯轻蔑地耸耸肩。

“我喝完这瓶酒才走。”

他感觉很放松,非常乐意再逗留一会儿。打早上起他就一直在执行任务,骑了好几个小时的摩托车,四肢疼痛。幸运的是他们不必赶远路,只是到苏瓦松——也就十到十五公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床位睡觉。当然,要不是那姑娘愚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和威利迷路了,他们停下来问一个在田里干活的农民,农民故意指错了路,结果他们就走到了一条岔路上。他们来到这个农庄问路,问得十分客气,因为上头有令,只要法国人老实听话,就要好好对待他们。是那个姑娘来开的门,她说不知道去苏瓦松怎么走,他们就强行推门而入;然后,那个女人,汉斯估摸是那姑娘的母亲,告诉了他们怎么走。他们一家三口,农民、农民的老婆和女儿,刚吃完晚饭,桌子上还有一瓶葡萄酒。这瓶酒提醒了汉斯,他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天气热得让人发昏,他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喝过一口水。他向他们要一瓶酒,威利还补充说不会少付钱给他们。威利个子不高,是个好心人,就是胆小。说到底,他们才是战胜者啊。法国军队哪儿去了?他们早狼狈逃窜了。还有英国人,抛下一切,像兔子似的慌慌张张跑回他们的岛国去了。征服者想拿什么就拿走什么,难道不是吗?威利曾在巴黎一家服装店干过两年。没错,他法语说得还行,因此才有了这份差事,不过他受法国人影响也不少。这个颓丧的民族,一个德国人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没什么好处。

农民的老婆往桌上放了两瓶葡萄酒,威利从口袋里掏出二十法郎递给了她。她连谢谢都没说一声。汉斯法语没有威利说得好,但也能基本表达意思,他跟威利经常说法语,威利会纠正他说得不对的。因为威利在这方面对他帮助很大,他便跟威利交了朋友。他知道威利羡慕自己,羡慕他高高的个子,颀长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羡慕他有一头金黄色的鬈发,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练习法语的机会,现在又试图用法语交流,但那三个法国人不肯迁就配合。他告诉他们,自己也是个农民的儿子,战争结束就会回农场去。他曾在慕尼黑上学,因为他母亲想要他经商,但他无心经商,所以入学后读了农学院。

“你们是来问路的,现在知道怎么走了。”姑娘说,“喝掉你们的酒,上路吧。”

之前他没有正眼瞧过那姑娘一眼。她不漂亮,但是有一双好看的乌黑眼睛和一个笔挺的鼻子。她脸色苍白,穿戴普通,但不知为什么,这姑娘看上去不像外表那样普通。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自开战以来,汉斯常听战友们聊起法国姑娘,说她们身上有一种德国姑娘不具备的东西。威利说是雅致,可是当他问威利他说的雅致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威利只说必须亲眼见到才能明白。当然,他也听另外一些人说法国姑娘唯利是图,冷酷无情。好吧,等一周后他们到巴黎了,他自己去弄个明白吧。听说统帅部已经安排好了妓院让大兵们去光顾。

“喝完你的酒,咱们上路吧。”威利说。

可是汉斯觉得这里挺舒服的,他不着急上路。

“你看上去不像个农民的女儿。”他对姑娘说。

“那又怎样?”她反问道。

“她是个教师。”她母亲说。

“这么说你受过很好的教育。”她耸了耸肩,汉斯继续用蹩脚的法语兴冲冲地说下去,“你应该明白,眼下对法国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我们没有宣战,是你们宣战的。现在我们要把法国变成一个像样的国家。我们要把法国改造得井井有条。我们要教你们怎样工作。你们要学会顺从,学会守规矩。”

姑娘握紧拳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和仇恨。但是她没有说话。

“你喝醉了,汉斯。”威利说。

“我清醒得像个法官。我只是在告诉他们事实,他们不妨现在就知道实情。”

“他说得对。”姑娘大声说,她再也无法克制,“你醉了。赶紧走。走!”

“哦,原来你懂德语,是吧?好啊,我走。但你得先让我亲一口。”

姑娘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可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爸爸!”她大喊,“爸爸!”

农民朝这个德国人扑过去。汉斯放开了姑娘,使出全身力气朝农民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农民蜷曲着倒在地板上。姑娘还没来得及逃脱,汉斯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她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他呵呵狞笑起来。

“一个德国士兵想要亲吻你,你就是这样回应的吗?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用力扭住姑娘的双臂,把她往门外拖去,姑娘的母亲冲过来,揪住汉斯的衣服,死命要把他拉开。汉斯一手贴身搂紧姑娘,另一只手用力推了女人一把,女人踉踉跄跄地退到了墙边。

“汉斯,汉斯!”威利大叫。

“闭嘴,滚一边去。”

他用手捂住姑娘的嘴,不让她叫喊出声,把她拖出了房间。事情发生的经过就是这样。必须承认,这个姑娘是自找的,她不该扇他耳光。要是她满足了他的要求,让他亲一下,他早就走了。他瞥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农民,发现他的脸实在太滑稽了,他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又看了一眼畏畏缩缩贴在墙边的那个女人,眼睛里浮出一丝笑意。她害怕下一个要轮到她自己了吗?不会的。他想起了一句法国谚语。

“万事开头难。没什么好哭的,老婆子。这是迟早的事情。”他把手伸进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钱夹,“喏,这是一百法郎,留给小姐买条新裙子。她的那条没剩下什么了。”他把钞票放到桌上,戴上头盔,“我们走。”

