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今天我决定在您面前忏悔。我离被处死刑的日子已越来越近,我想尽快将心里话倾吐出来,至少安心度过死前最后几天。拜托,或许这会给您添麻烦,还请为我这可悲的死刑犯拨出一点儿时间。

老师您也知道,我杀了一个男人,并从对方的保险箱中窃取了三万圆,才因此被判处死刑。任何人对此判决都不会有所质疑。事实上,我的确犯下了罪行,而如今死刑已确定,丝毫没有必要再特地招认另一项更严重的罪行。纵使那件事比我为人所知的罪行还要严重好几倍,对于已被判处极刑的我来说,也不可能因此再受到更重的刑罚。

不,不见得毫无必要。虽说我已是将死之人,多少还是有点儿虚荣心,希望尽量美化自己的恶名。况且基于某种理由,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希望让妻子知道这件事,为此我不知承受了多少不必要的折磨。明知就算坦白此事也不可能影响结果,但面对法庭上一脸威严的法官,到了口边的话又被我硬生生吞回去,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实情。

然而如今,我希望老师您之后将这件事巨细靡遗地转告我的妻子。就算是再坏的人,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也希望能改邪归正。若不坦承另一项罪行就死去,对我的妻子来说未免不公平。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很害怕被我杀死的男人的执念。不,不是我抢钱时杀害的男人。那起案件我已经招认了,我根本不怎么在意他的死;而是在意更早之前,我犯下的另一桩杀人罪。一想到那个男人我就备感痛苦。

他是我的哥哥,而且不是一般的哥哥。我是双胞胎中的弟弟,他是与我同时自母亲胎内出生的另一个双胞胎兄弟,我杀了他。

他不分日夜地出现在我眼前,指责我。梦里,他在我胸口压上千斤重担并勒紧我的喉咙。白天情况也未见好转,他的身影会出现在墙上,眼里写满憎恨,瞪着我,或是从窗口伸进脑袋对我报以诡谲的冷笑。最糟糕的是,因为我们是双胞胎,从长相到身形都一模一样。打从我进来这里之前,是的,从我杀了他的第二天起,他就不时在我眼前出现。仔细想想,我之所以犯下第二起杀人案,以及精心策划的杀人行动竟然曝光,一切或许都是他的执念造成的。

自从杀死他的隔天起我就不敢再照镜子。不只是镜子,只要是可以反射出影子的物品都令我恐惧,我不惜将家中的镜子和所有玻璃制品都扔掉。可是,那样做又有何用?大都市里放眼望去尽是成排的展示橱窗,里面总有闪闪发亮的镜子。越想忽视,我的目光越是被吸引过去。在那些玻璃和镜子里,总反射出被我杀害的男人——虽说那其实是我自己的身影——以阴沉的目光控诉我。

有一次,我在某间镜子店前甚至差点儿昏倒。在那儿,我看到那个被我杀死的男人的眼睛,成千上万只充满怨毒眼神的眼睛,同时将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虽不时被那种幻觉困扰,但我并未因此倒下。以我聪明绝顶的脑袋精心策划出来的绝顶妙计,怎么可能轻易就露出马脚——确实,这种过度自恋的信心令我变得更加大胆。屡次谋财犯案令我忙得不可开交,连一秒钟也无法松懈,自然没有余力顾及他。但是此刻,沦为阶下囚的我再也撑不下去了。他的鬼魂趁着单调、不被打搅的牢狱生活、心神松懈的大好机会,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尤其在我被判处死刑后更是变本加厉。

这里虽然没有镜子这类生活用品,但是洗脸和入浴时,他总会化为我自己的面貌倒映在水面上;味噌汤里也会浮现他那憔悴的面容。此外,餐具表面或室内闪亮的金属表面,举凡能映出倒影的物品,或大或小,他的身影一定都会出现。现在,就连我自己的身影都会把我吓一跳。该怎么说呢,我甚至怕看到自己的身体。我怕我这具和死掉的男人分毫不差,甚至连每一条皱纹的长向都相同的身体。

