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在这里停留了短短五天,太田便从安子那里听来了关于谷汤旅馆的种种逸事。不过,倒不是安子主动告知,而是在他的追问之下才得到的答案。谷汤旅馆门口见到的阿元、旅馆背后别苑里与小藤素风站在一起的文学青年冈垣、河边桥头偶遇的谷汤旅馆老板敏治、大众餐馆里撞见的继室荣子和浪曲师京丸。这些太田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全都交织在了一起。

太田脑海里通过这一幕幕所见所闻,恍惚间拼凑出各个人物过去和现在的种种经历。

不过是一间山峡里的温泉旅馆,竟然也会交织着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使这些原本平凡的感想不再平凡的原因,正是当中夹杂着一位自己早有耳闻的传奇小说家小藤素风。

太田没有想到,自己与这位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藤素风,居然那么快就有了当面交谈的机会。

太田听红叶屋的安子介绍说,仙龙湖那里特别值得一游。因此,他从邮局门口坐上了上午十一点发车的巴士。巴士开往高山方向,中间只停留一站,到人工湖畔大概十分钟的光景。

仙龙湖形状细细长长,湖畔公路曲折迂回。湖边并无任何观光设施。只有对岸郁郁葱葱的群山逼近,暗沉的倒影映在水面之上,一片湖光山色。山坡上覆盖着大片原生阔叶林,枝繁叶茂。其中多是落叶类树木,树叶已经微微泛黄。这一带地势偏高,入秋也较早。

四周空旷无人,太田信步闲逛着。每转过一个弯去,湖面都会呈现出不同的形状来。时而传来松鸦和山雀婉转鸣叫的声音,周围寂静得有些怕人。偶尔有公路上卡车的轰鸣声传来,反而为这里增添了一丝人气。湖面上不断有鱼儿摆尾画着圈,似乎是些鲤鱼和虹鳟鱼。

转过一个弯,路旁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大字:

致各位钓鱼的游客:

岸边坡陡,请游客注意脚下。此处禁止夜钓。

---渔业工会

“呀!”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太田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穿着薄坎肩和条纹裤子的秃顶老人小藤素风与那个名叫冈垣的青年就站在那里。

太田赶忙低头致意。

“你就是那个住在红叶屋里的客人吧?”

小藤素风的话语声铿锵有力。只见他骨骼结实,一副出家人的打扮。背有些微驼,脸上皱纹横生。眼角堆着眼屎,鼻涕连成了线。近看果然是一张已过古稀之年的面孔,这张面孔正朝着太田微微笑着。

“您就是小藤素风老师吧。上次看到您,没能跟您打个招呼问好,实在是有失礼数了。”

太田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小藤素风的名字存在于他少年时代的记忆里。长大之后,这个记忆又存在于旧书店的角落中。

“本人就是素风。”

老人心花怒放地点点头,原本前倾的脖子似乎挺直了一些。他抬起下巴,朝旁边的青年示意了一下。那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立刻主动说道:“鄙人名叫冈垣季一,是来向小藤老师请教小说写作的。”

冈垣季一的年纪有二十七八,外表其貌不扬。眼睛很小,上嘴唇微微翘起。

“我正在教冈垣写历史小说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对历史也没个概念。有些人净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说什么江户的南北町奉行[江户幕府的职称,初期只设了一奉行,后分为南、北町奉行。]居然在江户分别拥有两个地区。”

素风不说自己教的是传奇小说,却说是历史小说。老人完全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反而一口地道的江户方言,听上去口齿十分清晰。皱纹包围着的上下唇之间,洁白的假牙看上去格外惹人注目。

“老师的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晚生真是三生有幸啊。”太田再次低下头行礼。

“过奖,过奖。”素风一只手用布擦着鼻涕,脸上喜笑颜开。他的瞳仁并不是纯黑色的,而是一种茶褐色。许是因为患有老年性白内障吧。

“您是来散步的吗?”

“嗯。今天一大早冈垣从岐阜开私家车过来的。他把我带过来看看这片湖,这里可真是久违了啊。”

四周看不见他所说的私家车。可能是停在了下一个拐弯的背阴处吧。太田心想,阿元没准儿还在车上等着呢。

“太田先生是第一次来这边吗?”