他们走出门后,随手哐当一声关上房门,骑上摩托车走了。女人走进客厅,看见女儿躺在矮沙发上,还是那人离开时的姿势,她哭得伤心欲绝。

三个月后,汉斯再次来到苏瓦松。他已同占领军在巴黎会合,还骑着摩托车穿过凯旋门。后来,他和大部队一起开到图尔,再开到波尔多。他们一路没遇到什么抵抗,他见到的法国士兵只有战俘。战斗简直成了他永远想象不到的盛大狂欢。停火以后,他在巴黎停留了一个月,给他在巴伐利亚的家人寄了风景明信片,买了各种礼物。威利对巴黎了如指掌,所以继续留在巴黎,而汉斯和他所在小分队的其他士兵又被派往苏瓦松,加入驻扎在那里的部队。苏瓦松是个美丽的小城,他在军营里住得很舒服。吃的东西很丰盛,一瓶香槟只合不到一个德国马克。接到出发的命令时,他忽然想到,去看看那个曾经被他占有的姑娘应该挺有意思。他给她买了一双丝袜,表示去看她并无恶意。他还记得那一带的路,应该可以毫不费力就找到那个农庄。在一个没有任务的下午,他把丝袜装进口袋,发动摩托车上路了。秋高气爽,晴空无云,路边的田野连绵起伏,非常漂亮。虽然已是九月,天气却一直晴朗,很久没有下雨了,就连哗啦啦响动的白杨树也没有显出夏日将尽的迹象。他转错了一个弯,耽搁了一些时间,但他还是只花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到达了目的地。当他走近门口时,一条杂种狗冲他狂叫。他没有敲门,转了下门把手,径直走了进去。那姑娘坐在桌边削土豆。她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立刻跳了起来。

“你有什么事?”话音刚落,她就认出了他。她退到墙边,手里握紧了小刀,“原来是你。畜生!”

“别激动。我不会伤害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一双丝袜。”

“拿走,带着你的丝袜滚蛋!”

“别傻啦。把刀放下。要是乱动刀子,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你不用怕我。”

“我才不怕你!”姑娘说。

她手里的刀跌落到了地板上。汉斯摘下头盔,坐下来,用脚把刀划拉到自己跟前。

“要我帮你削几个土豆吗?”姑娘没作答。汉斯弯腰捡起刀子,从盆里拿了一个土豆,削了起来。姑娘铁青着脸,双眼充满敌意,背靠墙站在那里,直勾勾瞪着汉斯。汉斯对她微笑,努力消除敌意。“你干吗这么生气?我也没怎么伤害你,你是知道的。那会儿我很兴奋,大家都很兴奋,谁都在谈论战无不胜的法军和马奇诺防线……”他扑哧笑了一声才说完最后几句,“还有,我那会儿喝得昏头了。碰上我说不定还不是你最坏的遭遇。女人都说我长得不赖哩。”

姑娘用蔑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滚出去。”

“滚不滚就要看我自己的啦。”

“你再不走,我爸爸会到苏瓦松找将军投诉。”

“他要操心的事太多啦。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与本地老百姓交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不关你的事。”

这时,姑娘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喷着怒火。她比他记忆中还要漂亮。他的运气不坏。这姑娘身上有一种城里人的教养,不像农村人。他想起来了,她母亲说她是个教师,应该也算是个淑女了,所以他觉得欺负她特别有趣。他感到自己身强力壮。他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金黄色鬈发,想到这么多姑娘都不会放过投怀送抱的机会,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脸被夏日的太阳晒得很黑,那双蓝眼睛显得格外闪亮。

“你的父母呢?”

“在地里干活。”

“我饿了。给我一点儿面包、奶酪,再来杯葡萄酒。我会付钱。”

姑娘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我们有三个月没见着奶酪了。我们自己填饱肚子的面包都不够。一年前,法国兵牵走了我们的马,现在德国佬又抢走了我们的牛、我们的猪、我们的鸡,什么都抢走了。”

“得了,他们可是付了钱的。”

“他们给的那些没用的纸票子可以吃吗?”

她哭了起来。

“你饿吗?”

“哼,不饿,”她没好气地答道,“我们可以吃土豆、面包、萝卜和莴苣,过得简直像国王一样。明天我爸爸要去苏瓦松,看看能不能买到马肉。”

“听着,小姐,我不是坏人。我会给你们带点奶酪来,应该也能弄到一点儿火腿。”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就是饿死也不会碰你们这帮猪猡从我们这里抢去的食物。”

“我们等着瞧。”他好声好气地说。

他戴上头盔,站起身,用法语说了声“再见,小姐”,便扬长而去。

按照军纪,他不可以随便到乡间来兜风,必须等到被派外出执行任务才能再次到这个农庄来。十天后,他和上次一样毫不客气地径直走进了农舍,不过这次他看见农民和他的老婆在厨房里。快到中午了,那个女人在炉子上的一口锅里搅动着,农民坐在桌边。他进来的时候,他们瞟了他一眼,却没有显得惊讶。显然,他们的女儿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他上次的“光临”。他们没有吱声。女人继续做饭,她丈夫板着脸,盯着铺在桌上的漆布。可是这些都不足以败坏汉斯的好兴致。

“你们好,”他用法语兴冲冲地说,“我给你们带礼物来啦。”

他把自己带来的包裹打开,拿出一块挺大的格鲁耶尔奶酪、一块猪肉,还有两个沙丁鱼罐头。女人转过身来,汉斯看到她眼神中的贪心,会意地笑了。男人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些吃的。汉斯满面春风地朝他咧嘴一笑。

“很抱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闹了点儿误会。可是你们不该插手的。”

就在这时,那姑娘进来了。

“你来干什么?”她厉声喝道。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他带来的东西上。她把这些东西划拉到一起,一股脑儿扔到他的脚边,“把你的东西拿走。拿走!”

可是她的母亲一步冲了过来。

“安妮特,你疯了。”

“我不要他送的东西。”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他们从我们这里抢走的。看看这沙丁鱼,是波尔多沙丁鱼呀。”

她母亲把东西捡了起来。汉斯看着那姑娘,他的蓝色眼睛里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你叫安妮特吧?好美丽的名字。你就不能让你的父母有点儿吃的吗?你自己说过你们已经三个月没有奶酪了。我弄不到火腿,我尽力了。”

农民的老婆把那块猪肉捧在手里,抱到胸前,让人觉得她简直要去亲吻这块猪肉了。眼泪从安妮特的脸上流了下来。

“真丢人。”她哽咽着说。

“得了吧,拿一点儿奶酪和猪肉有什么丢人的?”

