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叫里奇曼太太,是个寡妇;第二位是萨克利夫太太,美国人,离过两次婚;第三位是希克森小姐,一直未婚。她们都已四十多岁,日子过得舒适,衣食无忧。萨克利夫太太的名字有些特异,叫艾罗,也就是箭的意思。在她年轻苗条的时候,她倒挺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挺适合她的,虽然时常会被人打趣,但也都是些重复的夸赞之词;那会儿她也乐意相信这个名字很适合她的性格:它让人联想到直率、快速,有目标。不过,现在她的脸上多了不少脂肪,原本清秀的五官变得有些呆板,而且肩宽臂粗、臀部肥大,她也就不那么喜欢这个名字了。现在她穿衣搭配也越来越难,穿不出自己喜欢的样子了。以前她的名字总会引得大伙儿跟她逗乐,可现在都变成背后议论了,她也很清楚,这些背后的指指点点再也不是善意的打趣了。不过她虽已人到中年,却一点儿都不服老的。她依然穿蓝色衣服,把她眼睛的颜色映衬得更加醒目。她也巧用一些化妆手段,让自己的一头金发依然保持光泽。她喜欢跟比特丽丝·里奇曼和弗兰西丝·希克森交往,是因为她们俩都比她胖得多,相形之下,她倒显得还算苗条了;再说她们也都比她年长,动不动就把她当成个小姑娘看待。这些都挺合她的意。这两个女人性情开朗,常常拿她的情人跟她寻开心,她们自己则早已不再想这种无聊的事情了,实际上,希克森小姐也从来没有为这种事费过脑筋,只不过她们都挺同情跟她打情骂俏的男人的。谁都心知肚明,过不了几天,艾罗又会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只是你要注意不能再发福啦,亲爱的。”里奇曼太太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弄清楚他会不会打桥牌。”希克森小姐说。

她们要替她物色一个男人,五十岁上下,保养有方,举止优雅,最好是个退役海军上将、打高尔夫的好手,或者没有子女拖累的鳏夫。但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收入丰厚。

艾罗心平气和地听着她们说,心里思忖着这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是真的还想再结婚,但她想嫁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挑的意大利人,眼睛明亮,头衔响亮,要不就是个血统高贵的西班牙人,年龄绝不能超过三十岁,她时常照镜子,确信自己看上去顶多也就才三十岁。

希克森小姐、里奇曼太太、艾罗·萨克利夫,这三个女人非常要好,她们是因为胖而走到了一起,因为都爱打桥牌而来往密切。她们最初是在卡尔斯巴德相识的,当时她们住在同一家酒店,在同一个医生那儿治疗,也一样被这个医生无情对待。比特丽丝·里奇曼体态壮硕,但长相不错,眼睛很好看,脸上涂了胭脂,嘴上抹了口红。这个寡居的女人拥有可观的财产,对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心满意足。她爱吃,特别喜欢黄油面包、奶油、土豆、羊脂布丁。一年里有十一个月她总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有一个月,她会跑到卡尔斯巴德去减肥。可她还是一年比一年胖。她为此怪罪医生,但医生对她毫不同情,只是向她指出一些明摆着的简单事实。

“可要是我不能再吃我爱吃的东西,这日子还值得过下去吗?”她据理力争。

医生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后来,她对希克森小姐说,她开始怀疑这个医生不像她原先认为的那么有用了。希克森小姐发出一阵狂笑。这是她的一贯做派。她嗓音低沉,一张缺少血色的大扁脸上忽闪着一对明亮的小眼睛。她走起路来低头垂肩,双手插在口袋里,只要不会太惹人注意,她就会抽上一支长长的雪茄。她总是尽量穿戴得像个男人。

“我干吗要傻傻地穿得花里胡哨啊?”她说,“你要是长得像我这么胖,你也会只想穿得舒服就好。”

