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别人安排生活是件危险的事,我一直不明白政治家、改革家以及诸如此类的人,怎么会如此自信,随时都可以强迫自己的同胞接受他们提出的措施,非要他们改变自己的行为、习惯和观点。我就一直不敢随便给别人出谋划策,因为一个人若不是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另一个人,怎么可能给这个人出主意呢?老天知道,我了解自己都还远远不够呢,对别人更是一无所知。即使是对我们的邻居,我们顶多也只能猜测他们的所思所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一座孤塔中的囚犯,我们跟其他囚犯——构成人类的芸芸众生——用约定俗成的符号交流沟通,但我们用这些符号传达的意义与别人理解的意义不尽相同。而不幸的是,我们都只能活一生,我们犯的错误往往是无法挽回的。我何许人也,怎么可以去告诉这人或那人他们该如何度过一生呢?人活一生多不容易,我自己要顺利过完这一生就够难的了,我哪里还会有闲心去教我的邻居怎么过日子?不过有些人刚刚踏上人生征途便步履维艰,他们前面的道路一片迷茫,危险重重,即使我很不情愿,偶尔也还是要被迫做做指点命运的事。有时,有人会问我,我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我每次都会看到自己被裹在命运之神的黑色斗篷中。

有一次,我知道自己出的主意还不错。

那时我还年轻,住在伦敦维多利亚火车站附近的一所小公寓里。一天傍晚,我刚要结束一天的写作,便听到门铃响了起来。我打开房门,看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他。他又问我能否进屋坐坐。

“当然可以。”

我把他领进了客厅,再三请他坐下。他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手里拿着帽子点烟很费劲,等他终于完成了这个壮举,勉强点着了烟后,我问要不要帮他把帽子放到椅子上。他急忙自己放了过去,手忙脚乱中把雨伞掉到了地上。

“希望你不介意我冒昧来找你。”他说,“我叫斯蒂芬斯,是一个医生。你也是学医的,是吗?”

“是的,不过我不行医。”

“这我知道。我读过你写的一本关于西班牙的书,有些事我想跟你讨教。”

“那本书恐怕写得并不好。”

“说真的,我看得出你挺了解西班牙的,而我认识的人都不了解这个国家。我想你或许愿意给我介绍一些情况。”

“我很乐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抓过他的帽子,拿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我猜想,这样做可以给他一点儿自信。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跟你说话,希望你不会觉得很怪。”他抱有歉意地笑了一声,“我并不打算给你讲我的人生经历。”

每次有人这样说的时候我都知道,接下去他们就要讲自己的经历了。我也不介意。事实上,我倒挺喜欢听的。

“我是两个姑妈带大的。我哪儿都没去过。我没做过什么事情。我结婚六年。我没有孩子。我是坎伯韦尔养老院的医务干事。我再也不想干下去了。”

他用急促的语气说出一个个短句子,听上去很特别,也很有力量。我刚才压根儿都没看他一眼,这会儿才充满好奇地打量起他来。他个头不高,长得粗壮有力,三十岁上下,有一张红润的圆脸,眼睛不大,又黑又亮,短短的黑头发紧贴在子弹形状的脑瓜上。他穿一身蓝色外套,都快穿破了,膝盖处像袋子似的耷拉着,口袋鼓鼓囊囊的。

“你肯定也知道养老院的医务干事是干什么的。每天都过得一个样,这就是我一辈子要去面对的。你认为值吗?”

“那只是个谋生手段嘛。”我回答说。

“是的,我也知道。薪水是不少。”

“我还是不太清楚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想知道一个英国医生去西班牙有没有机会?”

“为什么要去西班牙?”

“我不知道,我只是瞎想那是个好地方。”

“你可别以为都像《卡门》[法国作曲家比才创作的歌剧,于1874年完成。讲述了性格倔强的吉卜赛姑娘——烟厂女工卡门的爱情故事。——编者注]里唱的那样。”

“可那里有阳光呀,还有好酒,那里风光多彩,空气也清新。我不妨跟你直说吧。我偶然听说,在塞维利亚没有英国医生。你觉得我去那里可以谋生养活自己吗?你是不是认为,放弃一份稳定的工作,去追求未知的生活,是疯狂的行为?”

“你妻子怎么想?”

“她也愿意去。”

“风险很大的。”

“我知道。可是只要你说可以去,我就去,你说不要去,我就留在这儿不走。”

他用那双明亮的黑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当真的。我思索了一会儿。

“事关你将来的生活,只能你自己拿主意。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不是想要去挣大钱,只要挣的钱可以养活自己就满足了,那就去吧,那里的生活还是挺美妙的。”

他走了。开始的一两天,我还会想起他,后来就忘到脑后了。这个小插曲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好多年后,至少十五年吧,我偶然来到了塞维利亚,那天感到身体有些不适,便问旅馆给我搬行李的侍者城里有没有英国医生。他说有,给了我一个地址。我打车就去,快到诊所时,我看到一个矮胖的男子走了出来。他看到我时,犹豫了一下。

“你是来看我的吗?我是英国医生。”

我跟他说明了我来的目的,他请我进去。他住在一所普通的西班牙房子里,有一个庭院,院子外面就是诊室。诊室里杂乱地堆放着报纸、书籍、医疗器械和一些木柴。胆小的患者看到这样的诊室会吓一跳的。他给我看完病后,我问他费用多少。他摇摇头,露出笑脸。

“不要钱。”

“为什么不要钱?”

“你不记得我了?我还是因为你说的一番话才到这里来的。你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是斯蒂芬斯。”

我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向我回忆起了我们那次见面的情形,重复了我们说过的话。渐渐地,我朦朦胧胧地记起了当时发生的事。

“我总想着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可以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这么说你成功了。”

我端详了他一番。他现在变胖了,头也秃顶了,不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红润的胖脸上露着极开心的表情。他穿的衣服虽然破旧不堪,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西班牙裁缝手工做的,帽子是西班牙人常戴的那种宽边帽。我从他的神态上似乎可以看出,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辨认出一瓶好酒。他的外表虽然十分令人同情,但看得出他的日子似乎过得有些放纵。你也许会不敢让他为你切除阑尾,但要找人一起喝一杯,没有比找他更让人快活的了。

“我记得你是结了婚的。”我说。

“是的。我妻子不喜欢西班牙,回坎伯韦尔去了,她在那里过得更自在。”

“哦,恕我冒昧。”

他的黑色眼睛里闪过一道醉意蒙眬的微笑,他的模样还真的有点儿像年轻一些的古希腊酒神的追随者西勒诺斯。

“人生总是要做出很多牺牲的。”他嘟囔道。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西班牙女子出现在了门口,她已不是很年轻,但还是美艳动人。她用西班牙语跟他说了几句,我不可能猜不出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他站在门口送我出门时对我说:

“上次我跟你见面的时候你说过,我到这里来挣的钱也就够养活自己,但这里的生活还是挺美妙的。我要告诉你,你说对了。过去我很穷,将来也会很穷,可是老天在上,我过得很幸福。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王要跟我交换生活我都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