汉斯坐下来,点了一支香烟,随手把那盒烟丢给了老头。农民犹豫了一下,可终究抵挡不住这强烈的诱惑。他抽出一支香烟,把那盒烟递还给汉斯。

“拿着吧,”汉斯说,“我还能搞到不少的。”他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吐出一团烟雾。“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朋友呢?已经做了的事抹不去了。战争总归是战争,而且,你们也懂我的意思。我知道安妮特受过良好教育,我希望她对我有个好印象。我预计我们还要在苏瓦松待上一阵子,我可以时不时给你们送点儿东西过来,我也会帮你们渡过难关。你们也知道,我们想尽办法要和本地人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干。我们打街上经过时,他们都不正眼瞧我们。那毕竟是个意外,就是上次我和威利来的时候发生的事。你们不用怕我。我会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尊重安妮特。”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不能不打搅我们?”安妮特问。

他的确答不上来。他不愿意说自己是想要找到一点儿人类的友情。在苏瓦松,他们处在沉默的敌意包围之中,这使他神经紧绷,有时他都想走到一个对他视若无睹的法国人面前,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有时,他又特别伤感,几乎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要是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去了就受到欢迎,该有多好。他说对安妮特没有欲望,这倒是实话。她不是会让他想入非非的那种女人。他喜欢身材高大、胸脯丰满,像他自己一样蓝眼金发的女人;他喜欢体格强壮、身高马大、穿戴严实的女人。这姑娘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来由的文雅,那小巧的鼻子、乌黑的眸子、白净的瘦长脸蛋——不免有些令人生畏。所以,要不是他被德军的大捷刺激得特别兴奋,要不是他筋疲力尽而又兴致高昂,要不是他空腹喝了那么多葡萄酒,他压根儿就不会心血来潮,同这样一个姑娘有什么瓜葛的。

之后两周,汉斯都没能脱身出来。他把食物留在农舍,毫不怀疑那老两口一定狼吞虎咽地吃到肚里了。他不知道安妮特是不是也会吃;要是他发现他刚一转身,这姑娘就同她爹娘一起大吃起来,他也不会吃惊。这些法国人啊,怎么可能不要白给的东西呢?他们软弱而颓废。她是恨他,这没错,上帝,她有多恨他啊!可是,猪肉就是猪肉,奶酪就是奶酪。他经常想起她,想到她居然如此憎恨自己,他就感到心里痒痒的。他习惯了被女人喜欢。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她就会爱上自己,那就有意思了。自己应该是她的第一个恋人,他在慕尼黑上学时听那帮同学喝着啤酒大谈女人只爱第一个恋人,初恋才是真爱。只要他动心要把哪个姑娘搞到手,还从没失败过。汉斯暗自笑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他终于又找着机会去了农庄一趟。他弄到了一些奶酪、黄油、白糖、一个香肠罐头,还有一些咖啡,骑上摩托车出发了。但是这趟他没有见到安妮特。她和她爹下地干活去了。那老女人在院子里,看到汉斯带来的包裹,她脸上笑开了花。她解开扎在包裹上的绳子,手都发抖了。等她看清楚带来了什么东西时,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您真是太好了。”她说。

“我可以坐下来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当然。”她朝窗外望了望,汉斯猜想她是想确认安妮特没有回来。“我给您倒杯酒好吗?”

“太好了。”

他很机灵,当然看得出这个老女人因贪恋他带来的食物而对他态度变了,即便说不上友善,至少也是乐意跟他和好了。她刚才往窗外望了一眼的举动,使他们几乎成了同谋。

“上回带来的猪肉怎么样?”他问。

“太好吃了。”

“下回我来的时候尽量再带一些给你们。安妮特喜欢吃吗?”

“你带来的东西她碰都不碰。她说宁愿饿死。”

“真傻。”

“我也这么说她。我说,东西都放这儿了,不吃掉也是浪费。”

他们聊得很融洽,汉斯边聊边喝酒。这回他弄清楚了,这女人叫佩里哀太太。他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人,她叹了口气说,没了。本来有个儿子,刚开始打仗就应征入伍,死了。倒不是战死的,他得了肺炎,死在南锡市一家医院里。

“很抱歉。”汉斯说。

“兴许死了要比活着还好一些。他和安妮特在许多地方都很像。他根本不能承受战败的耻辱。”她又叹了口气,“噢,我的朋友,我们是被出卖了。”

“你们干吗要为波兰人打仗?波兰人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您说得对。要是我们任由你们的希特勒占领波兰,他就不会打我们的主意了。”

汉斯起身离开时,说他很快会再来。

“我不会忘记带猪肉来的。”

接着,汉斯交了好运,他被派了一个差事,每周要到农庄附近一个小镇跑两趟,所以他去农庄的次数就比以前更多了。他很上心,每次去总要带上些东西,但是他同安妮特的关系没有一点儿缓和。为了讨好她,他使出了在其他女人身上很管用的简单伎俩,却只是遭到这个姑娘的嘲弄。她薄唇紧闭,神色严厉,似乎在她眼里,他只不过是一堆尘土。不止一次,她把他惹得火冒三丈,他恨不得拽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她,要她的命。有一回,他发现她独自一人在家,在她起身要走开时,他挡住了她的路。

“站在那里别动。我要跟你说话。”

“说吧。我是个女人,毫无防卫能力。”

“我要说的话是:据我所知,我可能还要在这里驻扎很长一段时间。你们法国人的日子不会好过,而且会越来越难。我对你们有用处。你为什么不像你的父母一样理智一些呢?”

确实,老佩里哀已经回心转意。不能说很热情,其实他还是非常生硬冷淡的,但他已经讲点儿礼貌了。他甚至还请汉斯给他带点儿烟叶来,因为汉斯不肯收钱,他还道了谢。他也喜欢听听苏瓦松的消息,汉斯带来的报纸总是被他一把抢过去。汉斯本是个农民的儿子,议论起农庄来也很在行。这个农庄本来挺不错的,不大不小,水源丰富,有一条不小的溪流灌溉农田,还有大片草地,绿树成荫。可现在,缺少人手,没有肥料,家畜被抢走,农庄已经日趋破败,老人唉声叹气地诉说,汉斯倾心听着,给予理解和同情。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像我父母一样理智是吗?”安妮特说。

她拉紧衣裙给他看。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所见激起了他从未体验过的灵魂震颤,血液直冲上他的脸颊。

“你怀孕了!”

