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山井善五郎已经从出差地的旅馆打来电话,以“川原”的名义预订过了。因此,他直接坐上出租车来到了龟子酒店正门口。要到达酒店门口,必须从坡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去。小路两旁生长着松林。正门前到酒店背后还环绕着花坛和池塘式院落,花坛与院落都是左右对称的。

善五郎走进古朴陈旧的一楼大厅。此刻,外面还是阳光明媚,大厅内铺着绯红色地毯,里侧却亮着灯光。大厅的窗户十分狭小,楼内仿佛密室一般,外面的光线根本照不进来。前台一名年长的男侍先是煞有介事地要求他办理入住登记,又装模作样地将房间钥匙交给一名穿着蓝底白领制服的女侍。女侍看上去也有四十来岁的光景。大厅里的柱子上发出黑色的光泽,上面的金银装饰庄严华丽,宛如铺过一层锦缎。

电梯也是古色古香的。这年头,这种古董大概只有在伦敦那样的地方才能看得见了。除了必要的问答以外,女侍一言不发,态度极为冷淡。善五郎早已习惯于各家旅馆因人手不足所导致的恶劣态度。在他眼中,这也不失为旅馆张扬自己地位的一个表现。

女侍带他来到三楼一间海景房里。海面上风平浪静,宛如一面镜子。房间望海这项条件对于善五郎来讲,可有可无。关键是,这里是否靠近贵宾房。女侍把公文包放在房间角落里,就准备转身离开。他拦住女侍,把一张千元纸钞塞进了她的手里。女侍原本僵硬的表情瞬间就柔和下来了。

“听说这里有贵客下榻过的房间,请问是在哪里呢?”

“四楼的特别套房。”脸上长了许多细纹的女侍答道,态度一改之前的冷淡。

“里面还保留了当时的原样没有?”

“房间格局和家具备品还保持着原样,因为有许多客人都要求参观一下房间。”

“那我也能参观一下吗?”

“实在不巧,昨晚刚刚有客人入住,恕难从命。不过,后天就能空出来了。”

善五郎很是失望。没有提前在电话里询问一下贵宾套房是否空着,这的确是自己的失策。他一直以为,那里价格昂贵,不会经常有人入住的。

“我想参考一下,请问那间特别套房的费用是多少呢?”

“一晚两万八千日元。”

“一晚两万八千日元!”

女侍那张已不年轻的脸上露出鄙夷的微笑,看着张口结舌的善五郎。

“是什么样的客人会入住呢?”

“啊,自然是有钱人。”

“那是必然了。一般人一晚两万八千日元可是太奢侈了,绝对不可能住的。那么,再加上餐费和税费,一个人差不多要三万五千日元了吧?”

“昨天入住的客人是一对夫妻。”

“我想也是啊。那种地方,应该没有人会单身一人住进去的吧。莫不是哪家公司的老板?或者,是哪个从金融业界收取了不义之财,还不用交税的议员?”

“应该是位老板吧,具体就不太清楚了。”

前台的入住人登记名单里填好了住客的职业。女侍一定是瞄过了名单才得知的。但是,对此她口风甚紧。话说回来,虽说是登记,也有像善五郎这样,从地址到职业甚至姓名,全部都是捏造的。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为了便于实施“收藏”工作。可是,打算在特别套房里连住三天的客人是没有道理不如实填写的。

女侍离开后,善五郎察看了一下房间内的格局。客厅里摆着桌椅,就像普通的会客室那样。还有两间相连的双人卧房。两间都格外宽敞,与近来流行的美式“经济型”酒店里鼻尖几乎都要碰墙的局促之感有着天壤之别。果然是明治时代的建筑风格,整个空间十分大气,令人感觉心胸开阔。

可同时,自己又有种站在某个文物纪念馆里的感觉。不论是天花板,还是柱子、墙壁,全都陈旧不堪。甚至感觉像是被人关在了几近倒塌的旧宅里。也就是说,房间内部完全没有经过任何人工修缮。旧式的窗子异常狭小,从窗子向外望去,倒是可以看得见海面,房间内部却阴暗沉闷得很。圆桌和椅子也全都是些充满旧时气息的东西:木制的圆桌十分窄小,绷着皮面的椅子上,弹簧早已失灵,坐下去是瘪的。

这样看来,这家有着悠久历史的老牌酒店也并非由什么大资本经营的,而是好似那些没落的华族[日本于明治维新至“二战”结束之间存在的贵族阶层,战后被废除。]一般,只在外表上维持着往日的体面,一旦走进内部就会发现已经极尽衰败了。就像昔日的华族家庭拒绝与暴发户攀上关系一样,这家傲气十足的酒店也拒绝把自己卖给大资本,极力保持着清高。

傲气十足倒也还罢了。对善五郎而言,住进这种老旧不堪的房间还要支付一晚八千五百日元的费用,可着实不是个愉快的经历。要弥补这种心理上的不平衡,无论如何只有靠“笑纳”回高贵的收藏品那条途径了。要说那一点,似乎这里倒是相当有利。整家酒店都仿佛文物,高级套房里自然也少不了稀世的珍品。而那些珍品也绝不会是什么战后的,会比战前还要靠前。毫无疑问,应当是明治时代的老物件了。里面的物品不论多么不起眼,都应该绝对称得上古董了吧。