素风清楚记得刚才接过的名片上印着的名字。

“那,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

素风朝湖面方向走了两三步。他的一条腿稍微有些跛。脚上穿着草鞋,上面有绳子绑住脚面。

“老师,太危险了。”冈垣在一旁伸手想要扶住他。

“没问题。”素风一把推开他。

“太田先生,这座人工湖名叫仙龙湖。本来庙里的住持起名时,寓意是有龙潜底之湖,却被村民们讹传成了仙人的仙[潜和仙在日文中读音相同。]。改成仙龙,可就完全没有意境了。有龙潜底,每次看到这湖,都觉得这个名字真是神来之笔啊。”

素风又抬手指向对岸的山上说:“那座山,海拔有一千三百五十米呢。不过,从这里看过去,并没有很高,对吧?因为我们这个地方就有一千多米了啊。那片原始森林里大多数是落叶林。你看,树叶都泛黄了吧。落叶树的品种有山樱、东亚唐棣、厚朴、花椒……”

素风一时想不起来了,冈垣接着补充道:“还有色木槭、阔叶枫、栎树等等。”

“对。鸟类有猫头鹰、三宝鸟、山雀,还有,呃……”

“还有松鸦、翠鸟等等。”

“有这些鸟,清晨傍晚都会听到成群的鸟叫,那声音可真是聒噪啊。动物呢,还有狐狸、狸猫、野兔、熊之类的出没。”

“还有熊吗?”

太田凝视着对岸,仿佛要看穿山林一般。

“村民说走到那片山林的深处,就会看到有熊出没。不过,一般很难看到啊。”

湖面的中心部分不断有涟漪荡漾开来。

“湖里好像有鲤鱼和虹鳟吧。”

“有。还有西太公鱼。”

“好像这边来垂钓的人还不少呢。还立着那样的牌子。”

“因为坡太陡了嘛。这一侧公路两旁用水泥加固过了,对岸就没做过加固。可能会有小石头滚落下来,脚底也不安全。这个峡谷是个V字形的嘛,地势是顺着山谷的形状自上而下陷入湖里的。”

“原来这里的地形是这样的啊。”

“水面下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呢。那是之前原有的溪流河床。不过,这一带的话……”

素风指着左边近处的河岸,那里刚好靠近太田下车的地方。

“水深大概只有十米吧,溪流沿岸原来是梯田一样的山坡。这边曾经有三十多户农家来着,六年前全都沉入水下了,是个淹在湖底的村落。”

“哈哈,这样啊。”

太田极目望去,从湖面上看不出任何踪迹。说到湖底的村落,他突然有种莫名的伤感。

“不过,太田先生。沉入湖底的,可不光是农家啊。”素风将自己的视线也停留在了湖面上说道。

“啊,还有什么沉在下面呢?”

“沉在下面的可多了。”

素风仿佛在对着风说话。他眼角堆着眼屎,茶褐色的瞳仁里,视线似乎飘向了远方,一动不动。

“是什么东西沉在下面呢?”

“说不定是龙。”

“嗯?”

“潜龙。这样想,就会越发地感觉神秘莫测了。”素风露出洁白的假牙笑道。

头顶的阳光偶尔从云间投射下来,分成无数道光线,映照在湖面之上。

“啊,翠鸟‘猫’进去了!”

冈垣突然小声叫道,这句话的语意却很难让人明了。只见一只比麻雀体形稍微大一些的水鸟,从水面上猛然腾空而起,展翅飞向了对岸。就在横穿过投射下来的光线那一瞬间,可以看见水鸟身上闪耀着绿色的光。它那长长的喙,显然就是用来叼鱼的。

太田惊讶地望着冈垣的嘴角。冈垣的双眼还在盯着翠鸟飞进的那片森林。湖面上泛起了偌大的涟漪。

“差不多该回去了。有点凉了。”

素风穿着绑绳草鞋的脚向前迈了一步。冈垣好似刚刚回过神来一般,赶忙搀扶住素风。这一次,素风没有推开他。

“老师,我现在去把车开过来,您就在这里等一下。”