她无力地坐回到椅子里,两手捂住脸,哭得非常难过,仿佛心都要碎了。

“耻辱。耻辱啊!”

他跳起身来,一把抱住了她。

“我的宝贝儿。”他喊道。

但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将他推开。

“别碰我。走开,走开。难道你把我害得还不够吗?”

她夺门而出。汉斯独自一人等待了几分钟。他满脑子疑惑,思绪混乱,就这样慢慢地骑着摩托车回到了苏瓦松,上床后好几个小时无法入睡。他的脑袋里只有安妮特和她那隆起的肚子。那会儿她坐在桌旁哭得撕心裂肺,可怜得叫人难以承受。她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他开始昏昏欲睡,可是猛地又惊醒了,一个念头突然向他袭来,就像倏地飞来一颗炮弹轰然炸开一样:他爱上了这个姑娘。太吃惊了,太震撼了,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不错,他是常常想起她,可从来不是那样的感觉,他曾想过,要是让这个姑娘爱上自己,那会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也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她会主动献上被他以暴力夺去了的,那就是个胜利了。但是他一刻也没想过,她跟其他女人有什么不同。她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类型,她并不漂亮,她简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他会突然对她产生这种怪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让他喜悦,反倒有点儿痛苦。然而,他又确凿无疑地知道,这是爱,这种爱让他感受到自己一生从未有过的幸福。他想把她抱在怀里,想爱抚她,想亲吻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对她没有欲望,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欲望,他只是想要安慰她,想要看到她对自己微笑——好奇怪,他还从未见过她的笑容;他想看她的眼睛——那双可爱的眼睛、美丽的眼睛——多么柔情脉脉。

整整三天,他都没有机会离开苏瓦松。整整三天,三天三夜啊,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安妮特和她将要生育的孩子。三天后,他才有机会再去农庄。这次他想要与佩里哀太太单独见面。他运气很好,在离农舍不远的路上碰到了她。她去树林里捡柴火,背着一大捆木柴回家去。他停下摩托车。他心里明白,这个农妇对自己的友好纯粹只是因为他带来的东西,但是他不在乎,只要她客客气气,只要她见到他带来的东西就乐意殷勤待他,这就够了。他说要跟她谈谈,请她把柴捆放下。她照做了。那是个阴天,天空阴云密布,但是不冷。

“安妮特的事我知道了。”他说。

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发现的?她可是铁了心不想让你知道的。”

“她自己跟我说的。”

“都是你在那天晚上干的好事!”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她开始讲述起来,没有感到难过,也没有责怪他,倒像是在讲述一场天灾,好比一头母牛难产死了,又好比春天突降寒霜,摧残了果树,毁掉了庄稼,总之是一场人类只能逆来顺受的天灾。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安妮特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会不停地尖叫好几个钟头。他们以为她要疯了,可是根本请不到医生。村里的医生都被部队征用了,甚至在苏瓦松也只剩下两名医生,都已上了岁数,即便他们有可能去请这两个医生,他们也无法过来。他们是被禁止出城的。高烧退后,安妮特仍很虚弱,下不了床。待她能下床后,还是那么虚弱,那么苍白,真是可怜极了。这个打击太沉重了。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来月经。她自己并没在意,因为她本来就不规律。还是佩里哀太太首先感觉出事情不妙,问了安妮特,两人都吓坏了,可还是没法确定,也就没有告诉佩里哀先生。到了第三个月,事情已经不用再怀疑。安妮特怀孕了。

他们家有一辆雪铁龙旧汽车,开战以前,佩里哀太太每周两次会在早上把农产品拉到苏瓦松的市场去卖,但是德军占领后,他们没什么可卖的了,也就不值得再去,汽油也很难搞到的。但是现在他们又开着这台旧车进城去了。路上除了德国人的军车外,看不到任何车辆,德军士兵在四处逛荡,大街上到处是德语指示牌,公共大楼上挂着指挥官签署的法语公告。许多店铺都关闭了。他们找到了认识的那位老医生,医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但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反对堕胎,不肯帮忙。他们抹着泪求他,他却只是耸耸肩。

“你不是唯一的不幸者,”他说,“承受苦难吧。”

另一位医生他们也认识,又去找了他。他们摁响了门铃,很久没人应声。过了半天才有一个面容哀戚的黑衣女人来开了门,当他们说要看医生时,这个女人哭了起来。原来医生被德国人当人质逮捕了,因为他是共济会会员。一家德国军官经常光顾的咖啡馆发生了爆炸事件,死了两人,伤了数人。如果在规定期限内不交出主谋,医生就会被枪决。那女人看着挺和善,佩里哀太太便对她讲了自家的麻烦。

“这些畜生,”她说,同情地看着安妮特,“可怜的孩子。”

她把城里一个接生婆的地址给了他们,让他们说是她介绍来的。接生婆给了他们一些药物,安妮特服了药后痛苦不堪,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可是痛苦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效果。安妮特依旧怀着胎儿。

佩里哀太太讲给汉斯听的就是这些。他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明天就是礼拜天了。”过了会儿他说话了,“我有空的时候会过来,一起商量商量。我还会带些好东西来。”

“我们没有针了。你能带几根来吗?”

“我尽力。”

她把柴捆扛到背上,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去。汉斯返回苏瓦松。第二天,他没敢骑摩托车出门,租了一辆自行车,把食物包裹捆在车架上。包裹比往日的要大一些,因为他在里面放了一瓶香槟酒。等到暮色降临,他们肯定都已收工回家了,他来到了农舍。厨房里暖和温馨。佩里哀太太在做饭,她丈夫在读一张《巴黎晚报》,安妮特在补袜子。

“瞧,我给你们带针来了,”他边说边打开包裹,“我给你带来了些料子,安妮特。”

“我不要。”

“是吗?”他咧嘴一笑,“你得给小宝宝做衣服啦。”

“他说得没错,安妮特,”她妈妈说,“我们可什么都没有啊。”安妮特头也不抬,继续缝补袜子。佩里哀太太贪婪的目光把包裹里的东西检视了一遍。“一瓶香槟!”