她常穿一身粗花呢套装,脚蹬大皮靴,只要有可能就从不戴帽子。她力大如牛,经常自吹在高尔夫球场上没有几个男人能击球击得比她更远。她满口粗话,骂起人来更是一套一套的,足以让一个装卸工听了自愧弗如。她的本名是弗兰西丝,但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弗兰克。她一副老大做派,却又不失手腕,这三个女人之所以形影不离,跟她这种强势而又乐呵呵的性格是分不开的。她们一起喝水,一起泡澡,一起走路,哪怕每次都走得很费力,一起在一个专业教练的催赶下围着网球场呼哧呼哧地跑步,一起用餐,每顿都按减肥标准吃得很少。除了磅秤上的指针,没有什么可以破坏她们的好心情。只要有一天她们当中任何一人的体重没有比前一天减少,那么,不论是弗兰克的粗俗笑话,还是比特丽丝的嬉皮笑脸,或者艾罗忸怩作态的撒娇,都难以驱散心中的郁闷了。这时就要采取严厉措施,“犯人”二十四小时不得下床,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喝医生给的菜汤。这碗汤喝起来就像白开水,汤里漂着一片已经泡烂了的卷心菜叶。

没有人比这三个女人更亲密无间的了。若不是打桥牌三缺一,她们绝不跟其他任何人来往。她们都是狂热的桥牌迷,每天的减肥治疗一结束,她们就立刻坐上了牌桌。三人中最有女人味的艾罗,也是牌技最好的。她牌风硬朗、反应敏捷,出牌毫不留情,每分必争,对手的任何一个失误都会被她抓住机会得分。比特丽丝牌风稳健、踏实可靠。弗兰克则猛冲猛杀,还是个大理论家,什么权威打法都能引经据典、信口拈来。她们常为了不同的叫牌体系争论不休,一会儿是克伯森叫牌法,一会儿又是西姆斯叫牌法,轮番轰炸。显而易见,她们中任何一个人每打出一张牌都必有十五个绝妙的理由;可是从她们随后的谈话中也可以明显看出,不打这张牌也有十五条同等绝妙的理由。哪怕医生的磅秤总是那么“可恶”(比特丽丝语)、“混账”(弗兰克语)、“讨厌”(艾罗语),总是谎报实情,显示她们居然两天都没有减掉一盎司,使得她们总要面临二十四小时只能喝那恶心的菜汤的厄运,但生活本来也可以过得顺心如意的,只可恨每次要找到一个能跟她们匹配得上的人打牌总是那么难。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弗兰克邀请了莉娜·芬奇到昂蒂布与她们同住,我们接下去要讲的就是她们在昂蒂布的故事。也是因弗兰克的提议,她们决定到昂蒂布住上几个星期。她凭自己的常识感觉有件事很荒唐:每次疗程刚结束,比特丽丝总能减轻二十磅体重,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胃口,结果减掉的体重马上反弹回来。比特丽丝缺少自制力,需要有个意志坚强的人来监督她的饮食。于是弗兰克建议,离开卡尔斯巴德后就在昂蒂布租一所房子住下来,她们可以在那里多做一些运动——谁都知道,游泳是特别有效的减肥方式——尽量把减肥疗效保持下去。自己找厨子做饭,至少可以不做明显增加脂肪的饭菜。这样就没有理由不再减掉几磅。这主意看来不错。比特丽丝知道怎么做是对自己有好处的,只要不是在她的鼻子底下诱惑她,她也可以抵制住诱惑。此外,她也喜欢赌上一把,每周到赌场去玩两三次,时光就能过得逍遥快活。艾罗本就喜欢昂蒂布这个海滨小镇,在卡尔斯巴德减肥一个月后,正是自己最好看的时候。她可以挑挑拣拣,随便去结交年轻的意大利人、热情的西班牙人、豪放的法国人,还有终日穿着泳裤和花哨浴袍在海滩上逛来逛去的长腿长胳膊的英国人。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她们过得开心极了。每周有两天,她们只吃煮鸡蛋和生西红柿,每天早晨踏上磅秤时,心情轻松畅快。艾罗体重减到了一百五十磅,感觉自己身体轻盈得像个小姑娘了;比特丽丝和弗兰克利用在磅秤上的某个站姿,正好可以避开一百八十磅的上限。她们买的秤是以公斤计量的,不过她们都很聪明,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换算成磅和盎司。

可是找桥牌搭子仍旧是个难题。找到了一个,牌技太烂,又找了一个,出牌慢得叫人发狂,还有一个老是斗嘴,一个输了牌就发脾气,再一个简直就跟骗子差不多。说来也怪,要找到一个合意的牌友怎么就这么难呢?

一天早晨,她们穿着睡衣坐在海边的露台上喝茶(不加糖也不加奶),吃着赫德贝尔医生特制的饼干,他担保吃这饼干不会发胖。弗兰克在读信,这会儿抬起头来说:

“莉娜·芬奇要来里维埃拉了。”

“谁?”艾罗问。

“她是我的一个表嫂。我表哥两个月前去世了,她精神崩溃了,正在恢复。叫她来这儿住上半个月怎么样?”

