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丽穿好衣服以后沿着沙滩走去,来到了岩石最突出的地方,托马斯·罗伊德正坐在那里冲着对岸抽着烟斗,河对岸恰好矗立着洁白宁静的海鸥角。

托马斯转过头看着奥德丽走近,但他没有挪动。她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两个彼此非常熟悉的人沉浸在一种安逸的静默之中。

“看起来多近啊。”最终还是奥德丽打破了沉默,说道。

托马斯向海鸥角所在的地方看去。

“是啊,我们可以游回去。”

“这会儿的潮水可不行。卡米拉曾经有一个女仆,非常喜欢游泳,过去只要潮水合适,她经常在两岸之间游过来又游回去。那必须得是在潮水比较低或者比较高的时候——但要是赶上退潮,那水流就会把你冲到河口去。有一天她就赶上了这种事情,亏得她保持了镇静,最终安然无恙地在复活节角上了岸,只是整个人已经精疲力竭了。”

“没听人说过这里还这么危险啊。”

“不是在这边。水流在另一边,在那边悬崖下很深的地方。去年有个人想要自杀——他从斯塔克岬上纵身一跃——结果半途被悬崖上伸出来的一棵树给拦住了,最后被海岸警卫队平平安安地救了下来。”

“可怜的家伙,”托马斯说,“我打赌他不会感激他们的。本来下定决心来个彻底解脱,结果倒被救下来了,这种感觉肯定会让人很反感,让人觉得自己就跟个傻子似的。”

“也许他现在还挺高兴的呢。”奥德丽出神地说道。

她心里依稀想要知道那个男人此刻身在何处,又在干些什么。

托马斯抽了几口烟斗。他稍稍一转头就能够看到奥德丽。他注意到她的眼神越过水面注视着对岸,聚精会神,面色凝重。她长长的棕色睫毛点缀出脸颊的完美线条,还有那小巧的贝壳似的耳朵。

这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我捡到了你的耳环——就是你昨晚弄丢的那个。”

他的手指在口袋中摸索。奥德丽伸出一只手来。

“太好了,你在哪儿找到的?露台上吗?”

“不是。是在楼梯附近。你肯定是在下楼用餐的时候弄掉的。晚饭时我就注意到你没戴。”

“能把它找回来我真高兴。”

她接过了耳环。托马斯认为对于这么小的一只耳朵来说,那个耳环又大又粗重。而她今天戴在耳朵上也同样很大。

他说道:

“你即使游泳的时候也要戴着耳环。就不怕弄丢了吗?”

“哦,这些都是非常便宜的东西。我不喜欢不戴着耳环,因为这个。”

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托马斯想起来了。

“哦,对了,那次老邦瑟咬你来着。”

奥德丽点点头。

他们都沉默了,在脑海里重温着一段儿时的记忆。奥德丽·斯坦迪什(那时候她还叫这个名字),一个双腿细细长长的孩子,低下头把脸凑过去看爪子受了伤的老邦瑟。结果被它狠狠地咬了一口。她不得不去缝了针。现在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只是留了一道极其细小的伤疤。

“我的好姑娘,”他说,“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你为什么还那么在意?”

奥德丽停顿了一下,然后带着诚意说道:

“那是因为……因为我忍受不了一丁点儿瑕疵。”

托马斯点点头。这个答案符合他对于奥德丽的了解——她那种追求完美的天性。她自身就是一件完美的杰作。

他突然开口说道:

“你比凯要漂亮多了。”

她立即转过头来。

“哦,不,托马斯。凯……凯是真的很漂亮。”

“只是外表,并非内心。”

“你这是在夸赞,”奥德丽微微打趣地说道,“我美丽的心灵吗?”

托马斯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

“不是,”他说,“我指的是你的躯体。”

奥德丽笑了起来。

托马斯给烟斗重新填满了烟叶。他们足足沉默了五分钟,其间只是托马斯时不时地偷偷瞟上一眼奥德丽,而奥德丽并没有意识到。

最终他轻声说道:

“有什么不对劲吗,奥德丽?”

“不对劲?你说不对劲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有点儿不对劲。有什么事情。”“没有,没什么事情。一点儿都没有。”

“还是有。”

她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没什么可说的。”

“我想我也许是个笨蛋——不过我还是得说——”他顿了一下,“奥德丽,你就不能忘了它吗?你就不能让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吗?”