汉斯扑哧笑了。

“我一会儿就告诉你们这瓶酒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盘算好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拉过一把椅子,面对着安妮特坐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我那天晚上做了糊涂事对不起你了,安妮特。那不是我的错,是当时的环境造成的。你肯原谅我吗?”

安妮特向他投去仇恨的目光。

“想都别想。你能别纠缠我吗?你把我的生活毁得还不够吗?”

“哎呀,事情已经发生了。或许我也没有毁掉你的生活。当我知道你怀了孩子后,我突然有了很特别的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很骄傲。”

“骄傲?”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要你生下孩子,安妮特。你没能打掉,我很高兴。”

“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听我说。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我满脑子就没想别的。半年后,战争就会结束,我们春天就会打得英国人跪地求饶。他们完全没有机会。仗一打完我就会退伍,我要娶你。”

“你?为什么?”

他晒黑了的脸涨红了。他用法语说不出口,所以他改说德语。他知道她听得懂德语。

“因为我爱你。”

“他说什么?”佩里哀太太问。

“他说他爱我。”

安妮特猛地仰头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她笑得越来越大声,停不下来了,泪水夺眶而出。佩里哀太太使劲拍打着她的双颊。

“别在意,”她对汉斯说道,“是歇斯底里症。她最近就这个样子,你清楚的。”

安妮特大口喘着气,终于控制住自己。

“我带这瓶香槟来庆祝我俩订婚。”汉斯说。

“这是让我最痛苦的事。”安妮特说,“我们竟然败在白痴手下,败在这样的白痴手下。”

汉斯用德语继续说下去。

“直到发现你怀了孩子的那天,我才知道我爱上你了。像被雷电惊醒一样,可我想我一直都是爱你的。”

“他说什么?”佩里哀太太问。

“没什么要紧的。”

他又改用法语说。他要让安妮特的父母听懂他说的话。

“我愿意现在就娶你,只是部队不允许。别认为我一无是处。我父亲很富裕的,我们家在当地名声很好。我是家里的长子,你不会过穷日子的。”

“你是天主教徒吗?”佩里哀太太问。

“是的,我是天主教徒。”

“这个挺要紧的。”

“我的家乡很美,土地肥沃。我们家的耕地是慕尼黑与因斯布鲁克之间最好的。我爷爷在1870年普法战争后买下的。我们有一辆汽车,有无线电,还装了电话。”

安妮特扭头看着她父亲。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圆滑的人了,这位先生。”她用讥嘲的口气大声说道,她看着汉斯,“这个结局对我真是再圆满不过了,一个来自被征服了的国家的异国女子,拖着一个私生子,这可真是给我带来了幸福的机会,不是吗?天赐良机。”

一向少言寡语的佩里哀,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不行。我不否认,你这样有你的道理。我也经历过上一次战争,我们都做了和平时期做不出来的事。人性就是人性。可是现在我们的儿子已经死了,我们只有安妮特了。我们不能让她走。”

“我料到你们会这样想的,”汉斯说,“我也想好了对策。我留下来吧。”

安妮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你是什么意思?”佩里哀太太问道。

“我有一个弟弟。他可以留在家里帮助我父亲。我喜欢这个地方。只要花点儿精力,动动脑子,就可以把你们家的农庄弄得好好的。仗打完后,会有很多德国人在这儿安家。谁都知道,你们法国缺少男人耕作你们的土地。那天有人在苏瓦松给我们做了个报告,说这里有三分之一的农场都荒芜了,就是因为缺男劳力。”

佩里哀和妻子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安妮特看出他们动摇了。自打儿子死后,他们想的就是这些事。等到他们老得干不动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女婿正好可以接手。

“这样说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佩里哀太太说,“这个求婚可以考虑一下。”

“闭嘴!”安妮特粗暴地喊道。她凑过身来,死死瞪着这个德国人,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已经同城里我教书的学校的一个男教师订婚了,战争一结束我们就结婚。他没有你这样高大强壮,也没有你英俊;他矮小瘦弱,他唯一的美就是闪现在他脸上的聪明才智,他唯一的力量就是他灵魂的伟大。他不是野蛮人,他是文明人;从他身上可以看到发展了一千年的人类文明。我爱他,我一心一意地爱他。”

汉斯的脸阴沉了下来。他压根儿从没想到过安妮特竟会喜欢别人。

“他现在人在哪里?”

“你以为他会在哪里?在德国,在牢里挨饿,而你们却在这里吃着喝着我们的东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恨你!你求我原谅你,不可能!你还想改邪归正,你这个白痴!”她把头向后一仰,满脸无法忍受的悲痛,“我被你毁了。噢,他会原谅的。他很温柔。可是有一个念头在折磨我,也许有一天他会怀疑,我不是被强迫的——我是为了黄油奶酪丝袜把自己卖给了你。遭这种罪的应该不止我一个。我们中间还冒出个孩子来,你的孩子,一个德国种,跟你一样高大,跟你一样的金发,一样的蓝眼睛,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啊?唉,我的上帝呀,我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她站起身,飞快地冲出了厨房。剩下的三个人沉默了一阵子。汉斯脸色阴沉地看看他的香槟酒,叹了口气,起身要走。佩里哀太太陪着他走出去。

“你说要和她结婚,是认真的吗?”她问他,声音压得低低的。

“是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我爱她。”

“而且你不会把她带走?你会留下来在农庄上干活儿?”

“我保证。”

“事情明摆着,我老伴儿不会永远活下去的。在你家你还得和弟弟分家产,在这儿全都是你的。”

“这说得也是。”

“我们从不赞成安妮特嫁给那个教师,不过那会儿我们的儿子还活着,他说既然安妮特愿意嫁给他,有什么不可以的?安妮特爱他爱得发狂。可现在我们可怜的儿子死了,事情就不一样了。就算她愿意留在家里,她一个人怎么撑得住农庄的活儿?”

