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南赛的路上,我简直赶不上奥古斯丁,他骑得飞快,赛过自行车运动员,连上坡时也不下车。昨天还是那么迟疑不决,今天却是那样狂热激动,只求早一点赶到,这仍使我有点担心。到了伯父家之后,他仍旧显得迫不及待,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我们全部上了车,准备出发到河边之前,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法感兴趣了。

时值八月月底,夏天已趋尾声,栗子树空心的果壳已经开始洒落在白色的公路上。路途并不算远。我们现在去的奥皮埃农场靠近歇尔河,离开萨勃劳尼埃不过两公里,途中我们不时遇见其他来宾的车辆,有些年轻人还骑着马,这些人都是弗洛劳坦大胆地以德加莱先生的名义请来的……人们努力像以前一样使有钱人和穷人、城堡主和农民混杂在一起。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看到雅斯曼·德卢什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以前通过护林人巴拉第埃的关系认识了我伯伯。

莫纳瞧见他就说:“就是这个人,掌握了一切东西的钥匙而我们却一直找到巴黎。真叫人没办法!”

莫纳每看他一眼,怨恨之心就增添一分;而他却自以为我们应当对他感恩戴德,紧紧靠近我们的车辆,一直陪我们到达目的地。人们看得清楚,他不惜工本,花了很多心血打扮自己,但收效甚微。他上装的下摆处已经磨损,拖在自行车的挡泥板上弹跳……

尽管他给自己种种约束以使自己可爱些,他老气十足的面孔总不讨人欢喜。他使我对他产生的实际上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怜悯心。但是在这一天里我究竟对谁不怜悯呢?

我每次想起这次娱乐活动总好像被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感到一阵隐隐的悲痛。我原先以为这一天会其乐无穷!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保证我们能幸福愉快。但结果我们大失所望!……

可那天歇尔河两岸的风光是非常美丽的!在人们所驻扎的河岸那一边,丘陵到此变成了缓坡,土地分隔成小块的绿草地和柳树林,宛如众多的小花园被篱笆所隔开。对岸则是灰色陡削的山冈,岩石嶙峋。在远远的山丘上,人们可以看到在冷杉树林之间耸立着一座带有小塔的罗曼蒂克的城堡,有时还可以听到远处普雷弗朗吉城堡的狗群在吠叫。

我们通过盘旋迂回的石板小路,走到了这里。小路上有时缀满白色的卵石,有时铺着沙砾,靠近河岸的那几段还被活泉水冲成小溪。途中,野生的醋栗树枝钩住我们的衣袖。我们一会儿行走在阴暗清凉的沟底,一会儿则相反,中断了的篱笆使我们沐浴在山谷明媚的阳光之中。当我们走近河边,对岸处有一个人攀在岩石上,正在张晒渔网。我的上帝,天气真好啊!

我们在一块草地上安顿下来。这是桦树轮伐林回缩而形成的草坪,草地修得平平的,仿佛可以在上面做没完没了的游戏。车辆全都解开了套绳,马匹被牵到奥皮埃农场去。人们开始在树林中打开食物盒,在草地上支起我们带来的折叠桌。

这时需要一些热情的人到邻近的大路口去招呼迟来的人,告诉他们我们在什么地方。我马上自告奋勇,莫纳也跟着我去。我们把等候的地点设在吊桥旁边,在好几条小路和从萨勃劳尼埃来的道路的交叉口。

我们一面等待,一面来回漫步,纵谈过去,随便想个法儿解闷。从老南赛又来了一辆马车,坐了些素不相识的农民和一个系绸带的大姑娘,然后什么也没有了。不!还有三个孩子坐在一辆驴车上,他们是原先萨勃劳尼埃园丁的孩子。

“我好像认识他们,”莫纳说,“我觉得那时节,节日的第一天晚上,就是他们在花园里拉住我的手,把我领去吃晚饭……”

