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海水里泡了几分钟,这里的水太浅,没法游泳,他又不敢去深水处,怕有鲨鱼。所以他很快就上了岸,到更衣室去淋浴了。冲着凉爽的淡水感觉好舒畅,因为太平洋的海水很咸,泡过海水后身上黏糊糊的,而且,虽然才刚过七点,天却已经很热,洗个海水浴非但没法令人提起精神,反而感到更懒洋洋了。他擦干了身子,披上浴袍,大声告诉华人厨子,他五分钟后就可以用早餐。然后,他赤脚走过一片乱糟糟的草地——这么杂乱的草地居然被行政长官沃克自豪地称为草坪——回到自己的住处去穿衣服。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套上一条帆布工装裤,所以很快就穿戴好了,然后穿过大院走到他的长官的宅邸。平时他总是跟长官一起用早餐,可今天华人厨子告诉他,沃克长官五点钟就骑马出门了,还要再过一个钟头才能回来。

麦金托什头天夜里没睡好,他看看摆在面前的番木瓜、熏肉煎蛋,感觉有点儿反胃。夜里蚊子的肆虐简直令人发狂,它们成群结队在他床上的蚊帐四周飞来飞去,肆无忌惮地嗡嗡轰鸣,就像有人在远处无休无止地拉风琴,令人心烦意乱。他刚迷迷糊糊要睡着,却又惊醒过来,总以为有蚊子钻进了蚊帐。天太热了,他脱光了衣服睡觉,却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渐渐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沉闷轰鸣,没完没了,那么均匀规律,让人听着听着就麻木了,可他却听得分外清晰。这啪嗒啪嗒的海浪声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疲惫的神经,他不得不握紧双拳拼命忍耐。想想这个声音会一直响到地老天荒,什么东西也阻挡不住,实在让他难以忍受。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可以去抗衡大自然的无情力量,他产生了疯狂的冲动,想做出什么狂暴的事情来。他知道必须拼命克制住自己,不然他准会疯掉。他望着窗外的环礁湖,还有海水击打在湖边礁石上溅起的一条长长的泡沫,不禁打了个冷战,对这幅美妙的图景心生恨意。无云的天空就像一只倒过来的大碗把一切都扣住了似的。他点着了烟斗,翻开前几天从阿皮亚岛送来的一堆奥克兰报纸,最新的报纸都是三周前的。他感到无比烦闷。

他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很大,空荡荡的,里面有两张写字台,沿墙摆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几个土著村民,其中有两三个女人。他们一边闲聊,一边等着行政长官。麦金托什进来时,他们齐声问候。

“长官好!”

他跟这些土著人打了招呼后,便坐到写字台前,动手写一份报告。萨摩亚总督一直在催着要这份报告,而一贯办事拖拉的沃克却忘到了脑后,一直没有写。麦金托什一边写着,一边心怀怨恨地想,沃克迟迟没写这份报告,是因为他太没文化了,凡是跟纸笔有关的事都是他最讨厌的。当麦金托什写完一份措辞严谨、行文规范的官方报告呈送到他面前时,他会坦然接受下属的劳动成果,连个“谢”字都不说,还会对下属讥嘲一番,然后就把这份报告当作自己写的呈报给他的上司。他自己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麦金托什越想越恼火:只要看到他的这位长官用铅笔东添一句、西加一行,就准是语句不通,像是小孩子写的。如果他提出异议,或者想用清楚的语句把他的意思写出来,沃克就会暴跳如雷,大喊大叫:

“我干吗要去关心语法?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愿意这么说。”

沃克终于出现了。他一走进办公室就被那些土著团团围住,谁都想马上引起他的注意,但沃克对他们态度粗暴,喝令他们坐下,不准嚷嚷,还威胁说要是他们不能安静下来,就要把他们全都轰走,谁也不接见了。他朝麦金托什点了点头。

“喂,麦克,终于起床啦?真弄不明白,你怎么会把一天中最好的时间都浪费在床上。你应该和我一样,天不亮就起床。懒骨头。”

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掏出一块很大的花手帕抹了抹脸。

“天哪,我渴死了。”

他转身吩咐站在门边的警察给他拿卡瓦酒来。那个警察的打扮很奇特,上身穿一件白色外套,腰上裹着萨摩亚土著称作拉瓦拉瓦的短围腰裙。装卡瓦酒的坛子就立在屋角的地上。那警察用椰壳盛了半碗端给沃克。沃克往地上洒了几滴,按当地风俗对着屋里的人嘟囔了几句,然后有滋有味地一饮而尽。接着他又吩咐警察端给那些等候他接见的土著村民,于是那椰壳便按照长幼尊卑被依次传给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口中念念有词后一口喝干。

接着,他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个子很矮,远比中等身高还要矮不少,体形极为粗壮。一张肉嘟嘟的大脸,刮得很干净,两腮耷拉着大块肥肉,有厚厚的三圈下巴;小小的五官都被脸上的肥肉挤得看不见了。头上完全秃顶了,只有后脑勺上还留着一绺月牙形的白发。他会让人想起狄更斯笔下的匹克威克先生。他的模样可以说是奇形怪状,令人发笑,但说来也够奇怪的,他身上却仍显出一丝威严。他戴着一副宽大的金边眼镜,镜片后一双蓝眼睛显得精明又有神,满脸果断的神情。他虽已年届六十,但天生活力充沛,一点儿都不显老;他体格肥硕,行动却很灵活,走起路来脚步沉重而又坚定,仿佛是要用自己的体重在地球上留下一个印记。他说话嗓音粗犷洪亮。

麦金托什担任沃克的助理已有两年,而沃克出任萨摩亚群岛中一个较大的岛——塔鲁亚岛的行政长官已有二十五年,他在整个南太平洋地区赫赫有名,谁都认识他,或者至少听说过他。麦金托什第一次跟他见面之前,曾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和期盼。他在接受这个职位前,因机缘巧合在阿皮亚岛待过两个多星期,在查普林旅馆和英国人俱乐部里,他都听到过很多关于这位行政长官的故事。现在想起自己当初听到这些故事时居然会兴趣盎然,他感到实在有些讽刺。这些故事他后来又听沃克本人讲了不下一百遍。沃克知道自己是个人物,很为自己的名气感到自豪,一举一动都要刻意摆出名人的派头。他对自己的“传奇”沾沾自喜,很在意别人是否了解他的这些传奇故事的每一个细节。要是有谁给陌生人讲他的故事讲得不够准确,他会很可笑地大发脾气。

沃克虽然性格粗野,却也不失热诚,这使麦金托什起初还觉得这个人挺亲切的。沃克则很高兴有了一个不管他讲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听众,所以也能尽量善待他。他总是和和气气的,显得很开朗、善解人意。麦金托什过去在伦敦过着政府公务员的闭塞生活,直到三十四岁那年患了肺炎,有转成肺结核的危险,因而被迫到南太平洋另谋职业。沃克的人生经历似乎充满浪漫色彩。他早年为谋生计而历尽艰辛的经历是很典型的,十五岁就离家到海上闯荡,先在运煤船上铲了一年煤。那时他个头瘦小,船员和大副、二副都对他不错,可是船长却不知为何特别讨厌他,狠心使唤这个孩子,还对他拳打脚踢,害得他常常浑身痛得睡不着觉。他从心底里恨死了这个船长。后来,有人给他透露了一点儿赛马的内幕情报,他设法从一个在贝尔法斯特结识的朋友那里借了二十五镑,全部押在一匹不被看好、赔率很高的马上。如果输了,他肯定还不上钱,但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会输,他相信自己会有好运。那匹马果然赢了,他忽然有了一千多镑的现金。他的机会来了。他打听到了城里最好的律师——那时他干活的运煤船停泊在爱尔兰的某个海岸城。他去找了那位律师,告诉他听说这艘运煤船在出售,要律师为他安排买下来。律师觉得这个小主顾很可笑,那年他才十六岁,而且看上去还没这么大。或许是律师动了恻隐之心,不仅答应替他安排,还许诺给他谈个好价钱。没过多久,沃克就成了船主,开始了他自己说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他回到了船上,通知船长必须在半小时内离开他的船。他任命大副做船长,在这艘船又航行了九个月后,他转手卖掉,从中大赚了一笔。

二十六岁那年,他来到岛上做起了种植园主。德占时期,在塔鲁亚岛上定居的白人寥寥无几,他是其中一个,那时他已经在土著岛民中有了一些影响力。德国人任命他为当地的行政长官,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年。英国人占领这个岛屿后,他继续担任这个职务。他以专制的手段统治这个海岛,却十分成功。他的成功带来的威望也是麦金托什对他感兴趣的另一原因。

可惜,这两个人却天生合不来。麦金托什相貌丑陋,举止难看,又高又瘦,双肩弓着,使胸膛显得很窄。他面色蜡黄,双颊凹陷,眼睛很大,眼神里充满忧郁。他酷爱读书,那会儿他的书刚运到,还没拆包,沃克就到他的宿舍来了,看着这些书,转身对着麦金托什粗鄙地大笑起来。

“你干吗把这些垃圾弄来?”他问。

麦金托什阴沉地涨红了脸。

“很抱歉,你觉得它们是垃圾。可我运来这些书是要读的。”

“你说有很多书要运来的时候,我还寻思着有什么我能读的呢。有侦探小说吗?”

