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莫纳早早就准备好了。他遵照人家的建议,穿了一套过时了的普通的黑礼服:上装腰身比较紧,袖子的肩胛处垫得很高;一件双排纽的背心;大脚裤的裤腿肥得遮住了他那双细巧的皮鞋;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

他下楼的时候院子里还没有人。他信步溜达,像在春天里那么兴奋。那天早晨也的确是这个冬天中最暖和的一天:太阳犹如四月初那般温暖,积雪开始融化,晶莹闪光的露水湿润着草地。树上好几只鸟儿在歌唱,温暖的微风时时吹拂在散步人的脸上。

他仿效那些比主人醒得早的客人的模样,走到庄园的院子里,心里老想着会有一个热情和愉快的声音从背后叫他:

“奥古斯丁,您已经起身啦?……”

可实际上,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是独自一人在花园和院子里溜达。那头,主楼里边,无论是窗户或是塔楼都毫无动静。可是人们已经把大木门的两扇门扇打开。楼上的一扇窗户里,阳光返照,像夏天早晨一般。

莫纳第一次在大白天看看这片产业的内部结构。断墙残垣把荒芜的花园和院子隔开。看得出院子里前不久倒过些沙子,用耙子耙过一遍。他所住的附属建筑物的旁边是些马厩,七零八落很不整齐,但很别致,形成许多旮旯,上面布满了野灌木和五叶地锦。冷杉树林子一直延伸到庄园,把一片平原全都遮住了。只有朝东的方向可以看到蓝色的山岭,上面有岩石,还有少不了的冷杉树。

在花园里,莫纳的身子趴在养鱼池的摇摇晃晃的栅栏上好长时间;鱼池的边上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皱褶不平像是泡沫,他瞧见自己的身影在水里,好像弯身在天上,穿着一套浪漫派大学生的服装。他感到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莫纳:不是坐着马车逃逸出来的学生,而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传奇式的人物,正在读一本获奖得来的书……

他赶紧走向主楼,因为他饿了。在昨天吃晚餐的大厅里,一个农妇正在放置餐具。等到莫纳在一只摆在桌布上的碗盏前坐下,农妇给他倒上了一杯咖啡:

“先生,您是第一个。”

他什么也不愿回答,因为他害怕突然被人发现他是个陌生人。他只是问了问事先通知过的早晨泛舟几点钟开始。

“半小时之内走不了,先生。谁也没有下来呢!”她回答说。

于是他又继续散步,围着形似教堂那样左右两边不对称的长方形城堡式的房子转,一边寻找上船的码头。当他绕过南边,蓦地看到一片芦苇,一望无际,构成了整幅画面。池塘的水流到这儿浸湿了墙脚;好几扇门的前面有木结构的小阳台,悬在汩汩作响的水波之上。

散步的人闲得无聊,他们在像纤道似的铺沙的堤岸上溜达了很久。莫纳好奇地观察所有的大门;大门上镶嵌的玻璃蒙上了灰尘,大门里边是破旧的、被废弃了的房间,或者是丢弃的独轮车、生锈了的工具和碎花盆的堆物间;蓦地,他发觉房屋的另一端传来擦在沙地上的脚步声。

来的是两个妇女,一个已经老态龙钟,另一个则是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棕色的头发,迷人的衣装,莫纳虽然昨天经历了化装舞会,今天看到了仍然感到非同寻常。

她们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风景;这时候,莫纳惊奇地—他以后感到这种惊奇是很粗鲁的—自言自语说: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与众不同的姑娘—也许是个演员,人家因为过节才把她找来的。”

这时候,这两个妇女和他擦肩而过。莫纳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年轻的姑娘。以后,每当他极尽全力试图回忆起这张已经消逝了的美丽的面容而终于进入梦乡时,他经常看到一排排的年轻妇女酷似这位姑娘:这一个人戴的帽子像她的;那一个人神态有点沉思和她一个样;另一个的眼神和她的一样纯洁;再一个有她一样的细腰;还有一个跟她同样是蓝眼睛;但没有一个人就是这位少女。

莫纳有时间看清她的浓密的棕发下面一张脸,五官比较短,但长得几乎是令人痛苦地纤细。她们两人既然已经走了过去,他就瞧她的装束,那是最简单,但是又是最大方的打扮。

他感到十分困惑,不知道是否应该陪着她们走。这时,姑娘略微回过头来朝向他,对她女伴说:

“我想,现在,船要不了多久要开了吧?……”

莫纳跟定她们。老妇人弯着腰,颤颤巍巍的,兴致勃勃地不停地说着笑着;姑娘细声地回答她。她们俩到了渡口,她又露出庄重和天真无邪的目光,好像是在说:

“您是谁?您在这儿干什么?我不认识您,可我又好像认识您。”

其他的来客现在已经散开在树林之间,等着。三条游船正在靠岸,准备迎接游客。这两位妇女好像是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所过之处,年轻的人们纷纷向她们深深一鞠躬,小姐们也向她们频频点头致意。奇怪的早晨!奇特的游娱活动!尽管有冬日的太阳,天气还是很冷。妇女们在颈子周围裹上当时很时髦的羽毛围巾……

老妇人留在岸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莫纳和年轻的城堡女主人在同一条船上。他靠在甲板的栏杆上,一只手拿着被大风吹扁了的帽子,很自然地注视那位姑娘。她这时坐在避风处,也在注视着他。她笑眯眯,回答女伴们对她讲的话,然后又温柔地把蓝色的眼睛移到他身上,微微咬着嘴唇。