“这农庄要是卖掉就太可惜啦。我懂得一个人对自己家的土地有怎样的感情。”

他们走到大路口。老妇人抓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把。

“尽快再来。”

汉斯知道,她已经站在自己这边了。他在骑车回苏瓦松的路上想着这个变化,内心感到很宽慰。可是安妮特爱上了别人,这又让他心烦。幸运的是,那人关在牢里,等他能释放出来,孩子早就生出来了。这也许能改变她,女人嘛,谁说得清楚呢!嘿,在他们村就有个女人爱丈夫爱得痴迷,简直都成了村里的笑谈,可是后来她生了个孩子,在那以后她看见丈夫就受不了。谁说他们的事情不会也这样逆转呢?再说,他已经向她求婚了,这一定会让她看出他是个正派人。上帝啊,她仰起头来的样子多让人怜爱,她说话又是那么动听!多美的语言!舞台上的演员也不能表达得比她好,而且听上去是那么自然优美。不得不承认,这些法国人的确会说话。噢,她真是聪明啊。即便被她讽刺,被她骂,听着也让人开心。他自己也受过不错的教育,但是跟她还是不能比的。文化,这就是她具备的素养。

“我就是头笨驴。”他一边骑车,一边自言自语。她刚才说他高大、强壮、英俊,要是她心里不看重这些,她会这样说吗?她还说到孩子会有跟他一样的金发和蓝眼。如果她这样说的意思不是她喜欢他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他才不信呢!他暗自笑了:“我要慢慢来。耐心些,顺其自然。”

几个星期过去了。驻扎在苏瓦松的司令官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为人随和,他想到春天会忙碌,所以眼下并不敦促他手下的士兵干活。德国报纸上说,英国即将被德国的空军炸烂,人人惶恐不安。德国潜艇击沉了大批英国军舰,英国人都在挨饿。翻天覆地的变革就在眼前,不到夏季,战火就会停止,德国人将会成为世界的主人。汉斯给家里写信,告诉父母说他要娶一个法国姑娘,有一个很好的农庄做嫁妆。他提议弟弟借钱买走他要继承的那份家产,这样他就可以趁战乱和汇率变化低价买下更多地皮扩大自己的庄子。佩里哀陪着他在农庄上转了一圈,老头儿静静地听着汉斯谈他的构想:农庄的设备要更新,他是德国人,有门路;拖拉机旧了,他可以从德国买一台全新的,再买一台犁地机。要想农庄有好的产出,必须利用现代发明。后来,佩里哀太太告诉他,她丈夫说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懂的也多。现在她对他非常友好了,执意要他每个礼拜天跟他们一起吃午饭。她还把他的德语名字“汉斯”改成了法语的“让”。他总是乐于帮忙,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身怀六甲的安妮特能做的事越来越少,家里有这么一个肯下力气干活的男人,真是挺管用的。

安妮特的敌意还是那么强烈。除了直接回答汉斯问她的话,她从不跟他说话,只要有可能,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当天气冷到她在自己的屋里待不住的时候,她就坐到厨房的炉子旁边,做针线活,或者看书读报,再不会多看他一眼,好像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似的。她现在身体很好,脸蛋红扑扑的,在汉斯眼里可漂亮了。随着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身上出现了一种神奇的端庄气质,引得他常常喜不自胜地凝视着她。有一天,在去农庄的路上,他看到佩里哀太太站在路上招手要他停下。他赶紧刹车。

“我等你一个钟头啦,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必须回去。皮埃尔死了。”

“谁是皮埃尔?”

“皮埃尔·加文。就是安妮特想要嫁的那个教师。”

汉斯心里一阵雀跃。真走运!他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她很难过吗?”

“她没哭。我想跟她说说话,她简直要把我的脑袋咬掉。要是她今天见到你,都能捅你一刀。”

“那人死了又不是我的错。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有个牢友越狱逃到了瑞士,给安妮特写了封信。我们今天早上收到的。监狱里发生了暴动,因为囚犯吃不饱饭,领头闹事的都被打死了。皮埃尔是其中一个。”

汉斯没有说话。他只觉得那人活该。他们把战俘集中营当成什么了?瑞兹大酒店吗?

“给她点时间,让她从震惊中走出来。”佩里哀太太说,“等她平静一些,我再去和她谈谈。我会写信告诉你什么时候能再来。”

“好吧。你会帮我的,对吗?”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和我丈夫达成了一致意见。我们好好谈过,我们的结论是,唯一能做的是接受现实。我丈夫不是个傻子,他说目前只有合作才是法国最好的机会。再怎么说,我也不是不喜欢你这个人。我不会怀疑,你做安妮特的丈夫会比那个教师强。何况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希望是个男孩。”汉斯说。

“会是个男孩的。我可以肯定。我用咖啡渣和纸牌都算过了,每次的结果都是男孩。”

“我差点儿忘了,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些报纸。”汉斯掉转车头,刚要骑上车时想了起来。

他递给她三份《巴黎晚报》,老佩里哀每晚都读报。他从报上读到,法国人必须认清现实,接受希特勒将要在欧洲建立的新秩序。他还读到,德国潜水艇正横扫大洋;德军总参谋部已经部署了战役的每一个细节,击败英国指日可待;美国人准备不足,太软弱,有意见纷争,帮不上英国的忙。他又读到,法国必须抓住这天赐良机,与纳粹德国精诚合作,才能在新欧洲重新获得光荣的地位。这些报道并不是德国人写的,是法国人写的。当他读到财阀和犹太人应该被消灭,法国穷人终于可以做自己的主人时,他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这些聪明人说得对,他们说法国本质上是个农业国家,其脊梁是勤劳的农民。太有道理了。

在得到皮埃尔·加文死讯十天后的一个晚上,快要吃完晚饭时,佩里哀太太和丈夫筹划好了,对安妮特说道:

“几天前我给汉斯写了信,叫他明天过来。”