“我对侦探小说没有兴趣。”

“那你可真是傻透了。”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意见。”

邮船每次都会给沃克送来各种杂七杂八的期刊,有新西兰的报纸,也有美国的杂志。麦金托什看到这些读了就扔的报纸杂志总会嗤之以鼻,这让沃克气不打一处来。他对麦金托什一有空闲就埋头阅读的那些书没有耐心,总认为他读爱德华·吉本写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或罗伯特·伯顿写的《忧郁的解剖》,都只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而他又从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常常口无遮拦地随便数落他的这个助理。麦金托什逐渐看清了这个人的真实面目,在他嘻嘻哈哈的好脾气的外表下,可以看出他的粗俗狡诈,实在可恶。他虚荣心强,又专横跋扈,可奇怪的是,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害羞的时候,而他只要害羞就不喜欢任何跟他不是一个脾气的人。他看人的眼光也很天真,只看别人怎么说话,只要人家不是像他那样满嘴脏话,他就信不过。晚上,他们两人一起玩纸牌,他牌技很差,却虚荣心十足,赢了就冲着对手大加嘲弄,输了则乱发脾气。偶尔会有两三个种植园主或生意人驾车过来打桥牌,这时沃克就会把他的性子表现得淋漓尽致,麦金托什认为这才是沃克的特点。他打牌从不顾搭档,拿到牌就由着性子打,随时随刻都会争吵个不休,总是靠嗓门儿大战胜对手。他还老悔牌,每次悔牌都会嬉皮笑脸地哼唧道:“啊,这不算,你们总得体谅一个眼神儿不好的老头子吧。”难道他看不出来,他的对手已经为了让他开心而不跟他计较打牌的规矩了吗?麦金托什鄙夷地冷眼看着他。打完牌后,他们就一边抽烟斗、喝威士忌,一边讲各自的故事。沃克对自己的婚礼津津乐道。他在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新娘跑了都不知道,从此再也没见到她。他跟岛上的女人有过数不清的风流事儿,都是那一套陈芝麻烂谷子的龌龊勾当,可他总是说得绘声绘色,对自己的威猛自豪不已,这些话对一板一眼的麦金托什而言简直是不堪入耳。这家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色鬼。可他却认为麦金托什怪可怜的,因为他没有到处拈花惹草的风流事儿可讲,而且大伙儿都喝醉了,他还是一口不喝。

沃克瞧不起麦金托什还有一个原因:他处理办公室的工作太井井有条了。麦金托什喜欢做事有条不紊,他的写字台总是干净整洁,所有公文都归档有序,无论需要什么文件他都能随手找到,对行政管理所需的任何规章条例他都了如指掌。

“扯淡,扯淡。”沃克说,“我管这个岛二十年了,从没靠过这些个官样文章。现在我也不需要。”

“这样不是更方便吗?不用再花半个钟头去找一份公函了。”麦金托什这样问他。

“你就是个笨蛋办事员。不过你人倒不坏,在这儿待上一两年就能变好的。你的毛病就是不喝酒,要是隔三岔五喝醉一次,你就没问题了。”

奇怪的是,他的这个下属心中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沃克却浑然不觉。虽然他仍时常嘲笑麦金托什,但相处久了,他竟也开始有点儿喜欢这个下属了。沃克对别人的怪癖还是能有所宽容的,因而他认为麦金托什就是个怪人,其他没什么不好的。他在潜意识里开始喜欢麦金托什,或许是因为他可以随时嘲弄他。沃克的幽默很大一部分就是粗俗的打趣,他需要有个靶子。麦金托什事事较真的劲儿、他的道德感、他的节制,都是内容丰富的笑料,甚至他的苏格兰姓氏也使沃克有机会随便拿苏格兰人开开玩笑。只要有两三人凑在一起,沃克总能以麦金托什为靶子把大伙儿逗笑,他自己也以此为乐。他会跟本地的土著人说一些麦金托什的可笑事情,那时麦金托什还不太听得懂萨摩亚语,他只看见每当沃克用下流话讲到他的什么事情时,那些土著人就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他只是不愠不怒地报以微笑。

“我要跟你说一句话,麦克。”沃克扯着嗓子粗声粗气地说,“你还真开得起玩笑。”

“是个玩笑吗?”麦金托什微笑着说,“我可没听出来。”

“苏格兰勇士无畏!”沃克尔大声嚷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让苏格兰人听得出笑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动手术。”

可是沃克并不知道,麦金托什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嘲弄。夜里,在雨季闷得透不过气的夜里,他会突然惊醒过来,闷闷不乐地琢磨起沃克几天前随意挖苦他的一句话,越想越气,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想象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来向这个无赖发起反击。他尝试过反唇相讥,可是沃克有巧言善辩的天赋,总能用粗俗的大白话对答自如,到头来还是他占上风。沃克大脑愚钝,任何含沙射影的敲打对他毫无作用。他还特别扬扬自得,别人说什么都不可能伤着他。他的大嗓门儿、他打雷似的狂笑,都是麦金托什无法对抗的武器。他渐渐明白了,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绝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满腔怒火。他学会了克制自己,但是他的怨恨越来越强烈,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他以一种失去理智似的警觉随时观察着沃克的一举一动,沃克每一个卑劣的行为,每次表现出的幼稚可笑的虚荣、狡诈的诡计和粗俗的举止,都被他当作了满足自尊心的养料。沃克吃饭时像饿狼一样贪婪,叮叮当当,声音很大,弄得一片狼藉,麦金托什看着他这副难看的吃相,心里感到很满足。对沃克讲过的蠢话、犯下的语法错误,他都一一留意。他知道沃克对他不尊重,从这位长官对自己的看法中他竟也能找到一丝苦涩的满足感,于是他就越来越看不起这个心胸狭窄、自以为是的老家伙了。他知道沃克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对他的怨恨,为此感到格外欣慰。沃克就是个喜欢被人追捧的傻瓜,总是没羞没臊地以为人人都钦佩他。有一次,麦金托什无意间听见沃克又在议论他。

“我能把他调教出个样子来的。”他说,“他人不坏,也挺听话的。”

麦金托什在心中暗笑了好一阵子,开心极了,但那张蜡黄的长脸上丝毫不露声色。

不过,他并没有因为怨恨而盲目;相反,他看得特别清楚,他对沃克的能力也有准确的判断。沃克统治他的岛上小王国很有效率。他处事公正,为人也诚实。虽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可他却比初上任时还要穷,他晚年唯一指望得上的生活保障就是公职退休后才可以领取的养老金。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他只靠一个助手和一个混血儿办事员,就把这个海岛管理得比乌波卢岛还要好,而乌波卢岛是萨摩亚首府阿皮亚城的所在地,那个岛是由林林总总的一大堆职能部门管理的。他手下也有几名土著警察可以维护他的权威,但他并不用他们。他的治理靠的是连骂带唬,还有他的爱尔兰式幽默。