与其继续承受这种痛苦折磨,不如早点儿死了,我一点儿也不畏惧什么死刑,反而巴不得死刑越早执行越好。可是,沉默地死去确实令我不安。在我死前必须取得他的谅解,或者该说,我想消除心头这种无时无刻恐惧着他的幻影的不安……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向我的妻子坦承我的罪行,同时让世人知晓。

老师,听完我接下来的忏悔告白后,请您务必转告法官大人。并且,恕我厚颜恳求,您能否答应我一定会转告我的妻子?啊,谢谢,谢谢您的爽快承诺!那么,接下来,我就把另一桩罪行告诉您。

正如我前面也解释过的,我们是罕见的双胞胎。除了我大腿上有颗黑痣——唯一一样让我父母区分我俩的记号,我们兄弟两人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从头顶到脚尖,没有一分一毫的差异。若有闲情细数头发数量的话,说不定同样是几万几千几百几十根,一根都不差。

长相相似就是我犯下滔天大罪的根本动机。

有一天,我决心杀了哥哥,亦即双胞胎的另一半。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绝非起因于对哥哥有什么深仇大恨。哥哥身为家产继承人继承了数量庞大的财产,相较之下我所得到的却微不足道;原本是我恋人的女子,也因哥哥在财产数量上远胜于我,被她的父母逼着嫁给了哥哥,这一切都令我极度不甘心。这些与其说是哥哥的错,不如怪罪赐给哥哥这般地位的双亲。要怨恨的话,也该怨我已不在人世的父母。况且,哥哥的妻子曾是我恋人这件事情,他压根儿不知情。

如果我的日子过得顺遂,或许可以安然无事。该说我天生像个废物吗?不巧的是,我非常不善于圆滑处世,最糟糕的是,我没有人生目标,我只求每一天过得快活就够了。我觉得既然连明日是生是死都确定不了,一切多想也是枉然,久而久之,我几乎成了行尸走肉。或许也是因为人财两失,以至于自暴自弃吧。而我分到的那一丁点儿家产,很快就被我挥霍殆尽。

于是,除了向哥哥要钱之外,我完全没有别的想法,这给哥哥添了不少麻烦。未料,要钱的次数多了以后,哥哥也对我毫无节制的索求不堪其扰,渐渐地不再理会我的恳求。最后,不管我再怎么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他都不改变心意,坚称在我振作前绝对不会再援助我,甚至无情地将我拒于门外。

某日,上门要钱再度遭拒,从哥哥的住处返家的路上,我忽然萌生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念头。

当那个念头乍然浮现心头时,我不禁浑身颤抖,并企图打消那骇人的痴心邪念。然而,渐渐地,我越想越发觉那不见得是妄想。我觉得一旦下定决心,缜密计划,只要勇于实行,根本不需冒任何风险就能得到巨额财产和爱情。连着好几天,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权衡一切状况后,我下定决心将这个可怕的计划付诸实现。

那绝不是出于对哥哥的怨恨。天生恶人的我,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一心只想获得快乐。可是,身为恶人却又胆小怯懦的我,要是预想会有丝毫危险,想必绝对不会毅然决然地下定决心。偏偏我的计划看似毫无风险,至少,我是这么相信。

于是,我着手采取行动。首先,作为事前的准备,我频繁而又不着痕迹地出入哥哥家,并且密切观察哥哥和嫂嫂的日常生活。任何细节我都不放过,细小到哥哥拧手巾时是往右扭还是往左扭,我都滴水不漏地观察。

耗时一个多月的观察结束时,我编了一个完全不会遭人怀疑的理由,告诉哥哥我要去朝鲜工作——在此我得声明,一直到当时为止我仍旧单身,因此这个理由一点儿也不会牵强——哥哥对我的想法不禁感到欣慰,若以小人之心揣测的话,也许他真正高兴的,是少了一个麻烦。总之,他特地送了一些旅费给我。

