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罗伊德在索廷顿一下火车就发现玛丽·奥尔丁正在站台上等他。

他对她只存有些依稀的印象,而此时再见面,他颇为惊讶地发现她办起事情来干净利落,这让他很高兴。

她以他的教名称呼他。

“见到你真高兴,托马斯。过了这么多年了。”

“你们能帮我安排食宿实在是太好了。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哪儿的话,恰恰相反,我们都特别欢迎你来。那个是你的行李员吗?告诉他取上行李往这边走。我把车停在那头儿了。”

行李被装上了福特车。玛丽开车,罗伊德坐在她身边。他们驶离了车站,托马斯注意到她是个很不错的司机,在车流中穿梭时既灵巧又谨慎,同时对于距离和空间的判断也非常出色。

索廷顿距离盐溪有七英里。他们一离开那个小集镇开上大路,玛丽·奥尔丁就针对他的来访打开了话匣子。

“说真的,托马斯,你恰好在这个时候来可真是雪中送炭了。事情有点儿棘手——我们正好需要一个局外人,至少是部分意义上的局外人。”

“有什么麻烦事儿?”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事不关己——几乎就是无精打采的。似乎他问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因为他有兴趣知道些消息,莫不如说是出于礼貌。而对于玛丽·奥尔丁来说,这种态度倒让她感到格外宽心。她太想找个人说说了——只不过她更愿意找一个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的人。

“呃……我们面临一个相当尴尬的局面。奥德丽在这儿,你可能也知道吧?”

她语带探询地停顿了一下,托马斯·罗伊德点了点头。

“而内维尔和他太太也在。”

托马斯·罗伊德的眉毛挑了起来。片刻之后他说道:“有点儿尴尬——嗯?”

“是有点儿尴尬。那是内维尔的主意。”

她说到这里住了口。罗伊德一言未发,不过仿佛是感觉到他流露出一些不相信的意思似的,她又斩钉截铁地重复道:“那真是内维尔的主意。”

“为什么?”

她把手从方向盘上抬起了一下。

“哦,某种新潮的应对方式!大家都通情达理,在一起还是朋友。就是这种理念。但你知道吗,我觉得这不太行得通。”

“或许是行不通,”接着他又问道,“他那位新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凯吗?很漂亮,那是当然的。当真非常漂亮,而且相当年轻。”

“内维尔很喜欢她?”

“噢,是的。当然了,他们结婚才刚刚一年。”

托马斯·罗伊德慢慢地扭过头去看着她,嘴上略带笑意。玛丽连忙说道: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吧,玛丽。我觉得你就是那个意思。”

“好吧,你总是会禁不住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真是太少了。比如说,他们的朋友吧——”她停了下来。

托马斯问道:

“他在里维埃拉认识她的,是吗?这件事我不太了解,只是从妈妈写的信里零星知道了一些。”

“没错,他们最初是在戛纳相识的。内维尔被迷住了,不过我能想象出来他以前也被迷住过——这无伤大雅。我自己仍然觉得假如当初能让他自己做主决定的话,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你也知道,他喜欢奥德丽。”

托马斯点点头。

玛丽继续说道:

“我觉得他并不想结束他的婚姻——我确信他不想。但那个姑娘却是铁了心。除非他离开他的妻子,否则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一个男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办?当然啦,那也让他自己觉得有点儿飘飘然了。”

“她爱他爱得神魂颠倒,是吗?”

“我想应该是吧。”

玛丽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拿不准。看着他探询的目光,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我这是有多么居心叵测啊!有个年轻小伙子总围在她身边转悠,就像是那种长得挺好看专吃软饭的小白脸,那是她一个老朋友——而我有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内维尔那么有钱,那么出类拔萃,这件事跟这些事实真的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据我所知,这个女孩自己过去可是一文不名的。”

她停了下来,看起来一脸惭愧。托马斯·罗伊德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玛丽说,“这些可能都只是女人间的闲言碎语!那个女孩儿是那种你会称之为光彩照人的人,或许正因如此才激起了我这个中年老处女说闲话的本能吧。”