“他们也老说要给这里盖一座监狱。”他说,“见鬼,我要监狱干吗?我才不会把土著人关进牢里。要是他们干了坏事,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他跟阿皮亚的上级部门有过一次争执,那是因为他要求拥有对岛上土著居民的完全司法权。不管他们犯了什么罪,他都不肯移交给上级法院处置,为此他跟乌波卢总督之间有过几次火药味很浓的信函往来。他把土著岛民都看成自己的孩子。这也是他这个粗俗自私、没有涵养的人身上值得赞赏的地方。他在这座岛上生活了很多年,深深地爱着岛上的一切,他对土著岛民的粗鲁态度中带有一种奇怪的柔情,着实令人惊叹。

他很喜欢骑着自己那匹灰色的老马在岛上四处转,岛上的美景他怎么也看不够。他常常会漫步在椰树林中的草径上,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放眼欣赏四周的美丽景色。他也经常会去某个土著村子走走,喝一碗村里的头领端来的卡瓦酒。望着村里那一片像蜂巢一样簇拥在一起的屋顶高高的钟形茅草屋,他那张胖胖的大脸上总会荡漾起喜悦的微笑。他幸福的目光停留在绵延不绝、郁郁葱葱的面包树上。

“天哪,伊甸园也不过就这个样吧。”

有时,他会骑着马到海边溜溜,透过树林眺望那辽阔的大海,海面上空荡荡的,从来没有船只会惊扰这里的孤寂。有时,他会爬上一个山头,眺望着眼前一片绵延的广袤田野,一个个小村子掩映在高大的树林间,简直就像一个个独立王国。他会在那里坐上一个钟头,沉浸在忘我的欣喜之中。可惜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不说几句脏话来戏谑一番,他就无法释放内心的激动,仿佛是他的触景生情来得过于狂暴,非得用粗俗姿态才能打破这紧张的气氛。

麦金托什以鄙视的神态对沃克的多愁善感冷眼旁观。沃克是个酒鬼,有时他会到阿皮亚岛上过一夜,看着比自己年轻一半的人跟他喝酒最后趴到了桌子底下,他便为自己的酒量深感自豪。他喝醉了就会多愁善感。他读的那些杂志上的一个随便胡编的故事都会让他哭个不停,可一个他已经认识了二十年的生意人遇到难处找他借钱,他却会断然拒绝。他把钱看得很紧。有一回,麦金托什对他说:

“没有人可以指责你会乱花钱。”

他把这句话当作夸奖。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不过是一个酒鬼喝醉了之后涕泗横流的廉价多情而已。麦金托什也并不认同他的长官对土著岛民的感情。沃克喜爱这些岛民,只是因为他统治着他们,就像一个自私的人喜爱自己养的狗一样,而且他的智力水平跟这些土著岛民比起来也是半斤八两。他们的幽默就是说下流话,他也可以满嘴脏话。他懂岛民,岛民也懂他。他对自己在土著岛民中的威望感到很骄傲。他把所有的岛民都看作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所有事情他都参与其中。不过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他的权威,如果说他对土著岛民采用的是铁腕统治,不许有任何异见,那么他也不允许岛上的任何白人欺负这些岛民。他疑心重重地盯着岛上的传教士,只要他们做出了任何他不认可的事,他就会让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即便他不赶走他们,他们也会自己乖乖地离开。他在土著岛民中有一言九鼎的权威,只要他说一句话,岛民们就会拒绝为他们的牧师干活、提供食物。另外,他对生意人也毫不手软,时时提防他们欺骗岛民;他用心保障岛民劳有所得,确保他们的椰子干能卖出合理的价钱,而商人出售的物品不能赚得太狠。凡是他认为不公平的交易,他绝不会手下留情。有时会有商人跑到阿皮亚去告状,说他们没有得到公平的机会。这些商人都为此付出了代价。沃克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们算账,不惜造谣中伤、信口雌黄。到头来,这些商人发现自己非但没过上太平日子,就连想在这里生存下去都难,只得乖乖认栽,按照沃克定下的规矩做。不止一次,他讨厌的商人店铺被人烧毁,所有迹象都表明事件的发生是行政长官在幕后煽动的。有一回,一个瑞典混血儿商人的店铺被烧,这使他瞬间倾家荡产,他去找了沃克,直言痛斥他纵火,沃克听后立刻嘲笑了这个人。

“你这个浑蛋。你的母亲就是本地土著,你还好意思欺骗本地人。你的破店被烧,是神灵开眼了;就这么回事,神灵开眼了。滚吧!”

看着这个人被两名土著警察轰出门去,行政长官放声大笑。

“神灵开眼了。”

言归正传。现在麦金托什看着沃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首先处理病患,沃克把医疗服务也纳入他的工作范围,在他的办公室后面有一个小房间,那里放满了药品。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走上前来,他一头短短的花白鬈发,裹着蓝色的围腰裙,身上刺满了花花绿绿的文身,皮肤皱巴巴的,像一个皮酒囊。

“啥事?”沃克尔突然问道。

这个人瓮声瓮气地说,他一吃东西就要呕吐,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去找传教士。”沃克尔说,“你也知道,我这儿只给孩子看病。”

“我找过传教士了,他们治不了我的病。”

“那就回家等死吧。你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想活下去啊?你太蠢啦。”

这个老头气呼呼地嚷嚷起来,可是沃克不理不睬地指了指一个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个生了病的孩子,他叫这个女人把孩子抱到他的桌边来。他问了问病情,又查看了一番孩子的情况。

“我给你开点药吧。”他说完,转身吩咐那个混血儿办事员,“去药房拿几粒甘汞片来。”

他让孩子当场服下了一片,又给孩子的母亲拿走一片。

“把孩子带回去,注意保暖。明天要是死不了的话,就会好起来的。”

他往椅子上一靠,点燃了烟斗。

“甘汞片可真是好东西。我用它救活的人命比阿皮亚所有医生救的命加起来还要多。”

沃克对自己的医术充满自信,也由于无知而固执地不相信专业的医生。

“我最喜欢治的病人。”他说,“就是所有医生都认为没救的了。只要医生说治不好了,我就会告诉他们‘来我这儿看看吧’。我跟你讲过那个得了癌症的家伙没有?”

“讲过很多遍啦。”麦金托什说。

“我三个月就把他治好了。”

“您可从来没说过您没治好的病人。”

处理完病患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事情。什么乱七八糟的案子都有。一个女人跟老公合不来,一个男人抱怨老婆跟别人跑了。

“你可真走运。”沃克说,“多少男人都盼着老婆跑掉呢。”

有一个案子是为了争夺几码土地的所有权吵得没完没了,扯不清楚;还有为捕到的鱼分摊不均发生的纠纷,为一个白人商贩缺斤短两来告状的。沃克认真倾听每一桩案子,很快断案裁决。做出决定后他就一个字也不听了,要是告状的人继续喋喋不休,警察就会把他轰出去。麦金托什听着这一桩桩的案子,心里感到闷闷不乐,气不打一处来。总体来看,或许得承认他的裁决马马虎虎也算是公正的,可是让这位助手恼火的是,他的长官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从不理会证据。他听不进道理,他恫吓证人,一旦证人没按照他的意思说,他就骂他们是贼、是骗子。

他到最后才会来处理坐在屋角的一群人,故意不理睬他们。这群人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头领,个子很高,看上去很体面,一头短短的白发,裹着崭新的围腰裙,腰上别着一个巨大的苍蝇掸子象征他的地位不凡。同来的还有他的儿子,以及村里的六七个头面人物。沃克跟他们有过多次交锋,他们已经败在他的手下。依照他的习性,眼下他要扩大胜利的战果,继续教训他们,让他们好好品尝孤立无助的滋味。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有些奇特。沃克热衷于修路,他初到塔鲁亚岛的时候,整个岛上只有东一条西一条很不像样的小路,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把道路铺遍全岛,村村相连,给岛上的很多地区带来了繁荣。过去,岛上以椰子干为主的土产品都不可能运到海岸边,装到帆船或摩托艇上再运送到阿皮亚城去交易;现在,交通便利了,运输不再困难。他还雄心勃勃地要建一条环岛大路,目前一大半已经建成。

“再有两年我就能完工了,到那时我死了也好、下台也罢,都不在乎了。”