一切就绪,执行我计划的日子终于来了,我在兄嫂的目送下从东京车站搭乘下行列车。当火车抵达山北车站[神奈川县足柄上郡山北町的旧东海道线,现今的御殿场线车站。当时东海道本线的山北与御殿场车站之间,列车必须翻越箱根,被视为最大的难关,车厢后面还加挂了推动列车前进的蒸汽车,必须随时补充煤和水,因此下行列车的停车时间相当久,所以主人公可能是在这一站下车。昭和九年丹那隧道开通,如今的东海道本线的路线变更后,山北车站作为御殿场线的其中一站便逐渐没落了。]后,本该继续坐到下关的我,偷偷在此下车。没多久,就混进上行列车的三等车厢返回东京了。

在山北车站等待火车期间,我在车站的厕所里将大腿上唯一能区别哥哥和我的黑痣用刀尖挖掉了。一旦这么做,哥哥和我就完全一样了,若说哥哥在我正巧有黑痣的地方受了伤,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抵达东京车站时天正好亮了,时间是我事先计划好的。我换上早在出发前就已定做,和哥哥天天穿的大岛[鹿儿岛县奄美大岛及鹿儿岛市周边生产的布料,特殊织法形成的细纹是其最大的特征]家常服完全一样的衣服——内衣、腰带和木屐也都事先备妥——算准时间前往哥哥家。我一边小心提防不让任何人发现,一边翻越屋后的木板墙潜入哥哥家宽敞的庭园。由于清晨天色尚暗,完全不用担心被家中用人发现,得以一路通行无阻地走到庭园角落的古井旁。

这口古井正是促使我犯罪的最后一把推力。早在很久以前,这口井便因井水干涸废弃不用,哥哥说院子里有这种陷阱实在危险,打算最近就把井填平。井旁甚至已堆起小山状的泥土,只等园丁有空随时动手填井。于是,我在两三天前,就找过那名园丁,命他一定要在今天——我偷偷潜入的这天——早上动工。

我蹲身躲在灌木丛中,耐心等待。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习惯在每天早上洗完脸后边做深呼吸边在院子散步的哥哥走近。我已昏了头,仿佛罹患疟疾般,全身不停地哆嗦,湿冷的汗水自腋下缓缓滑向手臂。这难熬的时刻,简直度日如年。就在我凭感觉猜想似乎已苦等三个小时之际,远处响起木屐声。在声音的主人现身前,不知有多少次我几乎拔腿想逃,但是仅存的些许理智适时地阻止了我。

我苦候已久的牺牲者总算来到我藏身的树丛前。我迅速冲上去,以事先准备好的细绳从后往哥哥——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脖子上一缠,并死命勒紧。哥哥虽被勒住脖子,仍试图向后扭头认清敌人的真面目。我使出浑身力气阻止他转头,但濒死的他脖子仿佛装了副力道超强的发条,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我的方向转过来。终于,那胀得通红的脖子——和我自己的分毫不差——半转向我,用已翻白的眼角的余光认出我来,刹那间他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我想我大概至死也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紧接着,他不再挣扎,很快就颓然断气。而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我那僵直得仿佛失去神经的双手从绞杀的姿势扳回原状。

然后,我用力踩稳颤抖的双脚,将倒在地上的尸体拖到一旁的古井,再推到井底。我捡起地上的木板,将堆在旁边的泥土沙沙沙地拨落井中,直到完全覆盖住哥哥的尸身。

倘若有旁观者在场,想必会认为那是一场惊悚无比的白昼噩梦,因为一个男人竟一言不发地把另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男人——服装相同,体格相同,甚至连长相也完全相同的男人勒毙。

对,没错,这就是我所犯下的弑兄大罪。您一定很惊讶我怎能毫不愧疚地杀死唯一的亲兄弟吧!您说得没错,但依我的立场来说,正因为是兄弟,反而更会激发杀意。不知您有没有这样的体会,人有时会不自觉地憎恶血亲。关于这种情绪,小说经常描写,应该还不至于是我个人的感觉,那种情感比起对外人的憎恨更难以忍受。对我们这种长相完全一样的双胞胎而言,更是极度难耐。就算没有其他原因,单是面对相貌相同的亲手足,就已足够让人萌生杀意了。我这个懦夫,之所以能面不改色地杀了哥哥,想来就是因为这种憎恶的情感作祟吧。