但这时,驴子不肯走了;三个孩子就下车用足力气刺它、拉它和揍它;莫纳看了很失望,说他搞错了……

我询问他们是否在路上遇见了德加莱先生和小姐。他们中的一个回说不认识;另一个说:“先生,我想大概遇见他们了。”我们没有问出新的名堂来。他们有的拉着小驴的缰绳,有的在后面推车,下坡往草坪的方向走去。我们又开始等候。莫纳瞪着双眼向萨勃劳尼埃道路的拐弯处眺望,带着一种恐惧的心理等候着从前朝思暮想的姑娘的来到。他本来说过雅斯曼神情紧张、滑稽可笑,而现在这句话却成了他的写照。为了能朝大路的方向看得远些,我们爬上了一块斜坡,打那儿我们看到下边草坪上德卢什正周旋于一群来宾之间。

“瞧他夸夸其谈的样子,这个蠢货!”莫纳跟我说。

我回答他:“随他去。他只能干他力所能及的事,这可怜的家伙。”

奥古斯丁却寸步不让。正好那边有只野兔或者松鼠从矮树林中蹿了出来,雅斯曼为了不致惊惶失色,假装跑去追赶,莫纳就说:

“得了。这倒好!他现在跑起来了……他似乎真认为自己是一个英雄盖世、万夫莫及的人。”

这次我不禁笑出声来,莫纳也是如此。不过那只是一霎间的事。

又过了一刻钟。

“要是她不来呢?……”他说。

我回答:“她已经答应过。你耐心点!”

他又继续守候。但到了最后,他对这种无法忍受的等候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你听我说,”他说,“我要回到下面和大伙儿一块去了。我不知道现在有什么东西在和我过意不去,不过我总感到只要我待在这里,她是永远也不会来的—她不可能过一会儿在这条路的尽头出现。”

说完他就抛下我一个人,径自朝草坪的方向走去。我为了消磨时光,就在小公路上踱步,才走一百步光景,就瞥见在第一个拐弯处伊沃娜·德加莱小姐侧坐着老白马来了。这匹马今天早晨特别矫健,她不得不勒紧缰绳,不许牲口奔跑。德加莱先生走在马首,非常吃力,默默无声,估计他们在路上换来换去,轮流乘用他们的老马。

当姑娘看见我只有一个人,莞尔而笑,敏捷地跳到地上,把坐骑交给她父亲,朝我走来;我也奔着迎了上去。

“我很高兴看到您只有一个人,”她说,“因为我除了您之外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贝利泽尔老马,也不愿把它和别的马拴在一起。首先因为它太老、太丑了,另外我也怕它被别的马所伤害。可我只敢骑这匹马,等到它死了,我就不骑马了。”

我感到德加莱小姐身上和莫纳身上一样,在生气蓬勃、风度翩翩的迷人的外表背后,隐藏着焦灼乃至是忧虑的情绪。她讲话比平时快。尽管她的面颊和颧骨呈玫瑰色,但她的眼睛四周和额头上有些地方非常苍白,显示出她的心神忐忑不安。

我们商定把贝利泽尔拴在小树林里靠近大路的一棵树上。老德加莱先生同历来一样闷声不响,从马鞍旁的手枪套里取出马笼头把牲口拴上—依我之见拴得太靠下了。我答应待一会儿从农场送点牧草、燕麦和干草来……

德加莱小姐走到草坪时的情况,据我想象和从前莫纳第一次见到她走向湖边陡坡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她伸出右臂搀扶父亲,左手撩起轻便大衣的下摆,移步走向宾客,神色既雍容端庄又稚气十足。我走在她的身边。所有分散在各处的或在远处嬉游的来客都站了起来,围拢来欢迎她。有一段短暂的沉寂,大家看着她走过来。

莫纳已经和年轻人的人群混在一起了,除了他身材比较高以外,很难把他和同伴们区分开来,何况里边还有些青年和他个儿不相上下呢。他没有做任何动作来引人瞩目:既没有做手势,也没有往前挪一步。我看到他穿着灰衣服,纹丝不动,和旁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如花如玉的姑娘走来。然而到了最后,他做了一个无意识的、尴尬的动作:他把手放在光头上,似乎他想要在头发梳得贼亮的同伴之中遮掉他农民式剃光了的愣脑袋。

然后人群围住了德加莱小姐。人们向她介绍她尚不认识的姑娘和小伙子……快轮到我的伙伴了;我感到自己和他一样地焦灼,我准备自己来介绍他。

但我尚没有来得及开口,姑娘已经朝他走去,态度坚决、神情端庄,令人惊讶。

“我认出来您是奥古斯丁·莫纳。”她说。

同时她向他伸过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