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香烟,在头发上洒糖水使之卷曲,拦路拥抱进修班的女孩子,躲在篱笆后面喊叫“抓戴修女帽的”,来嘲弄过路的嬷嬷,这些都是当地的捣蛋鬼乐于干的事。不过,到了二十岁,这类捣蛋鬼完全可以改好,有时甚至可以变成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如果这个捣蛋鬼的面皮已经很厚了,如果他只关心当地妇女乱七八糟的事,如果他尽讲些吉尔贝特·波克兰的种种傻事来取悦别人,那问题就要严重些了。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就是不可救药的……
雅斯曼·德卢什的情况就是如此。他继续上高级班—这一点我始终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又根本不打算通过考试,大家都希望他放弃算了。在此期间,他向他叔叔学石膏匠的行业。不久以后,这个雅斯曼·德卢什,还有布雅东和另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孩子、副课老师的儿子名叫德尼斯的,成了我们高级班里的仅有的三个我喜欢来往的成年的学生,因为他们都是“莫纳时期”的老同学。
德卢什也很恳切地希望成为我的朋友。说穿了,他从前是大个儿莫纳的对头,当时他很想变成学校里的大个儿莫纳,至少他可能因为自己没能成为莫纳的副手而感到遗憾。他不像布雅东那样笨头笨脑,我认为他看到了莫纳为我们的生活所带来不同凡响的变化。我经常听到他说:
“大个儿莫纳说得很对……”或者“啊!大个儿莫纳说过……”
除了雅斯曼比我们更为年长,这个老小子还有许多好玩的东西,确立了他比我们优越的地位:他有一只白色长毛的杂种狗,你一叫贝加利这个难听的名字它就会答你,你把石头扔出去它会给你捡回来,不过它对别的运动似乎一窍不通;雅斯曼还从旧货店买来一辆旧自行车,有时候下午下课以后,也让我们骑骑,不过他更喜欢让姑娘们来练习练习;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有一只瞎眼白驴,可以套在所有的车上。
驴子是属于迪马的,但是我们夏天去歇尔河游泳时他就把它借给雅斯曼。遇到这种情况,他妈妈还给一瓶柠檬水,我们把它塞在座位底下,晒干了的游泳裤堆里。我们八至十个高级班的学生由索雷尔先生陪同,有些步行,有些爬上驴车。这驴车每逢去歇尔河的路上积水太多的时节,就被寄放在大封斯的农场里。
我应该细细地回忆起一次这类的远足活动,雅斯曼的驴子拉着我们的游泳裤、我们的行装、柠檬水和索雷尔先生上歇尔河,而我们步行跟在后头。那时是八月天气,我们刚考试完毕。一个晴朗的星期四的午后,我们无忧无虑,仿佛整个夏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走在大路上唱着歌,既不知道唱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唱。
去的路上,这幅纯洁无邪的画面上只有一处黑影。我们看见吉尔贝特·波克兰走在我们的前头。她腰身束得很紧,穿着半长裙、高帮鞋,脸色温顺,仿佛一个正在变成大姑娘的女孩子尚不知羞涩。她离开大路,走进一处弯道,估计是去买牛奶。小高兰立即建议雅斯曼跟着她走。
“我跑上去拥抱她可不是第一次了……”雅斯曼说。
他就讲起他和他的女朋友好几起风流的故事。这时,所有我们这批人都熙熙攘攘,也走上小道,撇下索雷尔先生独自一个坐着驴车走在大路上。一到那儿,人群开始分散。德卢什自己似乎也不太想在我们面前向走在前面的女孩子进攻了。他把接近她的距离拉开五十米远。我们发出几声公鸡啼、母鸡叫,几声献殷勤的口哨声,然后放弃了这场戏谑,退了回去,心里很不自在。大路上烈日当空,我们还得奔跑,我们不再唱歌了。
我们在沿着歇尔河的干枯的小杨树丛中脱换衣服。杨树虽能挡住视线,但遮不住太阳。我们两只脚踩在沙地和晒干了的泥潭上,心里光想着德卢什寡妇的那瓶柠檬汽水了。汽水现在冰镇在大封斯泉水里,泉池就挖在歇尔河的边上,水池底下总有些海蓝色的水草和类似潮虫般的小动物,但泉水清澈透明,渔民们毫不犹豫地把两手往边上一撑,跪下来喝水。