看到自己修建的路,他从心底里感到喜悦,三天两头出门巡查,要保证施工不出问题。修路工程并不复杂,只是把灌木丛或树林中的一些长满草的小径拓宽连成一片而已,不过要把一棵棵树连根铲除,要把岩石挖出来或炸掉,还有不少地面需要平整。不管出现什么困难,他都能找到办法克服,这使他深感自豪。他的规划方案不仅考虑到便利,也能展现出他内心深爱的海岛美景,他也为此感到欣慰。每次谈起他修建的道路,他就几乎成了一个诗人。条条道路在迷人的景色中蜿蜒穿行,而沃克处处用心设计,这里要建成一条直路,让人可以在高大的树木丛中饱览葱翠的远景;那里要辟出一条弯道,好让人在景致的变化中获得片刻心灵的休憩。这个粗鄙好色的家伙居然能有如此精细的巧思,想象出这么美妙的布局,实在不可思议。他在修路上运用的巧妙技艺,简直可以跟一个日本园艺大师一比高下。政府给他拨了工程款,但他很奇怪地满足于只花很小的一部分,前一年发放的一千镑中,他只花掉了一百镑。

“他们要钱做什么?”他理直气壮地说,“他们只会把钱浪费在那些破烂玩意儿上,我是说传教士卖给他们的东西。”

他雇用土著岛民为他修路,付给他们的工钱少得不能再少,除了他很自豪于节约行政开支,以及渴望用自己的高效管理来与阿皮亚当局的浪费作风形成对比之外,或许真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最近他与这几个现在来见他的头领的村子发生了纠纷。头人的儿子去乌波卢待了一年,回来后便告诉村里人,阿皮亚当局为修路工程拨了很多资金。他到处散布流言,终于把村民心中的欲念之火点燃了。他给村里人描绘了发大财的美梦,他们便想象自己终于可以买得起威士忌了——显然,因为法律规定对土著村民禁售威士忌,他们要花比白人多一倍的价钱才能买到——他们还想象很快就能用檀香木盒存放金银财宝、用香皂洗澡、吃上腌三文鱼了,这些都是南太平洋土著岛民愿意出卖灵魂去交换的奢侈品。所以,当行政长官出价二十镑要雇他们修一条从村里通向海边的道路时,他们要价一百镑。

头人的儿子名叫曼努马,长得高大帅气,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蓬松的头发染成了红色和柠檬色,脖子上戴着一串红浆果项圈,一只耳朵后面别着一朵花,像鲜红的火焰映衬着他褐色的脸庞。他上身赤裸,但是没有裹围腰裙,而是穿了一条帆布工装裤,显然是要告诉别人他不再是个野蛮人了,因为他毕竟已经去过阿皮亚了。他告诉村民,只要大家团结一心,行政长官就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条件。既然他已经下了决心要修路,那么,让他明白少于一百镑他们不会干,他就只好如数照付的。但是他们一定不能动摇,不论他说什么,他们都不能降低自己的要价;既然要价一百镑,那就必须咬定这个要价。沃克听到他们提出这个数目时,猛地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后告诉他们别犯傻了,赶紧开工吧。他那天心情不错,所以答应等修完路要请他们好好吃一顿。可是他很快发现村民们还是不肯动工,他便去了村里,质问他们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曼努马的调教显然奏效了,所有村民都很沉得住气,他们一句也不争辩——南太平洋的土著岛民本来都好争辩——只是耸耸肩说了一句:给一百镑就干,不给就不干。他爱怎样就怎样,他们不在乎。沃克见状顿时勃然大怒。这时他原形毕露了,又肥又短的脖子胀得鼓出了青筋,脸涨得又红又紫,唾沫横飞地把那些村民一顿狠骂。他太知道怎么能把他们骂痛,骂得他们没脸见人。他的样子太吓人了。村里的老人个个面色苍白,坐立不安。他们有些犹豫了。要不是这位见过大世面的曼努马的怂恿,要不是他们都惧怕被他嘲弄,大家可能退让了。最后还是曼努马站出来应对沃克。

“给一百镑,我们就干活。”

沃克冲他挥舞拳头,用他能想到的各种难听话对他破口大骂,还不屑一顾地对他大加嘲讽。曼努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露微笑。他的微笑中也许并没有多少自信,更多的是虚张声势。他好歹必须在众人面前做出个好样子。他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给一百镑,我们就干活。”

他们本以为沃克会扑上去揍他一顿,他们已不止一次见到过这位行政长官亲自动手痛揍土著岛民;他们知道他力气很大,虽说他的岁数已经是这个年轻人的三倍,个子还矮六英寸,但他们仍毫不怀疑曼努马不是他的对手。从来没有人敢反抗这位行政长官的狠揍。可是沃克什么也没说,只是扑哧笑了起来。

“我没工夫跟你们这帮蠢货费口舌。”他说,“你们再商量一下吧。我开的条件你们都知道了。一周内开工,不然你们就等着瞧吧。”

他转身走出了头人的茅屋,解开了那匹老马的缰绳。村民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只要他踏上一块大石头,准备拖着自己笨重的身躯跨上马鞍时,总会有一个上了岁数的村民上前帮他扶住马镫子。

当天晚上,沃克像惯常一样在他的府邸门前的路上散步,突然听到有个东西嗖地从他身边飞过,噗的一声砸在一棵树上。这东西是冲着他飞过来的。他本能地躲了一下,大喊一声:“谁?”拔腿就朝那飞掷物射过来的方向跑去,听到了灌木丛中有人逃走的声响。他知道夜色已黑,追上去也是徒劳的,再说他没跑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于是他转身走回到路上,四处寻找向他飞来的那个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天太黑了,他匆匆回去喊上麦金托什和那个华人伙计。

“有个浑蛋向我掷东西。你们跟我一起去找找是什么东西。”

他吩咐伙计带上灯笼,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出事的地方。他们在地上四处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突然,那个伙计发出一声惊叫,他们立刻转身去看,只见那伙计举着灯笼,灯笼的光照出了一把长长的刀扎在一棵椰子树的树干上,在亮光下看去挺吓人的。这把刀是用很大的力量掷过来的,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拔了出来。

“老天爷!他要是没掷偏的话,可够我受的了。”

沃克握住了刀。这把刀是一百年前第一批来到岛上的白人带来的水手刀的一种仿制品。岛民用它把椰子切成两半,好把椰子肉晒干。简直就是杀人的凶器,刀刃长十二英寸,十分锋利。沃克轻轻笑了一声。

“浑蛋,不知好歹的浑蛋!”

他敢断定这刀是曼努马掷的,就偏了三英寸,否则他就没命了。可他没有生气,反倒兴致高昂;这样的险遇竟让他莫名兴奋起来。他们回到了屋里,他一边叫人上酒,一边喜滋滋地搓着双手。

“我要好好收拾他们!”

他的小眼睛闪烁着光芒。他像一只火鸡似的扬扬自得,在半个小时内执意把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给麦金托什讲了两遍。接着,他要麦金托什跟他玩纸牌,一边打牌一边得意地大谈自己的计谋。麦金托什紧闭双唇听着。

“可你为什么不肯多给他们一点儿呢?”麦金托什问,“你要他们干的活儿,只给二十镑实在是太少了。”

“不管给多少,他们都该千恩万谢。”

“得了吧,又不是你自己的钱。政府拨给你的款子可不少,你把这些钱花掉,也没人会说你什么啊。”

“阿皮亚尽是一群蠢货。”

麦金托什看出来,沃克的动机无非是出于虚荣心。他耸了耸肩。

“你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去跟阿皮亚那些人较劲。”

“算你一片好心,可那些人伤害不了我的。他们离不开我。他们崇拜我。曼努马是个傻瓜,他向我投飞刀,只是想吓唬我。”

第二天,沃克又骑马去了那个村子,村子名叫玛托图。他没有下马,径直来到了头人的家门口,看到村民们围成一圈坐在地上谈论着什么,他揣摩他们应该又在商量修路的事情。萨摩亚岛上的茅屋差不多都是一个构造的:将较细的树干间隔五六英尺排成一圈,中间立一根高大的树干,从树干顶上往下斜铺上干草,就成了屋顶,椰子树叶做成的百叶窗帘可以在夜间或下雨时放下来。平常屋子是四面敞开,通风透气的。沃克骑马来到屋前,大声喊叫着头人的名字。

“喂,听着,汤加图,你儿子昨晚把他的刀丢了,插在一棵树上,我给你送回来了。”

他把刀扔到坐在地上的那群人中间,低沉地大笑了几声,便扬长而去。

星期一,他又去村里查看他们是否已经开工。他没有看到一点儿开工的迹象。他骑马在村里转了一圈,看见村民们都在忙着日常的活计。有的在编织香兰叶草席,一个老头在埋头做一只卡瓦酒碗,孩子们在玩耍,女人们在忙家务。沃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走进了头人的家里。

“您好。”头人问候道。

“你好。”沃克回了一句。

曼努马嘴里叼着烟卷,坐在那里织网,他抬头看了沃克一眼,脸上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

“你们已经决定不修路了?”