“她会打桥牌吗?”比特丽丝问。

“怎么不会呢?”弗兰克粗声粗气地嚷嚷道,“还是个顶尖高手。她要来了的话,我们可不用再找外人啦。”

“她多大了?”艾罗问。

“跟我同岁。”

“这敢情好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弗兰克一向办事果断,一吃完早餐就大步流星出去发了封电报,三天后,莉娜·芬奇就到了。弗兰克去车站接她。她仍深深陷入在新近丧偶的悲痛之中,但还是有所克制,没有影响别人的情绪。弗兰克有两年没有见到她了,她热情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你可真瘦啊,亲爱的。”她说。

莉娜坚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我最近经历了太多的伤心事。体重减轻了不少。”

弗兰克叹了口气,不过,这声叹息到底是出于对她表兄不幸过世的同情,还是妒忌她减轻了体重,则谁也看不出来。

不过,莉娜并没有表现得过度忧伤,她匆匆洗了个澡,便收拾停当,随弗兰克去伊登罗克度假酒店了。弗兰克把客人介绍给她的两个朋友后,就一起到一个人称“猴屋”的健身房里坐了下来。健身房面临大海,是用玻璃围起来的,后面有一个酒吧,那里挤满了身穿泳衣、睡衣或浴袍的人,大家都坐在桌边一边聊天,一边喝着什么。心肠柔软的比特丽丝对这位可怜的寡妇满心同情;艾罗看到这个女人脸色苍白,长相平平,四十八九岁的样子,立刻就喜欢上她了。一个服务生向她们走了过来。

“你想喝点什么,亲爱的莉娜?”弗兰克问道。

“啊,我也不知道。就跟你们一样吧。干马天尼或者‘白色佳人’都行。”

艾罗和比特丽丝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谁都知道喝鸡尾酒是多么容易让人发胖。

“我看你一定是旅途劳顿太累了。”弗兰克善意地说了句。

她给莉娜点了一杯干马天尼,给自己和两个朋友点了柠檬橙汁。

“天气太热,我们都不想喝带酒精的。”她解释道。

“噢,酒精对我一点儿影响也没有。”莉娜口气轻快地说,“我可喜欢鸡尾酒了。”

艾罗脸上涂着胭脂(她和比特丽丝游泳时都不让脸沾水的,她俩觉得像弗兰克这么大块头的女人还假装喜欢潜水,实在太可笑),不过听到莉娜这么说,她的脸色还是变得苍白了,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们的交谈轻松愉快,什么平常的事情她们都能聊得兴致勃勃。接着,她们一起漫步走回住处去吃午饭。

每人的餐巾上放着两片小小的减肥饼干。莉娜笑容灿烂地把饼干搁到盘子边上。

“我可以要点面包吗?”她问。

这三个女人听到这句话简直就像听到了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样万分震惊。她们已经十年没有吃过面包了,谁都没有,就连最贪吃的比特丽丝也不曾越过这条界线。弗兰克毕竟要待客有方,她第一个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

“当然可以,亲爱的。”她说着,转过身去叫管家拿面包来。

“再给我一点儿黄油。”莉娜还是用她那乐呵呵的口气说。

顿时出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都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没有黄油。”弗兰克说,“不过我可以问问。说不定厨房里还有点儿。”

“我可喜欢黄油面包了,你不喜欢吗?”莉娜说着,转身问比特丽丝。

比特丽丝干笑了一声,算是回答了。这时,管家拿来了一条长长的法式松脆面包。莉娜一下掰成了两半,抹上了不知在哪里奇迹般找到的黄油。接着,上了一道烤比目鱼。

“我们这里吃得很简单。”弗兰克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肯定不介意啦,我也喜欢吃得很清淡。”莉娜说着,在她的那份烤鱼上涂了些黄油,“我只要有面包、黄油、土豆和奶油,就很满足了。”

三个朋友交换了一下眼神。弗兰克那张缺少血色的大黄脸耷拉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盘子里那块干巴巴的烤鳎鱼,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比特丽丝插话打了个圆场。

“说来也挺烦人的,我们这里买不到奶油的。”她说,“在里维埃拉度假,有些东西就是没有,只得将就了。”