好了,我用泥土把尸体掩埋后,仍旧蹲在原地不动。静静等了三十分钟后,女佣带园丁来了。我胆怯地登上初次扮演兄长的舞台,尽量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

“噢,师傅,你来得真早,我正想帮你们一点儿小忙呢!哈哈……今天应该就能填平吧?那就拜托你了!”说完,我缓缓起身,模仿哥哥的步伐走进屋里。

之后一切进展顺利。那一整天,我都窝在哥哥的书房,一门心思地研究哥哥的日记和收支簿——我宣称要前往朝鲜之前就已调查过一切,唯独剩这两样。晚上面对妻子——昨日仍是哥哥的嫂子,如今却已成为我妻子的女人——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被她发现,我以哥哥平日的姿态和她谈笑风生。那天深夜,我甚至大胆地进入嫂子的卧房。不过,对此我略感不安,因为无从得知哥哥在夫妻闺房里的习惯。但我至少确信一点,我自恋地认定即便她发现事情的真相,也不可能让我这个旧情人锒铛入狱。于是,我得以从容拉开嫂子卧房的纸门。幸运的是,嫂子一点儿也没发现是我,我甚至因此犯下了通奸罪。

接下来的一年,我过着人人称羡的幸福生活。拥有花不完的钱,拥有以前深爱的女人,即使我的欲望再贪婪,那一年也丝毫没有不满足的感觉——虽然那段期间,哥哥的亡魂不时困扰着我——但一年的时间,对于事事三分钟热度的我来说已是奇迹。一年后,我渐渐对嫂子感到厌烦。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再次过起花天酒地的生活。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满,极尽所能地奢侈浪费,花钱如流水,这样下去,就算有再多财产也会转眼成空。眼看着债台日益高筑。当我再也没有钱可挥霍时,啊,我又犯下第二桩罪行。

第二桩罪可算是第一桩罪的衍生品。当我决心杀死兄长时,我早已考虑过这事儿。我的想法是,如果我可以完全取代兄长的角色,那么以前的我不管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对于已成为兄长的我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影响。换言之,前往朝鲜后就音讯杳然的弟弟,纵使回到日本,杀人也好抢劫也罢,那都是弟弟犯下的罪行,只要不被逮捕,扮演兄长的我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料,我犯下第一桩罪行后不久,便有了惊人的发现,借助这个发现,竟致使第二桩犯罪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某天,我小心翼翼地模仿兄长的笔迹,在兄长的日记本上以兄长的身份写当天的日记。这是扮演兄长的我非做不可的恼人日课之一。写完日记,我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写的部分与兄长以前写的内容相互比对。突然,一个惊人的画面倏然映入眼帘,在兄长写的某一页角落,赫然出现一枚清晰的指纹。我察觉到自己因疏忽而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当下不由得一惊。我一直深信自己和兄长唯一的区别就是腿上的黑痣,如今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指纹这种东西每个人都不一样,就算是双胞胎也绝不可能有相同的指纹,这是我以前曾经听说的事。看到日记本上兄长生前留下的指纹,我担心起日后会不会因为指纹而露出马脚,不禁愀然变色。

我悄悄买来放大镜,详细比对日记本上的指纹与我自己按在其他纸上的指纹。哥哥的指纹和我某根手指的指纹乍看之下几乎一模一样,但若仔细比对每一根线条,确实有不同之处。奇怪的是,整体感觉几乎一样的两枚指纹,细节却截然不同。为了谨慎起见,我不动声色地采集了嫂子和女佣的指纹观察,没想到连比对都不用,一看就不像。所以,日记本上的显然就是兄长留下的指纹,难怪会跟我的指纹相似。我俩本就是过分相像的双胞胎,即便如此仍出现细微差异,比如指纹就不同。