头人回答道:

“不给一百镑就不干。”

“你等着后悔吧。”他说完转身看着曼努马,“还有你,小伙子,我看你过不了几年就会腰酸背疼。”

他嘎嘎笑着,骑马走了。他的举动让村民们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们很怕这个不安好心的胖老头,不论是传教士对他的辱骂,还是曼努马从阿皮亚学来的对他的不服,都不能让他们忘记这个人的狠毒狡诈,凡是顶撞过他的人没有一个到头来不吃苦头的。不到一天,他们就看到了他谋划出来的手段。果然颇具此君风格。次日一早,一大群男女老少来到了他们的村里,领头的人说他们同沃克谈好了一个修路工程。沃克出价二十镑,他们接受了。这件事的狡猾就狡猾在,原来波利尼西亚人有一套待客的规矩,几乎跟所有法律一样有效,按照这套绝对严格的礼仪,村里人不但要给外来的陌生人提供住处,还要供吃供喝,他们乐意待多久就待多久。玛托图的村民上了当。每天早晨,这支修路队的工人乐呵呵地结伴出工,砍树,炸石,填路;晚上收工,浩浩荡荡回到村里,尽情吃喝,又跳舞又唱赞歌,享受生活。对他们来说,干这活儿简直就像郊游一样快活。可是没过多久,招待他们的主人开始拉长了脸;这些外来的工人太能吃了,村里的芭蕉树和面包树的果子被他们一扫而空,本来运到阿皮亚可以卖出好价钱的牛油果,也被他们摘得一个不剩。村民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日子要被他们毁掉。接着他们又发现,这些外来的工人干活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沃克暗示过他们可以慢慢干?照这个速度干下去,等到路修完了,村里就不会剩下一丁点儿的食物了。更糟糕的是,他们成了这一带的笑柄:只要村里有人到某个偏远的小村落办事,总会发现此事早已在那里传开了,迎接他们的是当地人的讥笑。南太平洋的土著岛民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被人讥笑。没过多久,这些被讥笑过的村民便怒气冲冲地议论开了。曼努马不再是个英雄,他不得不时常忍受村民的直言指责。一天,沃克说过的话真的应验了:他们开始激烈争吵,接着演变成了打斗,五六个年轻人扑上去把头人的儿子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鼻青脸肿,浑身疼痛,在草席上躺了一个星期。他翻来覆去,一刻不得安宁。每隔一两天,行政长官总会骑着他那匹老马过来视察一下修路的进度。他总是忍不住要奚落手下败将,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这些羞愧不已的玛托图村民的伤口上撒一把盐。他们的锐气被他挫没了。一天早晨,他们把尊严装进了口袋——这只是打个比方,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口袋——跟着那些外来的工人一道出工去修路了。哪怕就是为了省下一点儿食物,他们也得赶紧把这个活儿干完,所以全村人都出动了。不过他们干活时都一声不吭,把愤怒和屈辱藏在心里,连孩子也在默默地干着,女人则抹着泪水,把一捆捆树枝扛走。沃克看到他们这副情景,笑得差点儿从马鞍上滚下来。消息迅速传遍全岛,人人都被逗得开心死了。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这个狡猾的白人老头大获全胜,没有哪个土著岛民能逃得过他的计谋。人们带着妻子儿女从很远的村子赶过来亲眼一睹这群蠢人,当初要他们修路给二十镑他们不干,现在却只好老老实实地白干。可是村民们干得越卖力,那群外来客就越不当一回事了。反正可以白吃白喝,而且这活儿干得越拖拉,这个笑话也就越好玩了,何必要着急呢?最后,倒霉的村民们再也受不了了,这天一早他们便来找行政长官说情了,求他把这些外来工人都打发回老家去。只要他肯这么做,他们答应自己把路修好,分文工钱不要。对他来说,这是真的大获全胜,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了。他那张光溜溜的大脸上堆满了扬扬自得的傲慢神情,他坐在椅子里膨胀得活像一只大牛蛙。他的模样有点儿邪恶,麦金托什感到非常厌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时,沃克用他那雷鸣似的声调说话了。

“我修路是为了我自己吗?你们以为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这路是为你们修的,好让你们走路舒服,运你们的椰子干也好受些。本来修好路是对你们有好处,可我还是提出要给你们付工钱。我开出的价钱也不少。可现在倒好,你们自己要掏腰包了。只要你们同意把路修完,并且把我该付给这些曼努阿人的二十镑付了,我就让他们回老家去。”

大伙儿顿时吵成一片。他们要同他讲道理,跟他说他们掏不出钱。可是不论他们说什么,沃克都报以无情的嘲弄。这时,钟声响了。

“该吃饭了。”他说,“把他们都轰出去。”

他笨重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出了房间。麦金托什紧随其后,却发现他已在餐桌边坐好,脖子上系好了餐巾,手握刀叉,准备享用华人厨子即将端上来的午餐。他兴致很高。

“这下我算把他们制伏了。”麦金托什坐下后,沃克说道,“往后,我的修路工程应该不会遇到太多麻烦了。”

“我看你刚才说的是开玩笑的吧。”麦金托什冷冷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的要他们付二十镑吧?”

“当然是真的。”

“我说不准你有没有权利这样做。”

“真的?在这个岛上,我有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觉得你太欺负他们了。”

沃克得意地笑了一声,他并不在乎麦金托什怎么想。

“我需要听你的意见时会告诉你的。”

麦金托什面色煞白。他早已从惨痛的经历中吸取了教训,知道这种时候他能做的就是闭嘴。他费了很大劲儿拼命克制住自己,弄得头晕目眩,摆在面前的饭菜都吃不下去了。他以厌恶的神情注视着沃克把大块的肉叉到他那张大嘴里。沃克的吃相很不雅,与他同桌进餐需要一个强健的胃。麦金托什打了个寒战。他遏制不住内心的巨大冲动,很想奚落一下这个粗鄙而又狠心的家伙。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看到这个家伙无地自容,叫他也受一受他让别人受过的罪。他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过这个无赖。

时间过得很慢。麦金托什本想在饭后睡一会儿,可他心中百感交集,无法入睡。他想看会儿书,可书上的文字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烈日炙人,他渴望下雨,可他又知道,雨水带来的不会是凉爽,而是更多的闷热潮湿。他生长于苏格兰的阿伯丁市,此时此刻他忽然发自内心地思念起那个城市呼啸在花岗岩街道上的冰雪交加的凛冽寒风。在这里,他就像一个囚犯,不仅被囚禁于这一望无际的宁静大海上,也摆脱不了对这个可恶老头的憎恨。他用双手使劲按压自己疼痛欲裂的脑袋。他真想杀了这个老家伙。不过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必须找点事情做,好分散自己的紧张心情。既然看不进书,那就整理一下自己的私人信件吧。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可是一拖再拖。他打开了锁着的抽屉,取出一些信件。就在这时,他一眼瞥见了自己的左轮手枪。一个冲动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干脆一枪打爆这老家伙的脑袋,从此摆脱这忍无可忍的生活枷锁。不过,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就被他抛到了脑后。他留意到这里的空气太潮湿,他的手枪有些生锈了,便找来一块油布擦起来。就在他专心擦枪时,他感觉到有人在门口鬼鬼祟祟地走动。他抬头喊了一声:

“谁在那儿?”

外面的脚步停了一会儿,接着曼努马探进身来。

“你要干什么?”