“太遗憾了。”莉娜说。

午餐还有一道烤羊排,脂肪已仔细剔除,以免比特丽丝误入歧途。还有水煮菠菜,最后是甜点炖鸭梨。莉娜尝了一口梨子,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管家。那个机灵的家伙立即心领神会,毫不犹豫地拿来了一碗白糖,尽管这里的餐桌上从不备白糖。她毫不客气地往梨子里加了些白糖,另外三人假装没看见。咖啡端上来了,她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三块方糖。

“你挺能吃甜的啊。”艾罗说,她竭力克制住语气中的不友好。

“我们觉得糖精要比白糖甜得多。”弗兰克边说边往自己的咖啡里放了一小片糖精。

“这东西太恶心了。”莉娜说。

比特丽丝的嘴角耷拉下来,用渴望的眼神望着餐桌上的方糖。

“比特丽丝!”弗兰克厉声吼道。

比特丽丝强咽下一声叹息,伸手去取糖精。

四个人终于坐到了桥牌桌上,弗兰克这才松了口气。她心里很清楚艾罗和比特丽丝不太高兴了。她满心希望她俩喜欢莉娜,也盼着莉娜能与她们一起开心度过两个星期。第一局由艾罗跟这位新牌友坐对家。

“你打范德比尔特还是克伯森?”艾罗问她。

“我不讲究打法的。”莉娜满不在乎地随口说道,“我只凭感觉出牌。”

“我是严格照克伯森打法打的。”艾罗没好气地说。

这三个胖女人铆足了劲儿要好好拼杀一番。怎么可以没有打法,真有她的!她们得好好给她上一课。到了牌桌上,就连弗兰克也是六亲不认的,她跟另外两人一样决意要给这个新牌友一点儿颜色看看。不过莉娜的感觉很灵。她打桥牌颇有天赋,而且经验丰富。她出牌很有想象力,又快又狠,机智果断。她们三人自然也都是高手,很快就看出了莉娜不是好对付的,好在她们都是善良大度之人,火药味也就慢慢消散了。这才是真正高手过招的桥牌。每个人都玩得很开心。艾罗和比特丽丝对莉娜多了几分好感,弗兰克见状大大松了一口气。看来一切顺利。

两三个小时后,她们散了。弗兰克和比特丽丝要去打高尔夫,艾罗要去跟刚结识不久的年轻王子洛嘉梅尔散步,这是个可爱帅气的小伙子。莉娜则说她要休息一会儿。

她们在晚饭前又碰头了。

“我希望你过得开心,亲爱的莉娜。”弗兰克说,“撇下你一个人这么长时间没事情可做,我感到良心不安。”

“噢,你不用道歉。我好好睡了一觉,然后去胡安酒吧喝了杯鸡尾酒。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你听了一定高兴。我找到了一家很棒的小茶馆,在那里可以买到最好的鲜奶油,挺浓的。我订了货,让他们每天送半品脱到这里来,就算是我对我们这一家子做一点儿贡献吧。”

她两眼发光,显然指望那三个女人听了都能喜出望外。

“你真是太客气了。”弗兰克已经看出她的两个朋友面露愠色,便用息事宁人的语气说道,“不过我们从来不吃奶油。这种气候吃奶油容易反胃。”

“那我就只好自己一个人独享啦。”莉娜兴冲冲地说。

“你就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身材吗?”艾罗故意冷冰冰地问道。

“医生说我必须吃好。”

“他有没有说,你必须吃黄油面包、土豆和奶油?”

“对啊。我以为你们说吃得很简单就是指这些东西。”

“这么吃一定会变成大肥婆的。”比特丽丝说。

莉娜开怀大笑。

“我才不会呢。你们知道吗?我吃什么都不会变胖。我从来都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饮食对我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此话说完,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直到管家进来才打破了沉默。

“女士们,可以用餐啦。”管家用法语大声宣布。

那天晚上,等莉娜上床睡觉后,她们三人在弗兰克的房间里好好讨论了这件事,一直谈到深夜。晚饭后她们一直都表现得兴高采烈,互相打趣,亲热得不行,哪怕再精明的旁观者也看不出半点破绽。但是此刻她们都摘下了面具,比特丽丝闷闷不乐,艾罗怒气冲天,弗兰克没有了男子气概。

