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两人已穷困潦倒到说出这样的话。

位于偏僻地区穷酸木屐店二楼,仅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寒酸地放着两张一闲张[一种漆器,贴上纸后再涂漆的工艺品]破桌,松村武[乱步自鸟羽造船厂时代就认识的好友,名叫松村家武,除了同时期创作的《一张收据》外,他的作品中常见姓松村的人物登场。此外,野崎和井上也是取自朋友的姓氏]和我整日无所事事,唯有旺盛的想象力,天马行空,驰骋无边。

一事无成的两人,已经被现实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当看到轰动社会的一起盗窃案时,禁不住对大盗巧妙的犯案手法羡慕了起来。

由于那起窃盗案与这个故事的主题大有关系,且容我先略述一二。

那是芝区某大型电器工厂[东京芝浦制作所,可能是现今的东芝工厂]员工发薪日当天发生的事。十几名薪资计算员,根据将近一万张的员工打卡单,计算着每位员工的当月薪资,忙着往堆积如山的薪水袋里一一放进二十圆、十圆、五圆纸钞,这些钱刚从银行领出,连容量最大的支那皮箱[因原本产自中国而得名,木制,外层贴有白皮或纸]都被塞得满满的。就在计算员挥汗如雨的当下,一名绅士出现在办公室玄关。

女接待员询问其来意,对方自称是《朝日新闻》[明治十二年(1879)创办的《大阪朝日新闻》,于二十一年收购《目觉新闻》改名为《东京朝日新闻》,昭和十五年(1940)统一正名为《朝日新闻》,总社位于东京数寄屋桥畔]的记者,要求见经理一面。于是,女接待员立刻拿着印有东京《朝日新闻》社会部记者头衔的名片向经理通报此事。

巧的是,与新闻记者的应对之道,正是这位经理引以为豪之处。不仅如此,难得有机会在新闻记者面前大肆吹嘘一番,自己所说的话还会被当成某某名人谈而刊登在报纸上,明知这样的心态有点儿幼稚,但谁能够断然拒绝成名的机会。因此,自称社会部记者的男人马上被迎进经理办公室。

这位绅士戴着玳瑁粗框眼镜,蓄着整齐的小胡子,一身时髦的黑色礼服,搭配流行的折叠式公事包,以极为老练稳重的架势,在经理面前坐下。然后从烟盒里取出昂贵的埃及纸卷烟,以利落的手势点燃放在桌上烟灰缸旁的火柴,对着经理的脸“呼”地吐出一圈青烟。

“我想请教经理,关于员工待遇问题[成为作家前的大正十年,乱步在技师组成的工人俱乐部担任秘书,当时全国各地发生劳动争议,乱步编纂了《工人》会刊的特辑《最近劳动争议记录辑》]您是否有什么意见。”男人摆出新闻记者特有的咄咄逼人的架势、一无所悉的神情、平易近人的语气,如此开口问道。

于是,经理针对劳工问题,对劳资协调、温情主义之类的内容大发议论了起来,但这部分与故事无关所以在此略过。在经理办公室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后,这位新闻记者趁着经理中断谈话的间歇,说声“失陪一下”去上厕所,竟然就此消失无踪。

经理只觉得这记者实在很没礼貌,倒也没放在心上,当时正值午餐时间,于是他径自前往餐厅享受着从附近西餐厅外送来的牛排,没想到,会计主任突然一脸苍白地冲到经理面前向他报告:

“员工薪水不见了!被偷了!”

经理惊讶地当场将午餐一扔,迅速来到据称是遗失现金的现场查看,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窃案,我们大致可以想象出发展的情节如下:

当时,工厂的办公室正在改建,平时本该在门窗紧闭的特别房间进行薪资计算工作,却被临时改到经理办公室隔壁的会客室进行,只是到了午餐时间,不知是哪方面出了差错,会客室竟然大唱空城计。办事员彼此都认定会有人负责留守,竟不约而同地安心前往餐厅吃饭了,空留那塞满皮箱的成沓钞票在没上锁的房间里晾了半小时。肯定是某人趁机偷偷潜入,拿走了那笔巨款。不过,已经装进薪水袋的钞票以及零钞,窃贼完全没动,仅带走皮箱内成捆的二十圆和十圆钞票。即使如此,损失金额依然高达五万圆。

经过多方调查,之前来访的新闻记者最可疑。打电话到报社一问,果然,对方说社内并没有这个人。于是,厂方连忙打电话报警。然而薪水也不能不发,只好重新请银行准备二十圆和十圆两种面值的钞票,整个过程闹得人仰马翻。

那个自称新闻记者,欺骗毫无戒心的经理大发议论的男人,正是当时报纸尊称为绅士大盗的人。

管区分局的司法主任等人来到现场调查后,并未发现任何线索。窃贼既然连报社的名片都有备而来,自然不是普通的毛贼,更不可能留下什么证物。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对方留在经理记忆中的样貌,但那其实也很不可靠。因为,衣服随时都能替换,至于焦急的经理所认为的有力线索,无论是玳瑁框眼镜还是小胡子,不过都是乔装时最常使用的道具,根本算不上是有力证据。