头人的儿子站在那里不吭声,满脸愁容,过了会儿才紧张地低声说话。

“我们付不出二十镑。我们没钱。”

“我能怎么办?”麦金托什说,“沃克先生的话你都听见了。”

曼努马开始央求他,萨摩亚语夹杂着英语,哼哼唧唧像唱小调似的,声调颤抖,一副乞丐相,这让麦金托什感到满心厌恶。想到这个家伙如此窝囊,一压就垮,他气不打一处来。烂泥扶不上墙。

“我无能为力。”麦金托什气呼呼地说,“你也知道这儿是沃克先生说了算。”

曼努马又沉默了。他还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病了。”他终于说了一句,“给我点药。”

“哪儿病了?”

“我也不知道。我病了,浑身疼。”

“别站在那儿了。”麦金托什厉声说道,“进来让我看看。”

曼努马走进了这间小小的屋子,站在写字台前。

“我浑身哪儿都疼。”

他双手垂在裆部,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突然,麦金托什意识到曼努马的眼光一直盯着那把手枪——刚才他看到曼努马出现在门口时,顺手就把手枪放在桌面上了。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麦金托什觉得这沉默好像没有尽头。他似乎看出了这个土著岛民脑袋里在想什么,他的心怦怦直跳。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好像鬼魂附体了,行动不听自己的意志指挥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有一股他不知道的力量在控制他。他忽然感到喉咙发干,机械地伸手去摸喉咙,想说出话来。他竭力避开曼努马的眼睛。

“就在这儿等着。”他说,好像是有人卡住了他的气管似的,“我去药房给你拿些药来。”

他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感觉自己踉跄了一下。曼努马站在门口一声不吭,麦金托什有意不去看他,却也知道他正呆呆地望着屋里。麦金托什不由自主地要走出这个房间,可是他的理智促使他随手抓起几张散乱的文件纸盖住了手枪。他走进药房取了一片药,又往一只小瓶子里倒了点蓝药水,走回到院子里。他不愿意再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去,就在院子里喊了曼努马一声。

“到这儿来。”

他把药交给曼努马,跟他说了服用方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直眼去看这个土著岛民,他跟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他的肩膀。曼努马接过药,又鬼鬼祟祟地走出了大门。

麦金托什走进了餐厅,拿起旧报纸又翻阅起来,可他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整幢房子一片寂静,沃克在楼上他的卧室里睡觉,华人厨子在厨房忙着,两个警察出去钓鱼了。笼罩着四周的寂静显得阴森森的,而麦金托什的脑袋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那把手枪是否还放在原处。他不敢去看。真相不明令人恐惧,但是弄清楚真相会更加恐怖。他浑身冒汗,最后再也受不了这里的寂静了,他决定去一趟商人杰维斯的店铺,从路上走过去也就一英里的路。杰维斯是个混血儿,可就是那么一点儿白人血统也使他成了一个可以交谈的人。麦金托什一心要离开自己的小屋,屋里的写字台上还堆着乱糟糟的文件,文件下面躺着一样东西,或者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他沿着路走去,路过村里一个头人住的漂亮棚屋时,里面有人大声跟他问好。他走到了那家店铺,柜台后面坐着杰维斯的女儿,一个皮肤黝黑、五官开阔的姑娘,穿一件粉色衬衫、一条白色斜纹布裙子。杰维斯希望麦金托什能娶她。杰维斯有钱,他跟麦金托什说过,谁娶了他的女儿,就会过上好日子。那姑娘看见麦金托什,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爸在拆今早运来的货箱。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他坐下,姑娘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她的母亲摇摇摆摆地走进了店铺,向他伸出了手。她母亲是个牛高马大的老太婆,一个女酋长,名下有好多田产。她胖得不成人样,谁看了都难受,但她却总能让人感觉她是个体面人。她热情而不低三下四,和和气气,但不忘自己的身份。

“你可真是稀客,麦金托什先生。特蕾莎今早上还说呢:‘唉,现在都见不着麦金托什先生了。’”

他一想到自己当上这个土著老太婆的女婿,不禁浑身哆嗦。谁都知道,她把丈夫管得死死的,哪怕这个男人身上有白人的血统。她的话就是权威,生意上的事也是她说了算。在白人眼里,她或许就是杰维斯太太而已,可她的父亲是一个有王室血统的酋长,她父亲的父亲,还有她父亲的祖父,当年做过国王。杰维斯进来了,在他那异常魁梧的妻子身边显得格外瘦小。他肤色很黑,留着一把开始花白的黑胡须,穿着白色帆布裤子,眼睛挺好看,牙齿光洁。他总是摆出一副英国人的做派,言谈中多用英语俚语,但你还是能听出他说的英语有外国口音;他跟家里人说话用的是他土著母亲的本地语。他的举止总是显得低三下四、畏畏缩缩,一味想讨好别人。

“啊,麦金托什先生,看到你来真是惊喜。特蕾莎,拿威士忌来,我要跟麦金托什先生喝一杯。”

他把阿皮亚的新鲜事说了个遍,一边不时打量着来客的眼神,想从那里看出他想听什么话题。

“沃克好吗?最近我们都没见着他。这周我太太要给他送一头猪去。”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骑马回去的。”特蕾莎说。

“干杯!”杰维斯举着威士忌说。

麦金托什一饮而尽。两个女人坐在一边看着他,杰维斯太太穿着黑色哈伯德大妈长裙,显得安详而又傲慢;特蕾莎一看到麦金托什的目光向她扫来时,便赶紧露出微笑,而杰维斯则令人厌烦地唠叨着闲言碎语。

“阿皮亚有传说,沃克该退休了。他可不年轻了。岛上的情况也跟他刚来时大不一样了,只有他一点儿都没变。”

“他早该退了。”上了岁数的女酋长说,“本地岛民对他很不满意。”

“修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杰维斯放声大笑,“我在阿皮亚讲给人家听的时候,他们都笑得直不起腰了。这个没救的老沃克。”

麦金托什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他用这样的口吻在背后议论行政长官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混血儿生意人不该称他“沃克先生”吗?他想狠狠地责备他的无礼,可是话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他退了之后,我希望你来坐这个位子,麦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我们岛上的人都喜欢你。你了解我们土著岛民,他们现在也受教育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待他们了。现在需要一个有文化的人来做行政长官了,可是沃克跟我一样,只是个生意人。”

特蕾莎两眼放光。

“到时候,要是有什么我们这里的人可以做的事,你可以放一百个心,我们都会去做。我会叫上所有的头人到阿皮亚去请愿。”

麦金托什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是接替沃克职位的人。说实在的,的确没有人比行政长官沃克更了解岛上的事务了。他猛地站起身,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急急地走回到大院去。他径直回到了自己房间,飞快地扫了一眼办公桌,在文件堆里翻了一阵。

手枪不见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他四处找寻手枪,在椅子上,在抽屉里,不顾一切地翻找着,不过他心里始终明白肯定找不到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沃克粗声粗气乐呵呵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啊,麦克?”

他吓了一跳。只见沃克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身挡住了办公桌上的东西。

“收拾东西?”沃克狐疑地问道,“我已经叫他们把垃圾收走了。我要去塔福尼泡泡水,你也一块去吧。”

“好吧。”麦金托什说。

他只要和沃克在一起,就不会出什么事。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三英里开外,在那儿有一个淡水池,也就是行政长官在海岛上炸开石头,筑起一道窄窄的石堤,引入泉水围出了一个淡水池,让土著岛民可以在那里泡泡澡。他在全岛有山泉的地方都筑起了这样的淡水池,与泡在温热的海水里让人感到黏糊糊相比,在凉爽的淡水池中泡澡实在令人神清气爽。他们赶着马车走在绿草茵茵的寂静道路上,时不时地越过一个海水流入而形成的浅滩,溅起片片水花,又经过了两个土著村庄,村子里四处散落着一栋栋钟形的草屋,村子的中央是一座白色教堂。到了第三个村庄,他们跳下马车,拴好马,走到了水池里。跟他们一起泡在水池里的有四五个姑娘和十几个小孩。很快,他们都开始互相泼水玩了起来,大喊大叫,笑声不绝,而沃克则裹着围腰裙在水池里游来游去,像一只笨重的海豚。他和那几个姑娘开着下流玩笑,姑娘们也很开心地潜入水中游到他的身下,当他想抓住她们时,她们又很快游走了。他在水里游累了之后,就上岸躺在石头上,那几个姑娘和孩子围在他的身边,俨然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这腰圆体壮的老头躺在那里,秃顶的脑门亮晶晶的,四周有一圈月牙形的白头发,活像一个老海神。有那么一会儿,麦金托什竟然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怪异的柔情。

“他们都是可爱的孩子。”他说,“把我看作父亲一样。”

他刚说完,立刻扭头对一个姑娘说了句下流话,引起姑娘们一阵大笑。麦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样子看上去怪怪的,像一个可笑的堂吉诃德。沃克当即用粗俗的笑话取笑起他来,别人捂着嘴低声窃笑。麦金托什急急忙忙穿上衬衫。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但是他很讨厌被人取笑。他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要是想赶回去吃饭,你得快点儿走了。”

“你这个人不坏,麦克,就是有点儿傻。你总是一件事还没做完,就想着做下一件事了。日子不能这么过。”

他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穿上了衣服。他们缓步走回到村里,他和头人喝了一碗卡瓦酒,又嘻嘻哈哈地跟所有懒洋洋的村民道别,这才赶着马车回家了。

晚饭后,沃克照老习惯点上烟斗,准备出门散步。麦金托什刹那间感到一阵惊恐。

“天已经晚了,你这样一个人出去不太好吧?”

