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我学生时代的故事,可说是陈年往事了。年代也无法确定,不过,我想应该是日俄战争刚结束时。

当时我才中学毕业,本想继续升学,但我的家乡并未设置高等学校,加上家境又没富裕到足以供我前往东京求学,只好耐心地逐步完成自己的志愿——先担任小学教员[当时的日本,中学毕业生只要当两年代课教员(没有正式资格的小学教员),便可取得正式教员的资格],等钱存够之后再到东京求学。在那个年代,靠自己挣钱、存钱的求学之路算是稀松平常,毕竟那是个物价相对便宜许多的时代。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在我当小学教员期间发生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啦)。某日,那是个至今我依然印象深刻的日子,就像刻意安排好的,特别阴霾的初春周日。我出门拜访当时任职于本地区(说是地区其实是某某市)报社编辑部的中学时代学长R男。当年每逢周日,造访学长可是我的乐趣之一,因为他的学识相当渊博,尤其喜欢调查一些异常偏激、诡异的事,无论是哪一个领域他都有所涉猎。例如文学,举凡诡异、带有古怪秘密——我想想看,就日本作品来说,大概类似平田笃胤[平田笃胤(1776—1843),江户后期的国学家。除了国学之外,平田也以研究传说和神话]、上田秋成[上田秋成(1734—1809),江户中期的国学家、诗人、小说家。代表作《雨月物语》为怪异小说集,安永五年(1776)初刊。包含《白峰》、《菊花之约》、《浅茅之宿》、《梦应之鲤》、《佛法僧》、《吉备津之釜》、《蛇性之淫》、《青头巾》、《贫福论》等五卷九话,本文介绍的难不成是要卖给黑烧屋吗是《青头巾》]等,外国文学家的话,大概类似史威登堡[即Emanuel Swedcnborg(1688—1772)。瑞典灵视者,科学家,担任皇家矿业大学顾问,同时也致力传扬心灵主义]、威廉·布莱克[即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发表神话叙事诗《预言书》],或者你常提到的爱伦·坡,这些都是他乐于研究的对象。而关于市井发生的事,可能也是基于新闻记者的职业病,他擅长将疑窦丛生的离奇事件调查得水落石出,更经常以此震惊众人。

只是,描述他的为人并不是这个故事的目的,在此我就不深入多谈了,只要问问在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中,他最喜欢哪个故事,便可了解他的个性,进而也能想象我受到他影响后的转变。

他说《雨月物语》中的每一篇文章都很棒,那如梦似幻的散文诗,还有栩栩如生的诡迷氛围,实在令人欲罢不能。其中又以《蛇性之淫》和《青头巾》最受他的青睐,因此,他常大声朗读给我听。

下野国[即现今的枥木县]某处乡里的法师非常宠爱一名约十二三岁的童子,有一天,那名童子因病死去。“在过度悲伤下,没有火化也没有土葬,法师与童子脸贴着脸,手握着手,如此纠缠多日,甚至在心神昏乱下,竟然和童子如生前般淫戏,他实在不忍心看着童子的肉块渐渐腐烂,禁不住对童子的尸体吸肉舔骨了起来,简直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这段文字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套用现代的说法,这应该算是一种变态性欲吧!R对这类描写手法尤其偏爱。如今想想,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就偏好这种变态性欲吧!

说着说着,我貌似有点儿离题了。我去找R的时候正是周日的中午时分。他和平时一样伏在桌前,正在翻阅某本书。我一走进去,他便满脸雀跃地对我说:

“啊,你来得正好,有样东西一定要让你瞧瞧,这玩意儿可有趣了。

他劈头就这么说,我心想他必定又挖到什么珍本奇书了,忍不住回答:

“那我一定要见识一下!”