我心想这种证据若无意间留下许多那可麻烦了,于是立刻展开搜寻,尽可能不遗漏任何一个角落。我把大量藏书一本一本翻开检查,又在壁橱和柜子的角落灰尘中东翻西找,搜遍了所有可能遗留指纹的地方,但是除了日记上的那一页之外,再没有任何发现。我总算稍感安心,只要把日记本中的这一页烧成灰,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正当我打算将其撕下扔进火盆时,宛如灵光一闪——不过不是天使的灵光一闪,我想应该是恶魔的教唆吧——一个小小的阴谋浮上心头。

如果把这枚指纹做成模子,等我将来不得不犯下第二桩罪行时,刻意在犯罪地点留下模子指纹,结果会如何?恶魔在我耳边循循诱导。

举个极端的例子来说,假设我杀了一个人。我想象自己这个去了朝鲜的弟弟又回到日本,外表落魄,心态茫然。另一方面我再事先替扮演兄长的自己预留不在场证明,然后,动手杀人。当然我会小心不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光是这样或许就已足够。但是,倘使出了某种差错,致使扮演兄长的我遭到怀疑那就危险了。纵然早已备妥不在场证明,但谁能保证不会被拆穿?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若现场留有真正兄长的指纹又会怎样呢?应该没有人知道弟弟的指纹,所以不可能明确现场留下的到底是谁的。纵使有人目睹我犯案,仅凭指纹的差异,还是能令我无罪获释。警方必须永远苦苦搜寻一个拥有死人指纹的男人,苦苦追寻表面是兄长,实则是弟弟的真正的凶手。

这个万无一失的主意令我飘飘然起来。就像把史蒂文森那本梦幻小说《化身博士》[原书名为(Dr Jekyll and Mr Hyde),英国小说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代表作]搬到现实人生中一样。我这个恶人,想必终其一生再没有比想出这个障眼法更幸福的时候了。

不过,想出这计谋的时候,我依然沉醉在美满的生活中,压根儿没想过要确实执行,真正将其提上日程,是在我花天酒地、为欠债所苦之后。

有一次,我尝试着用这个方法,从家境殷实的朋友家中顺走值钱货,这是我犯下第一起偷窃案。以那枚指纹为样本,做一枚橡皮图章对略有制版经验的我而言,并不是难事。从此,每逢缺钱挥霍我就会用这招,而且一次也没被人怀疑过。有时,是因为受害者自认倒霉没有报警,也有时纵使报警,未等发现指纹就已不了了之,我的偷窃行径轻轻松松便能成功,轻而易举到了无趣的地步。而得意忘形的我,一错再错,最后竟然犯下杀人重罪。

关于我最后的罪行,笔录上应该都有详细记录,在此我就简短带过,总之就是我由于负债累累急需一笔钱。此时,正好某个熟人基于某种原因——据说好像是提供秘密活动经费的政治献金——必须将三万圆的巨款放在自家保险箱里一晚,这件事我是在那个保险箱前,从当事人口中听说的。虽有负债,但我在金钱方面表现得很有信用,朋友才会毫不保留地在我面前直言不讳。当时,除了当事人的妻子,还有我及两三名客人在场。

充分调查各种状况后,当晚我便以弟弟的装扮潜入友人家。另一方面,我当然也替扮演兄长的自己备妥不在场证明。我顺利潜入放保险箱的房间。随后,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打开保险箱——既是多年朋友,要知道保险箱的密码可说是轻而易举——取出成沓钞票。

没想到,这时,本来关着门的房间,电灯突然“啪”地亮了起来。一时太过惊愕而转身的我,发现保险箱的主人正在我面前瞪着我……我心想这下子已无退路,当下便拔出怀中小刀,扑过去用力刺进友人的胸口……一切在瞬间发生,下一刻他已成为一具尸体。我凝神竖耳倾听,幸好没有任何人醒来。不,就算醒来发现,或许也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动弹了。我迅速将橡皮指纹沾上地下的血,在旁边的墙上按个印子,定睛确认没有留下其他任何证据后,这才小心地往外退,同时确认没留下任何脚印,匆匆逃走。