冈垣的双手似乎要按住素风的肩膀一般,他转头看向太田。

“抱歉了,麻烦您照应一下老师。”

“好的。”

太田点点头,走到素风身边。冈垣飞快地跑向了汽车停放的方向。

“此人热情倒是热情……”

正当冈垣的身影消失在公路转弯处时,素风撇了一下嘴角。

听到这句话,太田有些意外,转过头望向老人的脸。

“一年多前,他说想当一名小说家才到我这儿来的。可惜啊,还差得太远啊。他掌握的历史知识,也就初中生的水平。对我说过的东西,倒是会认认真真地做笔记,可是又理解不了多少。而且,有好几次拿来五十多页的草稿给我看,写得实在是很难让人满意啊。嗯,努力倒是挺努力的,再有个两三年,兴许能成器吧。不过,他本人倒是盼着能早日进京呢。”素风说道。

“所以啊,他想请我帮忙联系一些东京的大型杂志社,希望刊登他的小说。因为,东京主要的出版社管理层我基本上都认识嘛。以前跟我有工作关系的人,现在都做到社长啦、高层啦、总编级别的了。只要我说句话,回头肯定就能登出来。现在的畅销作家,可全都是那些年轻人了啊……”

素风举出了三四个出名的传奇小说作家的名字。年纪都是五六十岁,当中也有大师级别的人物。

“这些人初出茅庐的时候,都曾经向我讨教过。现在嘛,早都各奔东西,也没什么走动了。当然了,书信来往还是有的。所以只要我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就会马上让杂志社刊登我引荐的稿子。不过,要是把冈垣目前写的这种稿子发过去,不仅让人家为难,我自己也颜面无光啊。”

“冈垣在岐阜那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说是在纺织工厂的人事科,就是负责招收刚毕业的新人的。这家伙要到全国的各个村子里去,招募来年毕业的女高中生和初中生。现在纺织行业不景气,招新也停了,这家伙从去年开始就无所事事了。他自己也说了,在现在的公司里继续待下去,也不会有出头之日。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当个小说家。年轻人嘛,好高骛远也不是不可以,总得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虽说我指导得一丝不苟,可这小子还差得远呢。我也是看他实在是努力,才愿意关照的。”

拐弯处传来汽车的声音,素风缄口不言了。

一辆白色的中型车开过来停下,冈垣从车上下来。

“老师,让您久等了……太田先生,麻烦您了。”

冈垣以素风弟子的身份向太田道了谢,又恭恭敬敬地走近这位教自己写小说的师父,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的身体,打开车门把他抱到车内的座位上。

对于冈垣如此尽心的服侍,素风自己倒是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太田也被冈垣邀请搭上了便车,就坐在素风身旁。车上并没有阿元跟随,大概她是把老人托付给了冈垣吧。

“小坂这里不但有小坂车站,还有朝六桥呢。”

素风坐在冈垣驾驶的私家车里,开始向太田如数家珍起来。

“橘南溪的《东游记》里曾经说过,这座桥不论夜里有多黑,一到清晨六点就会朦胧亮起,因而得名。老话说,因为桥下的河床里埋着明珠,所以桥上才会如此明亮。南溪说,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古人认为,地上的光明来源于地下埋的东西。比方说,佐渡金山之所以被发现,就是因为从海上看去,岛上的山看起来好像在发光一样。说是地下的金子成了精,升起来,才产生的光明。“金精”一词也就出自这里。伊豆大仁金山被发现,也是一样的情况。那全都是因为在德川家康手下官至金银山奉行的大久保长安。当时,他还是一名四处巡回演出的猿乐师。因为听一个跟自己同住在三岛旅馆里的男子讲到前面的山会发光,才发现了大仁金矿……”

太田一早就闻到一股异味扑鼻而来,奇臭无比,是从前面的副驾驶位子上飘过来的。那座位上面,放着一只很大的帆布手提袋。太田暗忖道,这应该就是阿元每天要在井边水盆里洗刷的尿布吧。臭不可闻是因为放在手提袋里的尿布上面沾着素风的污物。

可是,就坐在副驾驶座位旁边转动着方向盘的青年冈垣,从背影看正在一本正经地听着素风讲话,似乎对这股臭味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