没想到,他居然起身匆匆准备出门,同时表示:

“在外面,陪我去某某观音[距离后文的热田也很近,因而可能是指名古屋市中的大须观音],我想让你见识的东西就在那里。”

出于旺盛的好奇心,我禁不住问他某某观音那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非得说等我去看了就会知道,一点儿蛛丝马迹也不肯透露。无奈之下,我只好默默跟着R前往目的地。

前面也说过,这是个阴霾得仿佛随时会打雷的阴天。当时还没有电车,我们走了大约半里路后已经浑身大汗。一路上,周围的气氛就跟天气一样闷得化不开,流露出一种诡谲的寂静。R不时转头对我说话,声音犹如来自一町之外。我想,若人会发疯,一定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吧!

某某观音其实犹如东京的浅草,形形色色的表演小屋遍布其中,当然也有剧场。由于这里是乡下,整体气氛更显颓废、萧瑟。如今类似的规定已经很少了,但当时我所任教的学校甚至严禁教师看戏,对我这个热爱戏剧的人而言,这规定令我伤透脑筋。担心丢饭碗的我只能尽量遵守这道禁令,避免前往这个某某观音。也因此,某某观音里正在上演的戏剧或杂耍表演,我一概不知(当时戏剧表演几乎不在报上登广告)。到了目的地之后,R说就是这个,一脸得意地指向某剧场的招牌,那招牌还真是奇怪。

甫归国的百面演员某某先生隆重登台

演出侦探奇闻《怪美人》[实际上,泪香小史,也就是黑岩泪香的著作中并没有这个题名的作品]五幕

泪香小史[泪香小史(1862—1920),明治时代的翻译家、推理小说家、记者]的翻案小说中有一篇《怪美人》,但细看之下才发现此《怪美人》并非泪香的彼《怪美人》,此情节更为荒唐无稽、怪诞至极些。有趣的是,部分情节又令人联想到泪香小史。如今在租书店似乎还找得到这本书,应该是泪香的作品尚未改版前的八开廉价小册吧!不知你可曾看过那本书的插图,如今有机会重新欣赏这些插图的话,可是颇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在我回味泪香小史的作品时,这位某某先生主演的戏码仿佛活动写真般栩栩如生地在我面前动了起来。

演出的场地是个破旧的剧场,宛如黑色土制仓库的墙壁已剥落大半,墙脚前的露天泥沟中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沟旁并排站着一群流鼻涕的小鬼,正在仰望偌大的招牌。周围大致就是这般破败的景色。唯独招牌是崭新的,画风颇为独特,虽依旧是一般戏院的招牌画法,但约莫是模仿了西洋风格,画中弯着腿的红毛碧眼绅士,以及全身披挂着层层叠叠的布料、脸孔格外庞大的洋装美人以风格独特的装扮打破了日式传统。那幅招牌若留到现在,肯定会是很有价值的历史艺术品。

售票口不仅没有窗口,其造型更如公共澡堂的柜台,我们买了木片入场券后,走进场内。(我终究还是违反教师禁令了。)场内跟外头同样破旧,观看场地就是一个大通间,没铺地板的地面仅铺着肮脏的草席[用莎草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兰草的茎编织而成的席子],上面丢满纸屑、橘子皮和蚕豆壳,走进其中一不小心,就会有恶心的不明物体粘在脚底,状况简直惨不忍睹。不过,就当时的整体环境来说,这种情形或许很普遍,因为这个剧场的规模在当地已经数二数三了。

两人一进到场内,戏已经开演了。与招牌同样充满异国情调的舞台上,每一位出场人物都打扮得像洋人一样。我心想:“这个好,R果然让我见识到一场好戏。”因为那正与我们的兴趣不谋而合……这正是我当时单纯的想法。可是,之后我才了解R其实有更深层的目的。与其说他是带我去看戏,不如说他是为了让我观察剧中出场人物之一,也就是担纲主演的百面演员。

印象中剧情似乎挺有趣的,然而实际上我已不大记得了,更何况剧情跟我要说的故事没什么关联,不如就在此略过,总之大致是以神出鬼没的怪美人为主角,是一出情节颇富变化的推理剧。即使这年头推理剧已不再盛行了,但这出推理剧其实还蛮好看的,主演怪美人的就是这位百面演员。在剧里怪美人为了躲避警方及其他人的追捕不停乔装,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为贵族,忽为贱民,伪装成各种身份的人。想必这正是“百面”这个称号的由来,他的乔装技巧的确高明,观众不时地被他变化多端的身份蒙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乎其技吧!