她突然把她的小手抠进了石缝。

“你不理解——你也没法去理解。”

“但是奥德丽,亲爱的,我理解。就是这么回事,我懂。”

她转过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我知道你都遭遇了什么,一清二楚。而且……而且还知道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此刻的她面色苍白,连嘴唇都已经失去了血色。

“我明白了,”她说,“我以前还以为……没人知道呢。”

“嗯,我知道。我……我不打算谈这些。但我想让你记住的是这一切都结束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低声说道:

“有些事不会过去。”

“听我说,奥德丽,总是沉湎在回忆中没有任何好处。就算曾经经历了地狱般的煎熬,你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也无济于事。要向前看——不要回头。你还年轻得很,你得生活下去,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想想明天,而不要总停留在昨天。”

她瞪大了眼睛,镇定地注视着他,眼神让人完全猜不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那么,”她说,“假如我做不到呢?”

“但你必须做到。”

奥德丽柔声说道:

“我想你还没明白。我觉得,我……我在某些事情上……不是那么正常。”

他粗鲁地打断了她。

“胡说八道。你——”他住了口。

“我——怎么了?”

“我在想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想那时候的你——在你嫁给内维尔之前。你为什么要嫁给内维尔?”

奥德丽微微一笑。

“因为我爱上他了。”

“是啊,是啊,这个我知道。但你为什么会爱上他?他身上有什么东西那么吸引你?”

她眯起眼睛,仿佛试图要一眼看穿那个如今已经死去了的女孩。

“我想,”她说道,“那是因为他是如此的‘积极乐观’。他一直以来都和我截然相反。我自己总会产生一种很虚幻的感觉——不是那么真实。而内维尔就特别真实,同时还那么快乐,那么自信,那么——反正他有我所不具备的一切。”她笑了笑又补充道:“而且还特别帅气。”

托马斯·罗伊德愤愤不平地说:

“没错,完美的英国男人典范——擅长运动,态度谦逊,英俊帅气,一直都是个小小的正人君子——时时处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奥德丽坐得笔直盯着他。

“你恨他,”她缓缓说道,“你非常恨他,不是吗?”

他避开她的眼神,转过头去用双手拢着重新点燃了已经熄灭的烟斗。

“就算我恨他你也不会很吃惊,对吗?”他含混不清地说道,“他拥有一切我没有的东西。他能打网球比赛,会游泳,会跳舞,还能说会道。我只是个笨嘴拙舌的白痴,一条胳膊还残废了。他一直都那么才华横溢,事业有成。我却始终是一个愚钝的蹩脚货。而且他还娶走了我唯一钟情的姑娘。”

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哼声。他狠狠地说道:

“你始终都知道这些,不是吗?从你十五岁的时候起就知道我喜欢你。你也知道我依然喜——”

她打断了他的话。

“不。现在不了。”

“你什么意思——你说现在不了?”

奥德丽站起身来。她以平静而沉思的口吻说道:“因为……现在……我不一样了。”

“哪方面不一样了?”

他也站了起来,和她面对着面。

奥德丽有点儿气喘吁吁地急速说道:

“如果你不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我自己也说不准。我只知道——”

她突然停下来,猛地转过身,快步绕过了岩石,向着酒店的方向走去。

在拐过悬崖转角的时候她碰见了内维尔。他正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眼睛死死盯着一个潮水潭。他抬眼看了一下,咧嘴一笑。

“嗨,奥德丽。”

“嗨,内维尔。”

“我正在看一只螃蟹。非常敏捷的小家伙。看,它就在那儿呢。”她跪了下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看见它了吗?”

“看见了。”

“吸烟吗?”

她接过来一支,他帮她点上火。过了片刻,在她没看他的时候,他提心吊胆地说道:

“我说,奥德丽?”

“嗯。”

“一切都还好,不是吗?我是说——你我之间。”“是。是的,当然。”

“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还是朋友吧。”

“哦,是——没错,当然了。”

“我真心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则报以紧张的一笑。

他轻松随意地说道:

“今天过得真惬意,不是吗?天气也很好,一切都很好。”“哦,对啊——对啊。”

“对于九月份来说真的挺热的。”

一阵沉默。

“奥德丽——”

她站起身来。

“你妻子在找你。她正朝你挥手呢。”“谁——哦,凯?”

“我是说你的妻子。”

他赶忙爬了起来,站在那里看着她。

他非常小声地说道:

“你是我的妻子,奥德丽……”

她扭过脸去。内维尔穿过沙滩,向着海边凯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