托马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过从他那张扑克脸上看不出任何对此的反应来。过了片刻之后,他说:

“但目前的麻烦究竟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其实真的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我们理所当然地先跟奥德丽商量过——而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反对跟凯会面——她对待这件事的方式很讨人喜欢。其实她一直以来就很讨人喜欢,没有谁能比她做得更好。当然了,奥德丽做任何事情都是恰到好处。她对待他们俩人的态度也无可挑剔。你也知道,她的性格很内敛,谁都没法了解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和感受——不过说实话,我根本不相信她会在意这些。”

“她没有理由在意。”托马斯·罗伊德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道:“再怎么说,那也是三年前的事儿了。”

“像奥德丽那样的人会忘记吗?她是那么喜欢内维尔。”

托马斯·罗伊德在座椅里换了个姿势。

“她才三十二岁,来日方长呢。”

“噢,我明白。不过她当时真的是很伤心。你知道吗,她的精神整个都垮了。”

“我知道。我母亲写信告诉我了。”

“在某种意义上,”玛丽说道,“我觉得对于你母亲来说,有个奥德丽需要照顾是件好事。这可以让她从自己的悲痛——从你弟弟的死亡中走出来。我们对那件事都感到很难过。”

“是啊。可怜的艾德里安。总是开车开得太快。”

随之是一阵沉默。玛丽把手伸出窗外打着手势,示意她要拐上那条通往盐溪的下山路。

此刻,当他们沿着蜿蜒狭窄的道路下行时,她开口说道:

“托马斯——你很了解奥德丽吗?”

“还凑合吧。过去的十年里我都没怎么见过她。”

“是啊,不过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认识她了。对于你和艾德里安来说,她就像姐妹一样吧?”

他点点头。

“她……她会不会在某些方面精神不太正常呢?噢,我指的可不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不过我总觉得她现在有什么地方特别不对劲。她似乎是完全超然于世的,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完美得都不自然了——而有时候我也会揣测她内心里究竟蕴藏着什么。时不时地我会感到某种真实存在的强烈情感,却又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就是觉得她不太正常。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文章!这事儿让我坐卧不宁。我能感受到屋子里有一种氛围,它会影响每个人。我们都变得神经兮兮,一惊一乍的。但我又不知道这种氛围是怎么一回事儿。而且有时候它会让我心惊肉跳,托马斯。”

“让你心惊肉跳?”他那种慢悠悠又带点儿疑惑的口气令她略显神经质地笑了笑,定了定神儿。

“听起来很荒唐……不过我刚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来了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可以转移一下我们的注意力。啊,我们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拐过了最后一道弯。海鸥角就建在一片俯瞰着下方河流的岩石平台之上。它的两边是悬崖峭壁,直插水中。花园和网球场位于房子的左侧。一个现代化的车库——那是后来加建的——在房子的另一边,实际上位于路的尽头。

玛丽说:“我先去把车停好以后再回来。赫尔斯多会照管你的。”

赫尔斯多是年长的男管家,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高兴地和托马斯打着招呼。

“见到您太高兴了,罗伊德先生,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老夫人也会非常高兴的。先生,您住在东边的房间里。我想大家都在花园里呢,还是说您想先去您的房间?”

托马斯摇了摇头。他穿过客厅来到落地窗前,窗子开着,外面就是露台。他在那儿站了片刻,看着外面,没有人注意到他。

露台上只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坐在围墙的拐角处,向外望着下面的河水。另一个则在望着她。

前一个是奥德丽——而后一个,他知道肯定是凯·斯特兰奇。凯不知道有人在看着她,所以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的神情。或许在关于女人的问题上,托马斯·罗伊德并不是一个观察力敏锐的人,不过他还是可以毫无疑义地注意到,凯·斯特兰奇极其厌恶奥德丽·斯特兰奇。

而奥德丽的视线就那样望出去,越过河面,对于另一个人的存在,她似乎浑然不觉,或者根本就是熟视无睹。

托马斯上一次见到奥德丽还是在七年前。此时他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奥德丽。她有变化吗?如果变了,又是在哪方面呢?