“坐在那里眼巴巴看着她大吃我特别爱吃的东西,我感觉很不好受。”比特丽丝唉声叹气地说。

“我们谁都不好受。”弗兰克气呼呼地顶了一句。

“你本来就不该邀请她来。”艾罗说。

“我怎么知道事情会这样!”弗兰克大声反驳。

“我怎么也想不通了,她要是真的在乎她丈夫的话,也不可能吃得下这么多吧。”比特丽丝说,“他毕竟葬了才两个月嘛。我的意思是,应该对逝者有些尊重吧。”

“她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吃一样的东西?”艾罗恶狠狠地说,“客随主便嘛。”

“唉,你们也听到她怎么说了。医生告诉她必须吃好。”

“那她该去疗养院。”

“没有一个凡人能受得了啊,弗兰克。”比特丽丝呻吟道。

“我能受得了,你也应该受得了。”

“她是你的表嫂,不是我们的表嫂。”艾罗说,“我可不愿意十四天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她像头猪一样狼吞虎咽。”

“把吃看得这么重,未免太庸俗了。”弗兰克吼道,她的嗓音比平时更低沉了,“毕竟心灵才是最重要的。”

“你骂我庸俗,弗兰克?”艾罗眼睛里要冒出火来。

“她当然没有骂你啦。”比特丽丝插嘴道。

“我看你就会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偷偷跑到厨房去大吃一通。”

弗兰克跳了起来。

“你竟敢这么说我,艾罗!我从不会强求别人去做我自己做不到的事。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认为我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吗?”

“那你的体重怎么老减不下来呢?”

弗兰克被一口气噎住,顿时泪水稀里哗啦涌了出来。

“你说这话太狠毒了!我已经减掉了好多磅、好多磅了啊!”

她哭得像个孩子,硕大的身体抽动个不停,大颗的泪珠飞溅到她山峰般的胸脯上。

“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艾罗哭喊道。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粗壮的胳膊使劲去搂抱那根本抱不住的弗兰克。她也哭了起来,睫毛膏流到了脸颊上。

“你是说我一点儿也没瘦下来吗?”弗兰克抽泣着说,“我白白受了这么多的罪啊。”

“瘦了,亲爱的,你当然瘦下来了。”艾罗泪汪汪地喊道,“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一向性情沉稳的比特丽丝也轻声哭了起来。这场面实在是够凄惨的。说真的,看到弗兰克这个生性豪爽的女人哭成这么个泪人儿,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不为之动容。可是没过一会儿,她们就擦干了眼泪,喝了一点儿加了水的白兰地——每个医生都说这是她们可以喝的最不容易让人发胖的酒——喝过酒后她们感觉好多了。她们决定听任莉娜按医生说的去吃那些营养丰富的食物。她们还做出了一个庄严的决议,绝不让莉娜的饮食干扰自己的平静心境。莉娜肯定是个一流的桥牌高手,再说她毕竟也就待上两个星期。她们要尽可能让她在这里过得开开心心。她们亲热地拥吻互道晚安,感到心情莫名大振。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她们之间的美妙友情,这份情谊给她们三人的生活带来过太多的欢乐。

但是人性是脆弱的。谁也不能对人性有过多的要求。就在莉娜大口吃着香气扑鼻的奶酪黄油通心粉时,她们只能吃干干的烤鱼;在莉娜吃着美味鹅肝时,她们只能吃干烤羊排和水煮菠菜;在每周两天她们只能吃水煮蛋和生番茄时,莉娜吃的是奶油豌豆汤和用各种方法烹制的美味土豆。厨子手艺高超,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露一手的机会,做出的饭菜一样比一样美味多汁、营养丰富。

“可怜的吉姆。”莉娜叹息道,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他可喜欢法国餐了。”

管家透露说他会调制五六种鸡尾酒,而莉娜告诉她们,医生建议她午餐喝红酒、晚餐喝香槟。三个胖女人依旧意志坚定。她们快快乐乐,谈笑风生,甚至欢天喜地(女人都有瞒天过海的天赋)。可是比特丽丝渐渐变得无精打采,满面愁苦,艾罗那双温柔的蓝眼睛里透出了呆滞的冷光,弗兰克低沉的嗓音越来越沙哑。每次在打桥牌的时候,她们都掩饰不住神经绷得太紧了。她们向来喜欢在打牌时议论各自手里的牌,但是过去她们的讨论总是很友善的。而现在她们的语气却明显变得尖刻起来。有时,一个人指出另一个人出错牌时,竟变得毫不客气。讨论变成了争论,争论又变成了大吵。有时,大家气呼呼一言不发,牌局就此结束。有一次,弗兰克指责艾罗故意让她下不来台;还有两三次,三人中最温柔的比特丽丝竟至伤心落泪。又有一次,艾罗大发脾气,把牌一扔,大步流星走出了房门。她们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莉娜倒成了和事佬。