可惜这天和其他的日子一样……当我们都穿好衣服,围成一圈,盘腿而坐,用两只无脚的大杯子盛着冰镇汽水准备大伙分享时,我们请索雷尔先生也喝一口,我们每个人只摊得到一点汽泡来刺激刺激喉咙,这反而使人更加口渴。于是,我们只能轮流到我们开始看不上眼的泉水边,把脸慢慢地凑近纯洁的水面。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适应这种户外干活人的习惯。许多人和我一样无法止渴。有些人因为不喜欢这种水;另一些人抿着嘴生怕把潮虫吞进肚子里;有些人被清澈见底又纹丝不动的水弄糊涂了,看不清水面究竟有多高,把半张脸连嘴带鼻都浸在水里,结果鼻子吸了一口,呛得难受;另外还有一些人是因为所有上述的原因……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在歇尔河干燥的河边,感到地球上的一切荫凉都集中于此。甚至直到现在,我不论在哪里一听到泉水这个词儿,总久久地回想起这个泉水。
黄昏的时候,我们往回走,开始时像去的路上一样,大家无忧无虑。通向公路的大封斯小道实际上冬天是条小河,夏季是没法走通的河谷,在大树组成的篱笆之间的树荫下蜿蜒,经常为粗大的树根和窟窿所阻断。可是有些去游泳的人为了好玩,故意走这条小道,而我们跟索雷尔先生、雅斯曼和好几个同学走另一条和它平行的,但是不太陡的铺沙的小径。我们听到别的人在说说笑笑,声音离我们很近,在我们的下方,总之在林荫之中,我们瞧不见的地方。这时候,德卢什又讲起他大人的故事来了……晚上出来活动的昆虫在树篱笆的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人们对着天空的亮光看到它们在树叶边蠕动。有时候掉下一只,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多么美丽而平静的夏天之夜!……从乡下远足归来,人们已经无可期望但也无所奢求……但是这次又是雅斯曼无意之中为我们平静的生活激起波浪……
当我们登上坡地的顶端,到了两块巨石的旁边时,有人说这两块古老的石头是一座城堡的遗迹,于是德卢什就讲起他参观过的庄园来,特别讲到老南赛附近一座半废弃了的庄园—萨勃劳尼埃庄园。他操着勒里埃的口音,故弄玄虚地把有些词发得很圆纯而把别的词的音故意缩短,讲述几年之前,他曾在这所庄园破落的小教堂里看见一块墓碑,上面铭刻着这些字样:
“忠于他的上帝、忠于他的国王、忠于他的美人的伽卢瓦骑士之墓。”
“啊!真是!”索雷尔先生稍微耸了耸肩。他对学生讲话的腔调感到有点别扭,不过他还是希望我们能像大人一样自由地交谈。
于是雅斯曼描述起这座城堡来,仿佛他的一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好几次他和迪马叔叔从老南赛回来都被冷杉树林上面那座古老的小灰塔所吸引。树林里边还有好些破落的、像一座迷宫似的房屋,主人不在的时候别人可以去参观。有一天,他们让一个当地的护林人搭乘他们的车,护林人就带他们参观了这座奇怪的庄园。但此后不久,人们把一切都拆毁了,据说剩下来的只有一座农舍和一小间游娱室,不过里边居住的人没有变,仍旧是一个半破产的退休的军官和他的女儿。
他讲啊,讲啊……我一字不漏地听着,不知不觉地感到他讲的事是我所熟悉的。突然,好像非凡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往往很平常那样,雅斯曼转身向我,碰碰我的胳膊,因为一个他从未有过的想法蓦地在他脑际产生:
“啊,我想到了,”他说,“莫纳—你知道大个儿莫纳—大概到那儿去过?”
由于我没有答话,他又继续说道:“对了!我记得护林人还说起这房子的男孩子是一个怪人,他的思想与众不同……”
我已不再听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猜想是对的。在我的面前,在远离莫纳,远离一切希望的地方,通向无名庄园的道路方才打开了,这条道路清晰、好走,像是一条我所熟悉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