附近河边的坡地上十分沉寂。游船随着平静的机器声和水声前进。人们简直可以相信这是在盛夏,船只似乎将在某处乡村房舍的美丽的庭园边靠岸。这位年轻的姑娘也将撑着白伞去散步,直到晚上都可以听到蝈蝈的叫声……但是突然来了一阵冷风,使这个节日的来宾们明白过来现在正是严冬腊月。

大家在一片冷杉树林前上了岸。码头上,旅客们我挤着你,你挤着我,等着船夫们打开栅门的挂锁……莫纳事后回想起来,这一分钟的情景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当时他在池塘的岸边,距离这位姑娘的脸十分近,可是这张脸从今以后却永远消失了。他睁大的眼睛从侧面注视她的洁净的脸颊,看得眼里快充满泪水了。他记得看到她脸上有点香粉,这仿佛是她向他倾诉的一桩微妙的秘密……

到了陆上,一切安排得似在梦幻之中。孩子们欢乐地奔叫,人们三五成群地分散到树林各处,莫纳则踏上一条小径,跟随着离他十步远的这位年轻的姑娘。

他赶上了她,没来得及考虑就脱口而出:

“您长得真美!”他简单地说。

但她加快了步子,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就走到岔路上去了。其他的游人在大道上奔跑、嬉闹,每个人都信步闲游,任凭自己的心血来潮。我们年轻的主人公深感内疚,责备自己不该那么鲁莽、粗野和笨拙。他盲目地徘徊着,心想他怎么也不会遇见那位美人儿了。但突然,他发现她恰好迎面走来,不得不在这条羊肠小道上和他擦肩而过。姑娘用没有戴手套的双手拉开大衣的褶裥。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浅口的黑皮鞋,脚踝骨十分细巧,时常弯曲,真叫人害怕它们会折了。

这次,年轻人向她敬了个礼,低声地说:

“您能原谅我吗?”

“我原谅您,”她郑重地说,“可我现在得到孩子们那儿去,因为今天他们是主人。再见吧!”

奥古斯丁恳请她再停一会儿。他笨拙地跟她说话,语无伦次,声音都颤抖了;她放慢了步子,听他说话。

“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她最后说。

她吐每一个字的方法都是一样的,所以声调完全相同,只是每句话最后一个字更为轻柔……然后,她又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微微地咬着嘴唇,蓝色的眼睛笔直地看着远方。

“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莫纳回答说。

他们现在走在一条没有遮蔽的路上。人们可以在不远处看到宾客们围着一幢坐落在田野之中的孤独的房屋。

“这就是‘弗朗兹之屋’。”姑娘说,“我得失陪了……”

她犹豫了片刻,微笑地瞧着他,说:“我的名字?……我就是伊沃娜·德加莱小姐……”说完,她就躲开了。

“弗朗兹之屋”那时并没有人住。但是莫纳看到时里面尽是来客,连顶楼里也都是人。他当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来观察他所在的地方:人们匆忙地吃了一顿由游船带来的冷餐。在这种季节里,这样的吃法很少见,大概是孩子们决定这样做的。大家吃完又出发了。莫纳一看见德加莱小姐出来就走上去,回答她刚才提出的问题:

“我原先给您取的名字更美。”

“什么?什么名字?”她问道,神态总是那么庄重。但是他害怕刚才讲了蠢话,所以没有回答。

“我的名字叫奥古斯丁·莫纳,”他继续说,“我是个学生。”

“喔,您在学习?”她说。于是他们聊了一会儿。他们讲得很慢,充满了幸福感,充满了友情。以后姑娘的态度变了。现在她已不再那么骄矜和庄重,而是显得更忧虑了。好像她害怕莫纳要说的话,所以事先就慌张起来。她待在他身边,颤抖不已,好像一只燕子落地时间久了,急于想再度高翔。

对莫纳提出来的各种设想她都温和地回答说:“何必呢?何必呢?”

但到了最后,他大胆地提出要她允许他有朝一日再回到这个美丽的庄园来。她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我将等着您回来。”

他们到了上船的地方。她蓦地止住脚步,沉思着说:

“我们俩都是孩子,我们干了一件荒唐事。这次我们别再上同一条船了。再见,别跟着我。”

莫纳一下子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然后他才迈开步子。这时,姑娘快要消失在远处来宾群中了,她停了下来,转身朝着他,第一次久久地望着他。这难道是最后一次向他打招呼表示再见?还是她向他示意,叫他别去陪她?还是她有什么话要跟他倾诉?……

等到大家回到庄园,农舍背后斜坡上的大草地上开始小马赛跑。这是全部节日活动中最后的一次。按照原来的计划,新郎新娘应当及时赶来参加这项活动,并且由弗朗兹主持一切。

可人们只得不等到他来就开始了。男孩们穿着马衣马裤,女孩们穿着马戏团女演员的服装。他们有些人牵来系有绸带的矫健的马驹,其他人牵着驯服的老骥。在孩子们沸腾的喊声和笑声之中,在一片打赌声和钟鸣声中,人们以为自己已经被送到某个极小的跑马场里绿茵茵的被修剪过的草坪上。

莫纳认出了达尼埃勒和戴着带羽毛帽的小姑娘们;前一天,他看到她们在树林里走过……莫纳一心只想在人群中找到漂亮的玫瑰色帽子和栗色大衣,对其余的情景一概没有注意到。但是德加莱小姐没有露面。当一阵钟声和欢呼声宣告竞赛结束时,他还是一股劲儿地在找她。一位骑白色老牝马的女孩子赢得了胜利。她在坐骑之上绕场一周,帽上的雉毛迎风飘摇。

接着,突然一切都无声无息了。所有的游戏业已结束而弗朗兹仍未回来。人们犹豫了一阵,相互很尴尬地商量办法。最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回到套房里去,在忧虑和寂静之中等候新郎和新娘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