想到这里,善五郎开始振作起精神,进入这间老旧房间后的烦躁郁闷也渐渐变成了兴奋期待。甚至,透过狭小窗子看到的海面上,也似乎绽放出光辉来了。

然而,那间客房里住进了客人,这件事却不太妙。总不可能像个真正的小偷一样,趁对方熟睡时溜进去,偷摘下摆好的“纪念品”再带出来吧。可是,对方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啊。海上的风光再旖旎,老是从窗子里向外眺望,也会让人心生厌倦的吧。再说,既然是夫妻,就应该会有一起下坡到海边散步的时候。也说不定,两人会叫辆包车在附近兜兜风什么的。只要趁他们不在房间的时候,实施收藏工作应该还是小菜一碟。

只不过这里面还存在着一个难点:机会只剩接下来的傍晚时分到明早退房为止了。而且,这也已经是最大的限度。因为,善五郎只能在这里停留一晚。而那对夫妻住客是否会在这段时间内刚好外出呢?这才是他最为担心的问题。

无论如何,善五郎心想,要去贵宾房所在的四楼,就必须先查看好楼梯究竟在三楼的什么位置。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沉重的房门,来到走廊上。细长的走廊里,铺在地面上的绯红色地毯一直延伸到对面的走廊尽头。尽管这里只有这玩意儿是新的,可是一放到这里,仿佛全都融进了明治的古韵之中,奇妙至极。连待在里面的人,也免不了沾染上这股气息。

善五郎刚刚在走廊里走了几步,忽然,从对面斜上方传来下楼的人声。他吃了一惊,连忙停下脚步。显然,有人从四楼走下来了。眼前看不见楼梯的位置,似乎就在前方五六米处。此时此刻,善五郎急于为自己找个藏身之处。但两侧客房如同两堵墙般整齐地并排过去,中间并无可以遮蔽的地方。

于是,善五郎转回身,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踱去。他尽量地放慢步子,然后,找准时机回过头去。只见绯红色的走廊里,一名穿着咖啡色薄毛衣、灰底格纹裤的男子与一位穿着白色和服、系着绛红色腰带的女子,正横穿过去。走廊内格外狭窄,两人走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即便只有一瞬,善五郎的注意力却格外集中,看到的情形也完全可以确定。那名男子肤色半白,侧脸瘦削,脚步挪动得十分缓慢。通常,公司老板之类的社会名流为了彰显身份,会故意减慢动作,这位不知是否出于这一缘由。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穿着和服的女子。只见她一头浓密的秀发蓬松地盘在脑后。侧脸望去,鼻梁高挺,身材颀长,肤色白皙,骨肉丰满。男子在六十岁上下。女子似乎有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善五郎心想,或许是哪个大老板带着自己的情人来这里游山玩水吧。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站在卧房西侧的窗边。南侧的窗子可以俯瞰到整个濑户内海。而西侧的窗下,只能望到门口到坡下之间那条小路的一部分。他心想,老板与情人乘坐的汽车应该马上就要碾过那条砂砾小路,消失在松林里了吧。老板着装轻便,没穿外衣,只套了一件薄毛衣。这么看来,要么是准备搭车去附近兜兜风,要么应当是去酒店外的什么地方享用晚餐。一日三餐都吃酒店食堂里的东西,必然会感到腻烦的。这里可是海边,海鲜美味诱人。当季的濑户内海应该网到了不少鲷鱼上来。要品尝刚捕获上来的鱼鲜,没有比日本料理更合适的了。肯定还要喝点酒,用餐时间总不会太短。两人既然离开了高级套房,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要弄到有价值的收藏品,眼下可是个绝佳的时机。

善五郎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朝楼下望去。可是,正门屋檐下迟迟没有汽车驶出,也没有一个人影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一直是如此。正值五月中旬的傍晚六点前后,外面天色仍然大亮。这里紧临海边,全无遮挡,比城市里面更为亮堂一些。而且与东京相比,日落时间差不多要晚半个小时。也因此,绝不可能因为天色昏暗而漏看到对方离开酒店。那么,这两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一侧的海面依然平静如池水,毫无波澜,甚至感觉有些瘆人。房内开着窗,却没有一丝风吹入,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然而,善五郎心中的疑虑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目光停留在酒店向坡下斜伸过去的长廊廊檐上。就是那条长长的走廊。那条长廊的廊檐中途消失在了松林里,之后又连接到坡下的餐馆。在来这家酒店的路上,他曾经瞄到过那家餐馆的招牌:一块腐烂陈旧的木头上刻着“蓬莱阁”的字样。

原来如此,这两个人是去了坡下的餐馆吧。怪不得在外面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两人此时应该正在那条细长的廊檐下面步行下坡呢。

山井善五郎嘴角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