“谢谢你提醒。我会待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唉,算了吧,女儿,这么长时间了,你总不能一直傻下去吧。你一定要看清形势呀。皮埃尔死了。汉斯爱你,要娶你。他长得挺帅的,随便哪个姑娘嫁给这样的丈夫都会感到自豪。没有他帮忙,我们怎么能给农庄添置设备?他要自己出钱买拖拉机和犁地机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你在白费口舌,妈妈。我以前能自己养活自己,以后也能。我恨他,恨他的虚荣,他的傲慢。我恨不得杀了他,他死了都不能让我解气。我应当像他当初折磨我一样折磨他。要是我能找到个法子,像他伤害我一样狠狠地伤害他,我死也心甘了。”

“你真是傻透了,我可怜的孩子。”

“你妈妈说得对,女儿。”佩里哀说话了,“我们战败了,必须接受后果。我们必须与战胜者达成最有利的协议。我们比他们聪明,这手牌要是打好了,我们就能占上风。法国已经烂了,都是犹太人和那帮财阀毁掉了这个国家。你去读读报纸就知道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那些报纸上的一个字吗?报纸早就卖给德国人了,否则你以为他干吗要带来给你看啊?写这些报道的人——都是叛徒,叛徒!唉,上帝啊,但愿我能活着看到他们被平民撕成碎片。收买了,每一个都被收买了——被德国人的钱收买了。这群猪猡。”

佩里哀太太生气了。

“你有什么好跟这个小伙子过不去的?他是强迫你了——可那会儿他不是喝醉了吗?女人遭遇这种事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他还打了你爸爸,你爸爸血流得跟杀猪似的,可你爸爸对他有怨气吗?”

“那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已经忘记了。”老佩里哀说。

安妮特发出一阵尖厉的大笑声。

“您真应该去当牧师。用您正统的基督精神去宽恕伤害。”

“这又有什么不对的?”佩里哀太太愤怒地说,“难道他没有尽力弥补吗?要不是他,你爸爸这几个月哪来的烟叶?要不是他,我们非得饿肚皮不可。”

“要是你们还有一点儿自尊,要是你们还要一点儿脸面,你们就该把他送来的东西砸到他脸上。”

“你也从中沾到了好处的,不是吗?”

“没有,绝对没有。”

“这不是真话,你心里清楚。他带来的奶酪、黄油、沙丁鱼,你都不吃,可是你也知道,在你喝的汤里我放了他带来的肉。还有你今天晚上吃的沙拉,如果你觉得吃起来不是那么干干的,也是因为他给我带来了沙拉油。”

安妮特长叹一声,双手蒙住了眼睛。

“我知道。我尽力不吃,可是管不住自己,我太饿了。是啊,我知道汤里有他送的肉,我喝了;我也知道沙拉是用他带来的油拌的。我想不吃,可是我实在太饿了。不是我吃掉了这些东西,是藏在我身体里的一个贪婪的野兽吃的。”

“说这些都没有用。你吃了就是吃了。”

“真是太耻辱了,太绝望了。他们先是用坦克和飞机摧毁了我们的力量,现在我们已经无力自卫,他们又用饥饿来摧毁我们的精神。”

“你说得这么慷慨激昂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的女儿。虽说你受过教育,可是你没有理智。忘掉过去,给你的孩子一个父亲,有他在农庄干活,能顶得上两个雇工,对他不要再说三道四了,这就是理智。”

安妮特疲惫地耸了耸肩膀,他们陷入了沉默。第二天,汉斯来了。安妮特脸色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汉斯笑了。

“谢谢你没有见到我就跑开。”他说。

“是我父母叫你来的,可他们去了村里。这对我正合适,因为我要和你明明白白地谈一谈。坐下。”

他脱下外套,摘掉头盔,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桌旁。

“我父母要我和你结婚。你挺聪明,用你送的东西,用你的保证,把他们说动心了。你带给他们的报纸上说什么他们都信。我要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这世上,我想,整个人类也不可能有一个人让我像对你这样仇恨。”

“我说德语吧。你能听得懂我的话。”

“应该能懂。我教过德语。我在斯图加特给两个小姑娘当了两年家庭教师。”

他说起了德语,但是她继续说法语。

“我不只是爱你,我还钦佩你。我钦佩你的与众不同,钦佩你的优雅。你身上有一种我不懂的东西。我尊敬你。唉,我看出来了,即使现在有可能做到了,你也还是不愿意嫁给我。可是,皮埃尔已经死了。”

“不许提他。”她痛哭起来,“那是击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只想告诉你,看在你的分上,我很遗憾他死了。”

“被德国狱警残忍地枪杀了。”

“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悲痛会减少一些。你知道,当我们爱的人死去时,我们总以为自己永远也过不了这道坎儿了,但是我们会挺过去的。给你的孩子一个父亲难道不好吗?”

“就算别的什么事都没有,你觉得我会忘记你是德国人而我是法国人吗?要是你没有这种只有德国人才有的愚蠢,你就应该能明白,只要我活着,这个孩子就是我的耻辱。你以为我没有朋友吗?我带着一个跟德国兵生的孩子,怎么有脸面对他们?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不要纠缠我,让我一个人在羞辱里活着。走吧,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永远不要再来。”

“可他也是我的孩子。我要他。”

“你?”她惊叫起来,“一次酒后兽性发作带来的私生子对你有什么意义?”

“你不明白。我非常骄傲,非常开心。就是在知道你怀了孩子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爱你的。起先我不能相信,这对我太意外了。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吗?这个将要出世的孩子对我来说就是世上的一切。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这在我的心灵唤起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

她定睛看着他,眼里闪现出一道奇异的光芒,简直可以说是胜利的光芒。她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我是更仇恨你们德国人的野蛮,还是更鄙视你们的多愁善感。”

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

“你怎么断定是个男孩儿?”