沃克瞪着圆鼓鼓的蓝眼睛看着他。

“你这是啥意思?”

“还记得那天晚上的飞刀吗?你可把那些人惹恼了。”

“呸!他们也敢。”

“已经有人敢了啊。”

“那是吓唬人的。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把我看作父亲一样。他们知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们好。”

麦金托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很不以为意。这个人太自大了,实在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可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促使他继续说下去。

“想想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吧。今晚你就待在家里不行吗?我陪你玩牌。”

“我回来后再跟你玩。这个岛上能让我改变计划的人还没出生呢。”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在这儿待着,哪里也别去。”

麦金托什耸了耸肩。该提醒他的话都已经说尽了,要是他还是听不进去,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沃克戴上帽子,出了门。麦金托什开始看书;可不一会儿他想到了什么,或许应该想办法证明自己的行踪为好。他穿过院子走到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厨子聊了几分钟。然后,他取出了留声机,放上了一张唱片。他听着留声机里哼哼唧唧地响起一段阴沉的曲子,接着又奏起一支伦敦歌舞厅里流行的喜剧歌曲,可他的耳朵一直竖着,在捕捉黑夜里会远远传来的一个声响。唱片就在他的身边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嘶哑的歌声此起彼伏,可是他却感觉仿佛四周一片寂静,令人毛骨悚然。他隐约听到了海浪啪嗒啪嗒冲击着礁石的单调响声,接着又听到高高的椰树上传来微风吹动树叶的轻拂声。到底还要等多久呢?太揪心了。

他猛地听到一阵粗哑的笑声。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麦克,你什么时候也听起小调来了?”

沃克站在窗口,红光满面,挤眉弄眼的,一副快活的样子。

“瞧瞧,我这不活生生地回来啦。你放的啥曲子?”

沃克说着走进了屋子。

“紧张了?听听曲子给自己鼓劲?”

“给你放安魂曲呢。”

“到底是啥?”

“《一杯苦酒》。”

“这歌好听得很,我百听不厌。现在我要跟你打牌赢你的钱了。”

他们开始打牌,沃克以蛮横的姿态取胜,只要对手出错牌他就连唬带骂,大加讥笑,自己出了好牌就冲着他扬扬得意,兴奋得手舞足蹈。很快,麦金托什就恢复了冷静,甚至让自己置身事外了,像一个旁观者似的冷眼看着这个盛气凌人的老家伙,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暗自高兴。曼努马或许在某个角落里等待自己的机会。

沃克赢了一盘又一盘,最后,兴冲冲地把赢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你还得再长几岁才有希望赢我,麦克。实话告诉你,我有打牌的天赋。”

“我可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天赋,只是我碰巧给你发了十四张A罢了。”

“高手自有好牌。”沃克反驳道,“把你手上的牌给我打,我也照样赢你。”

他接着便喋喋不休地絮叨起了他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吹嘘自己怎样在不同的场合与出了名的精明牌手打牌,结果赢走了他们所有的钱,使他的对手个个目瞪口呆。他又吹牛了。他就爱夸自己。麦金托什聚精会神地听着。现在他一心想给自己心中的愤恨火上浇油;沃克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手势,都使他更加面目可憎。最后,沃克站了起来。

“就这样啦,我要睡了。”他说着,大声打了个哈欠,“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

“明天要做什么事?”

“明天我要出个远门,五点钟就动身,回来吃晚饭也得很晚了。”

他们通常是七点吃晚饭。

“我看明天七点半吃晚饭吧。”

“我想这没问题。”

麦金托什看着他磕掉烟斗里的烟灰。他精力充沛、举止粗鲁,看上去生龙活虎的。想到这样一个人的头上悬着死亡的阴影,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麦金托什阴沉冷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老天爷,我要你去干什么啊?我骑马去,它驮着我还能对付,怎么肯再驮上你跑三十英里路呢。”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玛托图村里人现在都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有我在身边会安全一些。”

沃克纵声狂笑。

“你这人也就只能做做那些没用的事。我可不吃你这套装神弄鬼的。”

这时,麦金托什眼睛里的微笑转到了嘴角上。他的双唇扭曲,好像有些痛苦似的。

“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 [拉丁文,意为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你说的是啥玩意儿?”沃克问。

“拉丁文。”麦金托什答了一句,转身走了出去。

他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他的心情大不一样了。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事就交给命运去掌控了。他睡了一个好觉,几个星期没有睡得这么香了。第二天一早醒来他便出了门。一夜酣睡后,他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感到神清气爽。海水比平时更蓝、更有生气,天空更灿烂,连信风都变得清新。轻风拂过,在石礁湖面上荡漾起阵阵涟漪,仿佛是逆刷的天鹅绒似的。他感觉自己变得更年轻更强壮了,他兴致勃勃地处理起了一天的工作。午饭后他又睡了一个午觉,临近傍晚时,他给枣红马套上马鞍,到灌木丛中去溜达了一圈。他好像换了一双新的眼睛在看一切,感觉自己情绪正常多了。最奇妙的感受是,他可以把沃克彻底抛到脑后。在他看来,沃克这个人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他回来晚了,骑马出了一身汗,又去洗了个澡。之后,他坐在阳台上,抽着烟斗,望着太阳在环礁湖上空渐渐落下。落日余晖下的环礁湖面有玫瑰色,青紫翠绿,美丽极了。他感觉自己与世界和谐相处了,自己内心也没有疙瘩了。厨子过来说晚餐做好了,问是不是要再等等,麦金托什对他笑了笑,眼神友善。他看了看手表。

“七点半了,别等了吧。谁也说不准长官什么时候回来。”

厨子点点头,不一会儿,他看见厨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穿过院子走来。麦金托什懒洋洋地起身去了餐厅,自己吃起了晚饭。事情到底发生了没有?悬而未决的事挺撩人的,麦金托什暗暗笑了。晚饭似乎也不像平时那么单调了,尽管吃的还是汉堡牛排——这是厨子技穷时永远不变的晚餐,可是现在吃起来却奇迹般地变得有滋有味。饭后,他懒洋洋地踱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去取一本书。他居然也不觉得四周的一片寂静有什么不好的。夜幕降临,天空中繁星闪烁。他喊人掌灯,不一会儿,那个华人就光着脚丫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提着一盏灯,一线灯光冲破了黑暗。他把灯放在办公桌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麦金托什站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好像脚底生了根似的——就在那里,他看到在一堆凌乱的文件下面露出了他的左轮手枪。他心跳加快,感到心口一阵疼痛,后脊梁直冒冷汗。这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把手枪,发现弹膛里少了四颗子弹。他停下手,警觉地向门外的夜色望去,可是外面没有人。他快速装上四颗子弹,把手枪锁进抽屉里。

他坐下来等待。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做出在写东西的样子,但是他既没写字也没看文件。他只是在听。他竖起耳朵想听到从远处传来一个声响。过了会儿,他听到了一阵迟疑的脚步声,他知道是那个华人厨子。

“阿松。”他喊了一声。

厨子出现在门口。

“长官回晚。”他说,“饭不好了。[厨子说的英语有语法错误,译文尽量体现这个特点,不再一一加注说明。]”