警方在无奈之下只好盲目搜索,向附近的车夫、香烟摊老板娘、路边小贩等人逐一打听,是否有人对类似外形的男人有印象,若有印象,那么对方是往哪个方向逃逸。市内各派出所也都收到嫌犯的肖像。一天、两天、三天,各种调查手段都用尽了,车站也安排了排查的人,甚至拍电报给各县市警局寻求协助,纵使大动作布下了天罗地网,却还是没有任何斩获。

转眼过了一周,窃贼依旧逍遥法外,警方已然绝望了。除了等待窃贼因犯下其他案件而被捕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相应措施了。厂方办公室对有关当局怠慢的态度相当不满,天天打电话向警局询问办案进度。局长因而苦恼到极致。

在所有的人都几乎绝望的时候,一名隶属该分局的刑警[日本的警察从官职上由低到高分别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正锁定市内的香烟铺,一户一户地耐心打听。

当时市内号称备齐各式进口烟草的香烟铺在各区多则几十户,少则有十户左右。这名刑警几乎悉数走遍,如今,只剩下地势较高的牛込和四谷区内尚未查访。

今天查完这两区还是没有获得任何线索的话,只能彻底死心了,抱定这个念头的刑警,就像摸彩等待宣布中奖号码的时刻,既期待又害怕。他不时地在派出所前止步,向巡查打听香烟铺的位置,一边继续往前迈进。当时刑警的脑中只有FIGARO、FIGARO、FIGARO[罗伦斯公司制造的一种埃及香烟,至昭和初年,金滤嘴的一包一百支要价十八圆]……这个埃及香烟的牌子。

就在他从饭田桥的电车站前往神乐坂下,打算查访牛込区神乐坂的某间香烟铺时,刑警在一间旅馆前倏然驻足。就在旅馆前,若非细心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兼作下水沟盖子的御影石板上掉落的一根烟蒂,竟然与刑警到处寻找的埃及香烟是同一个牌子。

于是,这名刑警根据这根烟蒂循线调查,难缠的绅士大盗最终总算沦为阶下囚。不过,从烟蒂到逮捕窃贼的过程颇有几分推理小说的味道,甚至引起当时某报以连载的方式,报道某某刑警所立下的功劳——我这篇记述,其实也是根据那篇报道而来——为了赶紧继续说下去,我很遗憾只能在此将案情的发展简单带过。

读者大概也想象得到,这名令人敬佩的刑警根据窃贼留在工厂经理办公室罕见的烟蒂逐步进行搜查,他几乎跑遍了各区的大型香烟铺。虽然是埃及货,但是当时曾销售过相对滞销的FIGARO的店铺却寥寥无几,因此店家清楚记得到底卖给何处的何人,顾客的身份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即使如此,也是到了最后这一天,正如刚才提到的,刑警才无意间在饭田桥附近的旅馆前,发现了同一个牌子的烟蒂。其实,他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走到旅馆附近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为逮捕犯人的契机。

事实上,投宿那间旅馆的香烟主人的外貌与工厂经理向警方描述的窃贼外貌截然不同,侦办人员费尽工夫,历经种种辛苦,总算从香烟主人房间的火盆底部,找出了犯案用的礼服及其他服装、玳瑁框眼镜和假胡子,这下子铁证如山,所谓的绅士大盗终于束手就擒。

之后,根据这名窃贼接受侦讯时的供词,犯案当天——当然,他早就知道那是发薪日才会登门造访——趁着经理不在,潜入隔壁的临时计算室偷走那笔钱后,立刻取出折叠公事包中的风衣与鸭舌帽,再把纸钞放进去,并拿下眼镜,摘掉胡子,穿上风衣遮住身上的礼服,以鸭舌帽取代西式软呢帽,找一个与来时不同的出入口,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令人好奇的是那么多小额纸钞汇集成的五万圆,为何能在无人起疑的情况下被从容带走呢?对于这个问题,绅士大盗扬扬得意地奸笑道:

“像我们这种人,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口袋。不信的话,可以检查一下被你们扣押的礼服。乍看之下是西式礼服,其实就像魔术师的表演道具,到处缝有暗袋,藏个区区五万圆现金一点儿也不难,中国魔术师甚至还能把装了水的大水缸藏在身上呢。”

如果这起窃案就此落幕,那就没意思了,这里有一个和普通窃案不同的意外发展,而且,和我这个故事的主题大有关系。

这名绅士大盗对五万圆藏在何处一字也不愿透露。即便在警察局、检察院、法院这三大关卡被所有人用尽各种方法轮番审问,得到的答案还是只有一句不知道。最后,他甚至胡说八道了起来,宣称他在短短一周内,就把钱挥霍一空。

站在办案者的立场,也只能通过侦查的力量,竭尽所能地寻找那笔钱的下落。可说是搜查得相当彻底,可惜还是一无所获。那名绅士大盗也因为藏匿五万圆而罪加一等,被处以就一般窃盗犯来说相对重的刑罚。

只是,苦的还是受害工厂。对工厂来说,当然更希望找到的是五万圆而非只是窃贼。纵然警方不可能因为抓到窃贼而停止搜索那笔钱,但厂方总觉得警方办事不力。出于无奈,身为工厂负责人的经理公开宣布,一旦有任何人找到那笔钱,将可得到五万圆的一成作为报酬,也就是悬赏五千圆。

接下来我要说的,便是从这起窃案演变到这个地步时,发生在松村武与我之间的小小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