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带来的是同样的乐趣,整堂课,同上午一样混乱骚动、调皮捣蛋。吉普赛人又带来了其他珍贵的东西:贝壳、牌、歌谱,甚至还有一只小猴子;猴子躲在背包里边暗暗地抠背包……每时每刻,总得要索雷尔先生停下课来检查顽皮的男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四点钟到了,只有莫纳一个人做完了习题。

大家都不急急忙忙地出去,似乎上课和课间休息之间已没有截然的界线,而过去这种截然的界线使得学校的生活十分简单,像白天和黑夜交替那样有规律。我们甚至忘了像平时那样,在四点差十分的时候报告索雷尔先生哪两个学生应该留下来打扫教室。我们平时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因为这是一种宣布和提早放学的方法。

事有凑巧,这天轮到大个儿莫纳打扫。早晨,我跟吉普赛人谈话时告诉过他,按照规矩,第一天来的新生理所当然地被指定做第二个值日生。

莫纳拿了充当点心的面包后就马上回到教室里来,而那个吉普赛人,我们等了好久仍不见影踪,一直等到夜幕开始降落时他才匆忙赶到……

我的同伴跟我说:“你留在教室里,等到我把他抓住了,你把他昨天从我那儿抢走的图拿回来。”

故而我坐在一张凭窗的小桌子前面,在落日的余晖中看书。我看到他们两人默不作声地搬移学校的长凳。大个儿莫纳沉默寡言,神色严峻,腰缠粗带,黑色的外套上的三粒纽子扣在背上;另一个既和气又烦躁,头上包扎得像个伤员。他穿着劣质短大衣,撕破了好几处,都是我白天没有发现的。他干起活来热情洋溢,甚至有点使蛮力—心急如火地搬动桌椅—脸上含着微笑。可以说他正在玩一种不同寻常的游戏而我们不解其中的奥妙。

就这样他们到达了教室最阴暗的角落,去搬动最后一张课桌。

在这个地方莫纳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把对手打翻在地而不叫窗外的人瞧见或听见。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白白地放走了这么好的机会。那人现在已经回到教室门旁,借口活儿已经干完了,随时可以溜走。要那样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莫纳花了那么多时间寻找、拼凑、组合起来的地图从此就要付诸东流了……

每一秒钟我都在等我的伙伴向我示意或做一个动作说明战斗开始。可是大个儿根本不动,只是间或奇怪地直盯着吉普赛人的绷带,似乎有个疑团未解:傍晚半暗半明之中,绷带上渗出大块黑色斑迹。

最后一张课桌已经搬好,但仍旧什么风波也没有发生。

但当他们两人走向教室的前面,以便在门槛边再最后扫几下时,莫纳低着头,没有瞧我们的敌人,低声地说:

“您的绷带被血染红了,您的衣服都撕破了。”

那人看了他一下,并不是对他所说的话感到惊异,而是为自己所听到的话深受感动。

他回答说:“刚才他们在广场上想从我身上抢走您的地图。当他们得知我还是要回到这里来打扫教室时,就明白我要和你们讲和了。他们就群起而攻我,可我还是把图保存下来了。”他骄傲地添上一句,一边把折叠好的、宝贵的纸片递给莫纳。

莫纳慢慢地回眸朝我。

“你听到了吗?”他说,“他刚才为了我们打架、受伤,而我们还在给他设圈套呢!”

然后他停止了使用圣·阿加特小学生中不习惯用 的“您”。

“你真是个好伙伴。”他说着,向他伸过手去。

喜剧演员拉着他的手,十分激动,等了一秒钟也没有出声,咽喉哽塞了……但很快他带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

“那么说你们设了圈套啰!真有意思!我早就猜着了。我对自己说:当他们从我身上抢回地图,发现我在图上做了补充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补充?”