第二天刑警来访,自信十足的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刑警万分抱歉,含蓄地表示,知道遇害友人的保险箱存有巨款的人,他都得逐一拜访,由于现场留下一枚指纹,拿它同指纹库中的指纹档案相比较,并没有找到相符合的,明知冒昧,但是由于我也是死者的朋友当中知道保险箱藏有巨款的人之一,因此希望能采集一枚我的指纹。我在内心暗自窃笑,同时装出对友人之死伤痛不已的语气,一边表达遗憾一边按下指纹。

“想必,刑警先生正到处寻找那穷其一生之力也不可能找到的指纹主人吧!”

得到意外巨款的喜悦麻痹了我的神经,我对此事并未多想,立刻叫车前往平日的游乐场所。

两三天后,同一位刑警再度来访——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刑警是警局的名侦探——我若无其事地走进客厅。当我看到面前的刑警,眼中掠过一道若有似无的笑影时,心底深处的恶魔发出一声近似呐喊的呻吟。刑警貌似整暇以待,桌上放着一张纸。脑袋一团昏乱的我完全无法思考,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逮捕令。当我眼角的余光瞥向那张纸时,刑警已迅速靠近我并将我的双手用绳子绑住。仔细一看,门外还守着另一名神情严肃的巡查,我只能束手待捕。

就这样,我被捕入狱,即使入狱,愚蠢的我依旧感到安心。我确信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查出我杀人的证据。但您猜怎么了,当初审法官当面宣告我的罪状时,事态的发展惊人到令我张口结舌的地步,就连身为犯人的我都忍不住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因为我所犯下的错误实在太令人啼笑皆非了。

那显然是我太大意了,只是令我犯下如此低级错误的是谁呢?我想,那正是兄长的恶意诅咒。他从开始的瞬间就已知道了。从一个小小的误解起始,到杀人罪东窗事发——这个无可挽回令人胆寒的结果为止,他一直默默看在眼里。

话说回来,那实在是个可笑到荒谬的疏失。我认定是兄长的指纹,其实是我自己的,用摄影的专有名词来说,那是我自己指纹的负片。手指在无意中沾到些许墨水,擦了一下手指上的墨水,以为擦干净了,但部分墨汁依旧渗透到指纹纹路的凹陷处了,这样的手指再印到本子上,就印出了一个指纹“负片”。

对于自己这个无意间犯下的愚蠢疏失,我实在难以接受。可是听闻之下,才知道这样的疏失并非我的首创。依稀记得审讯时,初审法官曾主动说过一个故事:

他说那是大正二年发生的事,在福冈,收容所里某个德军战俘之妻惨遭杀害[大正五年五月二十五日,福冈市住吉町的德国海军上尉扎尔登男爵夫人伊玛喉头中刀,并遭人勒颈杀害。当时其夫扎尔登男爵在青岛战役被俘,关在福冈监狱,因此夫人才自上海来到日本。四天后,绝望的扎尔登男爵自杀。之后职工田中德一因请人研磨匕首而遭到逮捕,查明他本欲潜入劫财但被夫人发现,于是痛下杀手,大正六年被处以死刑],逮捕到一个嫌犯后,现场的指纹与嫌犯的指纹虽然相似,可是怎么看都不像同一个人的,警方也因此伤透脑筋,只好委托某医学博士研究,最后判定是同一个人的指纹。那起案件跟我的情况一样,现场遗留的指纹是负片。那位博士多方研究后,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将两枚指纹放大制成照片,并将其中一枚指纹的黑线反白,白线弄黑,一对照,果真与另一枚指纹完全重合。

这下子,我想说的已经全部说完了。这么无趣的故事,耽误您宝贵时间还请见谅。拜托,请按照之前的约定,将这些话转告法官大人和我的妻子。有您履行承诺,我将可安心走上死刑台。那么,就请您务必成全我这可悲的死刑犯临死前的最后请求。

---(《双生儿》发表于一九二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