麦金托什凝视着他,心里琢磨着这个厨子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已经知道,那么他是不是悟得出自己和沃克的关系怎样。这个厨子平时总是闷头干活,为人圆滑,很少说话,总是面露笑容,可是谁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估摸他一定在路上吃过了,不过你好歹还是别让汤凉了。”

他的话刚一说出口,外面的寂静就被一阵嘈杂声打破了,有喊叫声,还有光脚奔跑的脚步声。一群土著岛民跑进了大院,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围着麦金托什挤成一团,七嘴八舌,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情绪激动,慌慌张张,有的在哭喊。麦金托什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朝门口走去。他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却很清楚出了什么事。他刚走到大门口,马车就到了。一个高个子村民牵着那匹老马,马车上蹲着两个人,费劲地扶着沃克。很多土著村民围在马车四周。

马被牵进了院里,跟在马车后面的村民一拥而入。麦金托什大声叫他们往后站,两个警察不知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蛮横地把人群推到一边。到了这会儿,他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几个捕鱼的小伙子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这辆马车停在回村途中的浅滩边。那匹老马呼哧呼哧地嗅着草地。天色已黑,那几个小伙子只能看清这个矮胖的白人老头歪倒在座位下。起先,他们以为他是喝醉了,龇牙咧嘴地凑过去张望,忽然听到了他在呻吟,这才想到可能出了事情,赶紧跑回村里去找人帮忙。等他们带着五六十个人回来时,才发现沃克遭到了枪击。

麦金托什惊恐地打了个寒战,心里直嘀咕沃克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这老头从马车上抬下来,但是他的块头实在太大了,要把他抬下来真不容易。要四个壮汉才能抬得动他。他们把他抬起来时,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原来他还活着。大伙儿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他抬进了他的住处,抬上楼,放到床上。这时,麦金托什能看清他的模样了,因为刚才在院子里只有五六盏防风灯点亮着,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见沃克的白帆布裤子上沾满了血迹,抬他的那几个壮汉把手上的血直接抹在了围腰裙上。麦金托什把灯举高,没想到这老头儿的脸色会这么苍白。只见他双目紧闭,还有呼吸,脉搏也能摸到,但是显然奄奄一息了。麦金托什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如此惊恐不安,浑身都抽搐了。他看到那个土著办事员也在场,便用惊恐得嘶哑了的嗓音吩咐他去药房把皮下注射的用具取来。一个警察拿来了威士忌,麦金托什往老头嘴里强灌了点儿。屋子里挤满了土著村民,地板上坐得到处都是,他们这会儿都不说话了,满脸惊慌,时不时地有人哀号几声。天气很热,可是麦金托什却感到全身发冷,手脚冰凉,费了很大力气也控制不住浑身颤抖。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沃克是否还在流血,要是还在流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止血。

办事员拿来了注射针头。

“你给他打针吧。”麦金托什说,“你做这种事比我更有经验。”

他头痛欲裂,感觉好像自己的脑袋里有各种小野兽在厮打,想从他的脑袋里冲出来。大家静静观察着注射的效果。不一会儿,沃克慢慢睁开眼睛,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别说话。”麦金托什赶紧对他说,“你已经回家,没事了。”

沃克的嘴唇动了动,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我被他们算计了。”他喃喃地说。

“我会马上叫杰维斯派摩托艇去阿皮亚,明天下午医生就能赶到。”

过了好一阵,沃克才说了一句:

“到那会儿我就死啦。”

麦金托什苍白的脸上闪现出鬼一样吓人的表情。他强迫自己笑了一声。

“胡说!快别说话了,你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给我杯酒。”沃克说,“烈一点儿的。”

麦金托什用颤抖的手倒了半杯威士忌,兑上一半水,拿起酒杯凑到沃克的嘴边,看着他大口喝下去。喝了这杯酒似乎让他恢复了元气。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张厚皮厚肉的大脸上又有了些血色。麦金托什不知所措,只能站在一边怔怔地看着这个老头。

“你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他说。

“什么也不要做。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不中用了。”

一个本来五大三粗、神气活现的老头,现在可怜巴巴地躺在那张大床上,面无血色,虚弱无力,看上去特别可怜,令人心酸。他歇了一会儿后,头脑似乎清醒起来了。

“你说得对,麦克。”他刚缓过劲儿来就说,“你提醒过我。”

“要是我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你是个好人,麦克,就是不喝酒。”

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沃克显然快不行了。他内出血止不住,就连完全不懂医的麦金托什也看得出来,他的这位长官顶多也就能再活一两个钟头了。他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沃克双目紧闭躺了大约半小时,然后睁开了眼睛。

“他们会让你接我的位子。”他慢慢地说道,“上回我去阿皮亚的时候,跟他们说你干得很不错。你要把路修完。我希望岛上哪儿都修好路。”

“我不要你的位子。你会好起来的。”

沃克虚弱地摇了摇头。

“我活到头了。你要对大伙儿好一点儿,这特别重要。他们都是些孩子,这一点你一定要永远记住。你要对他们强硬,但不能坏良心,做事一定要公正。从他们身上我一分钱也没赚过。二十年了,我都没攒到一百镑。修路可是件大事啊,一定要干完。”

麦金托什费劲地挤出了像是抽泣的声音。

“你真是个好人,麦克,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闭上了眼睛,麦金托什以为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他嗓子很干,必须喝点儿什么。华人厨子不声不响地给他拉过来一把椅子,他在床边坐下,静静守着。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一夜漫漫无尽。突然,一个坐着的男村民号啕大哭起来,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哇哇地哭。这时麦金托什才留意到屋里已经挤满了土著村民,男男女女,都跪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床上。

“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干什么呢?”麦金托什说,“他们没有权利在这儿。把他们轰走,轰走,统统轰走。”

他的话似乎惊醒了沃克,他又睁开了眼睛,满眼泪花。他想说话,可是他太虚弱了,麦金托什使劲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勉强听清了他的话。

“让他们在这儿吧。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应该在这儿。”

麦金托什转身对那些村民说了几句。

“就待在这里吧。他需要你们。但不许说话。”

老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靠近点儿。”他说。

麦金托什俯过身去。沃克闭上了眼睛,他说出的一字一句听上去就像是风儿穿过椰子树发出的声声叹息。

“再给我一杯酒。我还有话要交代。”

这次,麦金托什给他倒了一杯他自己的威士忌,没有兑水。沃克拼着最后的力气说了下去。

“这事不能太声张了。九五年就出了麻烦,有几个白人被杀了,舰队都开来了,开炮轰了村子。很多不相干的人都被炸死了。阿皮亚那帮人都是该死的蠢货。事情一闹大,他们只会惩罚好人。我不希望村里有任何人受到惩罚。”

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一定要说这是意外。不能怪罪任何人。答应我。”

“我会照你吩咐的做。”麦金托什轻声说。

“好样的。你是最好的人。他们都是孩子,我是他们的父亲。一个父亲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苦的。”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鬼魅似的怪笑,听上去实在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你是信宗教的,麦克。宗教里说宽恕他们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知道的。”

麦金托什半天没有回答。他双唇不停地颤抖。

“‘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是这句吗?”

“就是这句。宽恕他们吧。我爱他们,你知道的,我一直都爱他们。”

他叹了口气,嘴唇微微颤动,现在麦金托什要把耳朵贴到他的嘴唇上才能听清了。

“握住我的手。”他说。

麦金托什猛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心口一阵绞痛。他抓住老人的手紧紧握住,这只手冰凉、无力,皮肤粗糙不堪。他就这样静静坐着,过了会儿,他忽然吓了一跳,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屋里的寂静被一阵长长的、阴森可怕的哀号声打破了。沃克死了。所有土著村民放声大哭,泪流满面,捶胸顿足。

麦金托什从死者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像没有睡醒似的踉踉跄跄走出了房间。他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了锁着的抽屉,取出那把左轮手枪。他朝海边走去,走进了环礁湖中,小心翼翼地涉水而去,避开湖里的珊瑚礁,一直走到湖水淹到了腋下。然后,他将一粒子弹射进自己的头颅。

一个小时后,有五六条瘦长的棕色鲨鱼在他倒下的地方你争我夺,溅起了大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