“我觉得,为了桥牌吵嘴太不值了。”她说,“毕竟只是个游戏而已。”

她自然说得轻巧,她顿顿饱餐,再加半瓶香槟。另外,她的运气也实在好得惊人,所有的钱都让她一个人赢走了。每次打完一局,分数都会记在一本簿子上,莉娜的分数每天雷打不动地上升。这世上还有公道吗?她们三人开始互相憎恨。虽然她们也讨厌莉娜,但忍不住向她倾吐心声。每个人都分头去找她,数落另外两人是多么可恶。艾罗说她整天跟这些个岁数比她大很多的女人混在一起,对自己肯定没好处。她已经盘算好牺牲掉自己分摊的那份房租,准备去威尼斯度过余下的夏日时光。弗兰克告诉莉娜,艾罗太轻佻,而比特丽丝,说实话,就是个蠢人,她自己是男人的头脑,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我必须跟有智慧的人交流。”她粗声粗气地说,“要是你有我这样的头脑,你也只想去跟智力相当的人为伍。”

比特丽丝只想要太平清静的生活。

“我是真的讨厌女人。”她说,“她们太不可靠,坏心眼太多。”

莉娜的两周度假接近尾声时,这三个胖女人几乎都互不搭理了。在莉娜面前她们还做做样子,但只要莉娜走开,她们就不再假装了。吵架的阶段已经过去。她们直接忽视对方了,实在不可能忽视时,就用上冷冰冰的客套。

莉娜接下来要到意大利境内的里维埃拉去跟朋友待一阵子,弗兰克到车站送她,她乘坐的就是她来时坐的同一趟列车。她带走了从三个胖女人那里赢来的不少钱。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莉娜走进车厢时说,“我在这里过得太开心了。”

如果说弗兰克·希克森总以自己不会输给任何男人而深感自豪的话,那么还有一件事让她更为骄傲,那就是她还是一个淑女。她的应答总是那么完美得体,既庄重又不失优雅。

“你能来,我们都特别开心,莉娜。”她说,“真的要感谢你。”

可是当火车开动时,她便猛地转身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这口气的力量之猛,竟震动得她脚底的站台都颤抖了。她挺了挺宽厚的肩膀,大步走回住处去。

“哦——嗬!”她走几步就大吼一声,“哦——嗬!”

她换上了泳衣和平底鞋,再披上一件男式浴袍(不必大惊小怪),便朝伊登罗克走去。午饭前还够时间游个泳。穿过“猴屋”时,她四处张望,找认识的人打招呼,因为她突然感到心情舒畅,与整个人类握手言欢了。可就在这时,她猛地站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比特丽丝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餐桌边上;她穿着一两天前刚从莫里诺商店买的睡衣,戴着珍珠项链。弗兰克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出了她刚烫过头发;她的脸颊、眼睛、嘴唇上都化了妆。她是很胖——不,是巨胖,但没有人可以否认她是个极俊俏的女子。可是,她坐在那里干什么呢?弗兰克朝比特丽丝走过去;她走路的样子很有特点,低头垂肩,活像一个尼安德特原始人。她身穿黑色泳衣,远远看去又像日本人在托雷斯海峡捕捞的那种常人称作“海牛”的巨鲸。

“比特丽丝,你在干什么?”她粗声粗气地大吼一声。

这声大吼就像远处山冈上传来的一声闷雷。比特丽丝冷静地看了她一眼。

“吃呢。”她答道。

“去你的,我看得见你在吃。”

比特丽丝面前放着一盘羊角面包、一碟黄油、一瓶草莓果酱、一杯咖啡,还有一罐奶油。面包热乎乎的,看上去很好吃,比特丽丝给面包涂上厚厚的一层黄油再涂上果酱,又浇上浓浓的奶油。

“你不要命啦。”弗兰克说。

“我不在乎了。”比特丽丝嘴里塞得满满的,咕哝着说。

“你会长很多肉的。”

“管他呢!”

她这是在当面嘲笑弗兰克。上帝啊,这面包好香啊!