“喔!等一等!没有全部补充好!……”

他走近我们,不再故意装腔作势,而是郑重地、慢条斯理地添上一句:

“莫纳,现在是我跟您讲话的时候了。您去的地方我也去了,我也参加了这次不同寻常的节日活动。当班上同学跟我谈起您神秘的奇遇时,我猜想一定是那座古老的、偏僻的庄园。为了确有把握,我抢了您的地图……但我和您差不多:我不知道城堡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样回去;把您从这儿带到那儿的道路,我也不全部认识。”

我们怀着多么激动的心情,多么十足的好奇心,多么深厚的友情紧靠在他的身边!莫纳贪婪地向他提问题……我们两个人仿佛觉得,只要我们强烈坚持要我们的新朋友讲,即使他自己声称不了解的事情我们也能叫他说出来。

“您自己看吧!您自己看吧!”年轻人有点厌烦和为难地说,“我在您的图上加了一些您所没有的标记……我能干的就是这些。”

然后,他看到我们充满钦佩之心和热情,却很忧郁和骄傲地说:

“喔!我想最好还是告诉你们: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三个月以前,我曾想朝自己头上开一枪。就为这个缘故,你们看见我头上老缠着绷带,活像个一八七〇年的塞纳河卫军……”

“今天下午,你一打架,伤口又裂开了。”莫纳友好地说。

但那人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用有点夸张的口吻说:

“我想死,但没有死成。我继续活着只是为了像孩子一样,像吉普赛人那样寻欢作乐。我抛弃了一切,我再也没有父亲和姐妹,再也没有家庭和爱情……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寻欢作乐的朋友。”

“这些朋友已经背叛了您。”我说。

“是的。”他急切地回答,“这要怪那个叫德卢什的。他猜到我要和你们结成一伙了,就煽动那帮人不要再跟我走。那帮人本来紧紧掌握在我手里的。你们亲眼看到了昨天夜里进攻战是怎么组织的。干得多漂亮啊!我从孩提时候起,还是第一次指挥得那么成功……”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追加一句,以使我们不要误解他的意图:

“今天下午我所以转向你们,那是因为—我今天上午才发现—和你们在一起比和所有其余的人在一起更有劲。德卢什尤其使我反感。十七岁的人装大人,亏他想得出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使我反感了……你们想我们可以捉弄他吗?”

“肯定能,”莫纳说,“可您能和我们在一起待很久吗?”

“我不晓得。我很希望如此。我十分孤独,我只有加纳什……”

他的狂热、他的诙谐顿时化为乌有。好一阵子他又陷入绝望之中,估计这和他某一天产生自杀念头时的情绪是一样的。

他突然说:“做我的朋友吧!你们瞧,我已经知道了您的秘密,我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而冒犯了众人。我可以把你们重新引上你们迷失了的道路上去……”

他几乎是庄严地补充说:

“即使到了我离开地狱只有两步路的那一天—我有一天曾经如此—请仍旧做我的朋友……请你们起誓,当我这样叫你们的时候(他马上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叫声:“胡—虎!”……),你们一定要搭理我……您,莫纳,请您先起誓!”

我们就起誓了。我们实际上是孩子,一切比普通情况更为庄重、更为严肃的事对我们都有吸引力。

“作为报答,”他说,“我现在把我能告诉你们的都告诉你们:城堡女孩子一般在巴黎过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复活节是每年春分满月后第一个星期日,圣灵降临节是复活节后的第五十天。]。她在那度过整个六月份,有时候冬天也住上一个时期。我把她在巴黎的房子告诉您。”

这时,黑夜之中,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大门口叫了好几遍。我们猜到是加纳什。他大概不敢或者不知道怎样穿过院子进来。他声音很急,带着焦急的感情,有时叫声很高,有时很低:

“胡—虎!胡—虎!”

年轻的吉普赛人怔了一下,整好衣衫准备走了,莫纳对他叫道:

“说!快说啊!”

年轻人很快地告诉了我们巴黎的一个地址,我们轻轻地重复。然后,他奔向阴暗之中去会他在栅栏处的同伴,把我们置于难以言喻的心神不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