我本想坐后排就好,但R不知为何却选了紧靠舞台边的位子,我们与舞台演员的脸近到几乎相隔仅一间的距离,以至于连小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纵使这么近距离面对百面演员的乔装,我依然看不出任何破绽。扮女人就是女人,扮老人就是老人,变身异常彻底。就拿脸上的皱纹来说吧,倘若是一般演员,往往是以颜料在脸上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观众只要从侧面便可一目了然,丰润紧绷的脸颊上,莫名地出现黑色的暗影,看起来很滑稽。百面演员就不同了,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竟能在皮肤上刻画出道地的皱纹。不仅如此,每当变装时,他甚至连脸形都会完全改变,有时是圆脸,有时又变得较为细长。眼睛和嘴巴忽大忽小也就算了,但他连鼻子和耳朵的形状都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这到底是我的错觉,抑或是运用某种密术才能达到的境界,我至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因如此,即便他登场出现,我也无从确定眼前站在舞台上的就是百面演员,顶多依据出场顺序表猜出应该是他。由于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忍不住悄悄问R:

“那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说不定,所谓的百面演员根本不止一个人,而是由多名替身组合而成的团体名称,在整个节目中轮番上场吧?”实际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你注意听他的声音,声音可没那么好乔装,虽然可以巧妙变化,毕竟仍是同一种音色,不可能刚好在同一个团体里有那么多音质如此接近的人。”

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点醒,的确好像是同一个人。

“其实,如果我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来看戏,一定会跟你有同样的怀疑。”R解释道。

“这次,我已事先充分预习。正好在这出戏上档前,百面演员某某造访过我所任职的报社,还在我们面前实地表演过他专业的乔装技术。其他的同仁似乎对这玩意儿没有太大兴趣,但我却大为震惊,没想到在这世上竟有如此精彩的奇术。当时某某的神气自满也颇值得一听!他首先陈述变装术在欧美的历史,同时介绍这门技术现今已达到何等成熟的境界,而我们日本人却因为皮肤及头发等限制在许多方面无法模仿得惟妙惟肖,针对这些限制他是如何苦心研究,如何历经千辛万苦突破瓶颈学成一身好本领等,滔滔不绝、巨细糜遗地陈述他一路走来的甘苦经。当时他的口气仿佛在夸耀,不管是团十郎或菊五郎[二者都是歌舞伎演员。团十郎全名九世市川团十郎(1838—1903),明治七年,自河原崎三升袭名,为明治时代剧界第一把交椅,后来被尊奉为“剧圣”,“第九代”指的就是他。菊五郎全名五世尾上菊五郎(1844—1903),与九世市川团十郎并称“团菊”,同样也是明治剧界的代表名伶],放眼日本恐怕也找不出比老子更棒的演员。据他自称,他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城镇(这可是他的出生地)踏上东京的华丽舞台,并将他倾注一生的技艺介绍给全天下。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相当可爱,可悲的是对于乔装技艺这门专业他作了错误的诠释。他以为,能够不着痕迹地变身成各种人物是成功演员的首要条件,并且想当然地认定,变化自如的自己就是天下第一的名伶。乡下出身的表演者往往都有这种自我膨胀的心态。热田的神乐狮子舞[神乐狮子是民间神乐的一种。一边甩动狮头一边祈求除魔驱邪、防火防灾,狮子舞即由此衍生。热田应是指乱步少年时期居住过的名古屋的热田]就是最明显的例子。略过这些缺点不谈,他们的技艺当然还是有存在的价值啦……”

听完R这番详细的解说后再重新观赏舞台表演,另有一番风味。而且越看,越深深感到百面演员的技巧精湛,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男人若去当小偷,一辈子都可以躲过警方的追查!

最后,剧情进入高潮,来到毁灭性的最后一幕并以悲剧告终。我早已忘记时间,深深沉醉在百面演员的表演中直到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