“我对你失望了,比特丽丝。我原以为你还是能管得住自己的。”

“都怪你啊。是你把那个该死的女人请来的。这半个月,我每天眼睁睁看着她像头猪似的大吃大喝。是个人都受不了。我要好好吃一顿了,哪怕撑破肚皮也行。”

弗兰克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霎时间,她感到自己非常脆弱,完全没有男子气了。此时此刻,她多么渴望有个强壮的男人把自己搂到怀里,拍拍她,哄哄她,喊喊她“小宝贝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颓然跌坐到比特丽丝身边的椅子上。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她可怜巴巴地指了指咖啡和羊角面包。

“一样的,给我来一份。”她说完,叹了口气。

她神情恍惚地伸手想拿一块面包,可是比特丽丝一把抢走了盘子。

“不行,你不能拿这个。”她说,“等着你自己点的那份。”

弗兰克骂了她一句,很少有女人会在互相嬉笑怒骂时用这样的词语。不一会儿,服务生端来了羊角面包、黄油、果酱和咖啡。

“奶油呢?笨蛋!”她像一头被困的母狮子似的怒吼一声。

她吃了起来,狼吞虎咽。这时,四周人多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刚在海边游完泳,在太阳底下完成了例行使命的,他们要到这里来美美地喝上一两杯鸡尾酒。

没过多久,艾罗和洛嘉梅尔王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她身上裹了一条漂亮的真丝披巾,故意拽得很紧,好让自己尽量显得苗条些;她高高地昂着头,不让王子看见她的双下巴。王子刚刚对她说(是用意大利语说的),她的眼睛太美了,简直让蔚蓝的地中海看上去都像是一盆豌豆汤。她笑得好开心,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青春少女了。王子要去洗手间梳一梳他那油亮的黑发,他们约好五分钟后碰头去喝一杯。艾罗也朝洗手间走去,她要去补一点儿胭脂和口红。没走几步她就一眼看见了弗兰克和比特丽丝。她停住脚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上帝!”她大声嚷道,“你们这两个没人性的,吃得像猪一样。”她随手抓过一把椅子,“服务生!”

跟王子的约定瞬间被抛到脑后了。只一眨眼的工夫,服务生就出现在她身边。

“这两位女士在吃的,照样给我来一份。”她对服务生说。

一头扑在盘子上猛吃的弗兰克抬起了她肥大的脑袋。

“给我拿点鹅肝酱来。”她低吼道。

“弗兰克!”比特丽丝大叫。

“闭嘴。”

“好吧,我也要。”

咖啡端来了,接着是热面包、奶油和鹅肝酱,她们闷头大吃。奶油就涂在鹅肝酱上一起吃了下去,果酱一勺一勺送到嘴里,松脆美味的面包大口嚼着,渣儿掉满桌面。眼下,在艾罗心里,爱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就让王子自个儿待在他的罗马宫殿和亚平宁山上的城堡里吧。她们都不说话。此刻要做的事太重大了。她们埋头吃着,满脸庄重,如痴如狂。

“二十五年了,我没吃过土豆。”弗兰克说道,仿佛心思飘荡在远方。

“服务生!”比特丽丝大声喊道,“要三份炸土豆。”

“好的,夫人。”

土豆端上来了。所有阿拉伯香料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香。她们用手抓起来就吃。

“给我一杯干马天尼。”艾罗说。

“饭吃了一半不能喝干马天尼的,艾罗。”弗兰克说。

“不能吗?那你就等着瞧。”

“那好吧,来两杯干马天尼。”弗兰克说。

“来三杯吧。”比特丽丝说。

三杯干马天尼刚端上来,就被她们一饮而尽。三个胖女人互相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过去两周的误会烟消云散,她们心中又荡漾起深深的友情。她们无法相信,自己的脑海里怎么可能出现过如此荒唐的念头,竟要切断彼此之间多年惺惺相惜的交情呢?土豆很快就吃完了。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巧克力泡芙啊。”比特丽丝说。

“当然有的啦。”

果真是有的。弗兰克抓起一整块塞进她的大嘴里,一口吞了下去,又伸手抓起了另一块。但是在吃之前,她看了两个朋友一眼,随即向那可恶的莉娜心上捅了解恨的一刀。

“不管你们想怎么说,事实就是事实,这女人桥牌打得是真够烂的。”

“是够糟的。”艾罗赞同。

比特丽丝突然觉得她还要再来一份酥皮蛋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