他认定她确实发生了些变化。她变得瘦了些,脸色更苍白了,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轻灵缥缈——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那是他说不太清楚的东西。她仿佛在极力压制着自己,每一个举动都小心翼翼,但又无时无刻不在密切关注着她身边发生的一切。他想,她像个需要隐藏什么秘密的人。但那又是什么秘密呢?对于过去几年中她的遭遇他算是略知一二。他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听到她说出些悲伤和失落的话语——但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就跟个孩子似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件宝贝——让人没法不去注意她想要藏起来的东西。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女人——那个现在已经是内维尔·斯特兰奇的妻子的姑娘。是啊,非常漂亮。玛丽·奥尔丁说得一点没错。不过他也感觉到了一种危险。他想:假如她手里拿着一把刀的话,我可不会放心地让她去靠近奥德丽……

然而,她为什么要恨内维尔的前妻呢?那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奥德丽和他们如今的生活已经毫无瓜葛了啊。这时露台上响起了脚步声,内维尔绕过房子的转角处走了过来。他看上去热情洋溢,手里拿着一份画报。

“这是那份《时评画刊》,”他说道,“找不到另一份——”

接着,两个动作不约而同地发生了。

凯说:“噢,好啊,把它给我。”而奥德丽根本没有回头,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把她的手伸了出来。

内维尔愣在两个女人中间,脸上现出几分尴尬。就在他开口之前,凯提高了嗓门说话,声音中夹带着一点点歇斯底里,“我要看,给我!给我啊,内维尔!”

奥德丽·斯特兰奇吃了一惊,她收回手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不知所措,低声说道:

“哦,真抱歉。我还以为你在跟我说话呢,内维尔。”

托马斯·罗伊德看到内维尔·斯特兰奇的脖子都变成了砖红色。他向前紧走三步,将画报递给了奥德丽。

这下子,她那种尴尬的神情愈发明显,支支吾吾地说道:

“噢,可是——”

凯把她的椅子粗暴地向后一推站了起来,接着就朝客厅的落地窗走去。托马斯还没来得及让开,她就和他撞了个满怀。

这一撞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连声道歉的时候她抬眼看着他。于是他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看见他,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他想,那是愤怒的泪水。

“嗨,”她说,“你是谁啊?噢,当然啦,你是那个从马来亚来的人!”

“是的,”托马斯说,“我就是那个从马来亚来的人。”

“我真希望自己现在就在马来亚,”凯说,“只要不是这儿,任何地方都好!我恨透了这所让人恶心的讨厌的房子!我恨透了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情绪激动的场景总是会为托马斯敲响警钟。他警惕地看着凯,紧张地咕哝道:

“啊——嗯。”

“除非他们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凯说,“不然我可要杀人了!不是内维尔就是外头那个面无血色的毒妇!”

她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托马斯·罗伊德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他不太确定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不过他很高兴年轻的斯特兰奇太太已经走了。他就这样站着,眼睛瞅着她刚刚那么拼命撞上的门。这个新任的斯特兰奇太太,真是只母老虎。

落地窗外的光线一暗,内维尔·斯特兰奇出现在敞开的两扇玻璃之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心不在焉地和托马斯打了个招呼。

“噢——呃——嗨,罗伊德,都不知道你已经到了。我说,你看见我太太了吗?”

“她刚刚从这儿过去。”另一个人回答。

内维尔紧跟着也从客厅的门走了出去。他看起来一肚子火气。

托马斯·罗伊德缓缓地穿过敞开的落地窗。他不是个走路脚步很重的人,所以直到他来到距离奥德丽只有几码远的地方她才回过头来。

接着他看到那对分得很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看到她的嘴也张开了。她从围栏上滑下来,伸开双手向他走来。

“哦,托马斯,”她说,“亲爱的托马斯!你来了我有多开心啊。”

就在他将那两只雪白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并向她俯下身去的时候,玛丽·奥尔丁也走到了落地窗前。看见露台上的那两个人之后她停住了脚步,注视了他们片刻后,她慢慢转过身走回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