“我知道肯定是男孩儿。我要抱他,教他学走路。等他长大些,我要把我会的都教给他。我要教他骑马,教他射击。你们的小溪里有鱼吗?我要教他钓鱼。我要成为世上最骄傲的父亲。”

她用异常严厉的眼神盯着他。她紧绷着脸,神情冷峻。她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对她露出笑脸,似乎要消除她的敌意。

“或许等你看到了我有多么爱我们的儿子时,你也会爱上我的。我一定会做个好丈夫的,我的美人。”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阴沉地盯着他。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句话吗?”他问。

她的脸涨红了,攥紧了双手。

“别人会瞧不起我,我可永远不会做出任何事情让我瞧不起自己。你是我的敌人,永远都是我的敌人。我活着只是为了见到法国解放。这一天会来的,也许不是明年,不是后年,也许要三十年后,但终究会来的。其他人爱怎么样随他们去,可我永远都不会向侵略我的国家的人妥协。我恨你,也恨你带给我的这个孩子。是的,我们被打败了,但在最终结果来临之前,你会看到我们并没有被征服。现在你可以走了。我心意已决,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改变主意。”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

“你安排好医生没有?所有费用我来承担。”

“你以为我们要把这件丢人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吗?该做什么,我母亲都可以做的。”

“你想想看,万一出意外呢?”

“你也想想看,管好自己的事吧!”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当他走到外面关上门后,她望着他沿着小道朝大路走去。她满腔愤怒地意识到,他说的一些话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种她对这个男人从未有过的感觉。

“哦,上帝,赐给我力量吧。”她大声说。

接着,在他一路走去时,他们家养了很多年的那条老狗跑到他跟前,怒冲冲地对他狂吠。好几个月来,他都在努力与这条狗交好,可是这条狗对他的殷勤全不买账;每当他试图拍拍它,它就后退,亮出利齿,狺狺不休。现在他又被狗追着,心里正烦躁不堪,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挫败感,恶狠狠地踹了它一脚,这条老狗被踢进了灌木丛中,嗷嗷叫着,一瘸一拐地跑了。

“这个畜生!”她大叫道,“撒谎,撒谎,一派谎言。我太软弱了,差点儿要开始同情他了。”

门边挂着一面镜子,她照了照自己。她打起精神,冲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但与其说那是笑容,不如说是一副狰狞的面目。

到了三月,苏瓦松兵营里一派忙碌,一会儿阅兵,一会儿强化训练。传言四起。无疑他们要开拔了,但是具体去哪儿,普通士兵只能猜测。有人认为,他们终于准备好要去占领英国了,有人说是要进军巴尔干,还有人说是去乌克兰。汉斯忙得团团转。直到三月的第二个周日下午,他才可以脱身去农庄。那是个阴冷天,天上飘着冻雨,看上去很快就会狂风大作,雪花纷飞。田野里阴沉沉的,一片惨淡。

“是你!”他进门的时候,佩里哀太太叫了起来,“我们以为你死了。”

“我一直都抽不出身。我们现在随时都会开拔,不知道哪一天。”

“孩子今天早晨出生了。是个男孩儿。”

汉斯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老妇人,亲吻她的两颊。

“主日出生的孩子,准有好运。我们开那瓶香槟吧。安妮特怎样?”

“她还挺好的,生得很顺利。昨夜开始痛了,今天早上五点就生下来了。”

老佩里哀紧挨着火炉坐着抽烟斗。他望着这个满脸兴奋的小伙子,平静地笑了笑。

“头一个孩子总是稀罕的。”他说。

“他的头发可密了,和你的一样是金色的;蓝眼睛,和你说的一样。”佩里哀太太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他会长得跟爸爸一个模样。”

“噢,我的上帝,我太幸福了!”汉斯大喊,“这个世界太美丽了!我要看看安妮特。”

“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见你。我不想让她心烦,会影响奶水的。”

“不,不,别为了我让她心烦。她不想见我没关系。我就看一眼孩子吧。”

“我看看怎么办啊,我去把他抱下来吧。”

佩里哀太太走出了厨房,他们听到她踢踢踏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去,可不一会儿他们又听见她嘭嘭地走下楼来,一头冲进了厨房。

“娘儿俩都不在。她不在房里,孩子也不见了。”

佩里哀和汉斯大叫一声,来不及细想,三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跑上楼去。冬日午后的凄厉日光照射在屋里的破旧家具上,一张铁床,一个简陋的衣橱,一个五斗柜,令人沮丧的狼藉。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会去哪儿了呢?”佩里哀太太尖声叫喊。她跑到了窄窄的楼道里,打开所有的门,喊着女儿的名字,“安妮特,安妮特!唉,简直是疯了!”

“兴许在客厅。”

他们冲到楼下久已不用的客厅,门打开后,迎接他们的只有冰冷的空气。他们又推开了储藏室的门。

“她出去了。要出大事了。”

“她怎么出去的?”汉斯满心焦灼。

“从大门出去的啊,你这个笨蛋。”

佩里哀跑到门口去看了看。

“没错。门闩拉开了。”

“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真是疯了。”佩里哀太太嚷嚷道,“这会要了她的命。”

“我们必须去找她。”汉斯说。他下意识地跑回厨房,他每回进进出出都是经过这个门,老两口跟着他,“哪条路?”

“到溪边去。”老妇人喘着气说。

他猛地停住脚,满脸恐惧,像块石头一样站着不动。他直愣愣地瞪着已经吓呆了的老妇人。

“吓死我了。”她大喊,“吓死我了!”

汉斯猛地拉开了门,就在这时,安妮特走了进来。她只穿着睡衣,罩着一件薄薄的人造棉袍子,袍子是粉色的,印着浅蓝色的花朵。她浑身湿透,头发披散着,湿乎乎地贴着头皮,一缕缕乱糟糟地垂在肩上。她的脸色一片死白。佩里哀太太扑过去抱住了她。

“你去哪儿啦?唉,我可怜的孩子,你湿透了。真是疯了!”

可是安妮特一把推开了她。她看着汉斯。

“你来得正是时候,你。”

“孩子呢?”佩里哀太太哭喊道。

“我必须立刻动手。我怕等下去我会没有勇气做。”

“安妮特,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我不得不做的事。我把他抱到溪边,浸在水里,直到他断了气。”

汉斯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号叫,就像一头受了重伤即将死去的野兽;他双手蒙住眼睛,像个醉汉似的跌跌撞撞冲出门去。安妮特倒在椅子里,攥着拳头抵住前额,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