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警司正坐在早餐桌旁,他在缓慢而又仔细地读着一封信,那是他太太刚刚眼泪汪汪地递给他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因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张脸的样子就像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一般,看上去就耐久可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让人过目不忘。巴特尔警司从来不会使人联想到才华横溢这个词,无疑他并不是个聪慧过人的人,然而他身上具有某些其他的特质,难以形容,却又强劲有力。

“我真没法相信,”巴特尔太太一边啜泣一边说道,“西尔维娅啊!”

西尔维娅是巴特尔警司和他太太的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她今年十六岁,在梅德斯通[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的首府]附近的学校上学。

信是那所学校的女校长安姆弗雷小姐写来的。这是一封意思明确,态度恳切,措辞极有分寸的信。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系列的小偷小摸事件让校方伤透了脑筋,事情最后终于水落石出,西尔维娅·巴特尔已经坦白交代,安姆弗雷小姐希望尽早见到巴特尔先生和太太,以便“商讨一下这种状况”。

巴特尔警司把信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别担心,亲爱的,不会有事儿的。”

留下安慰和保证以后,他走出了屋子。

当天下午,巴特尔警司就来到了安姆弗雷小姐那间既有现代感又充满个人特色的会客室里,他正襟危坐,一双粗笨的大手放在膝盖上,面对着安姆弗雷小姐,想方设法让自己比平时看起来更像一个警察。

安姆弗雷小姐是一位颇有建树的校长。她极有个性——表现在很多方面,她思想开明,与时俱进,把遵守纪律和现代的自觉观念结合在了一起。

她的房间可以看作是米德威校风的代表。每一件东西都是清爽的燕麦色——大的广口花瓶里插着黄水仙,花盆里种的是郁金香和风信子。有一两件漂亮的希腊古董仿制品,两座高级的现代雕塑,墙上挂着两幅早期的意大利画作。在这一切的包围之中,安姆弗雷小姐自己则一袭深蓝套装,脸上的热切让人联想到认真负责的灵缇犬,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看起来很严肃的清澈的蓝眼睛。

“重要的是,”她以清晰悦耳的嗓音说道,“这件事应该得到妥善的处理。我们必须要顾及姑娘本人,巴特尔先生。西尔维娅她自己!最重要的是——她的人生不应该以任何方式遭到破坏。绝不能让她承担负罪感,就算要责备她的话,也得非常非常谨慎。我们必须要弄清楚这些小偷小摸行为背后的原因。也许是一种自卑情绪在作祟?你知道,她不是特别擅长运动,或许她会有一种想在其他领域里出出风头的朦胧愿望,那种想要宣扬自我的渴望?我们必须要非常非常小心。这也是为什么我想先单独见见你的原因——我得让你记住,对待西尔维娅要非常非常谨慎。我再重复一遍,找到这一系列举动背后的原因极其重要。”

“安姆弗雷小姐,”巴特尔警司说道,“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脸上不露声色,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女校长。

“我一直对她很和蔼。”安姆弗雷小姐说。

巴特尔简洁地应道:

“谢谢您,校长。”

“要知道,我是真心喜爱并且理解这些小家伙们的。”

巴特尔并没有直接回应。他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安姆弗雷小姐,我现在想要见见我女儿。”

安姆弗雷小姐再一次告诫他,向他强调要小心谨慎,慢慢来,不要招惹一个正在成长为女人的女孩的反感。

巴特尔警司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他只是看起来面无表情。

最终她把他带到了书房。在过道里,他们从一两个女孩身边经过。她们毕恭毕敬地立正站好,眼睛里却满是好奇。在把巴特尔领进一间不像楼下那间彰显个性的小房间之后,安姆弗雷小姐说她要去把西尔维娅叫来,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将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巴特尔叫住了她。

“稍等一下,小姐,你是怎么认定西尔维娅该为这些……呃……娄子负责的呢?”

“我用的是心理学方法,巴特尔先生。”

安姆弗雷小姐威严十足地说道。

“心理学?嗯,那证据呢,安姆弗雷小姐?”

“没错,没错,巴特尔先生,我相当理解——你会这么想的。这是因为你的……呃……职业缘故吧。不过,心理学已经开始在犯罪学领域里得到了认可。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搞错,是西尔维娅自愿地承认了所有事情。”

“是的,是的,这个我知道。我只是问你从一开始怎么就认定她了呢?”

“是这样的,巴特尔先生,姑娘们柜子里丢东西的事情愈演愈烈,于是我把全校的人都召集在一起,告诉了她们这个事实。与此同时,我不声不响地观察她们的脸。西尔维娅的表情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种愧疚——一种困惑。我当时就知道是谁干的了。我不想就这件事跟她对质,而是想让她自己坦白。我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试验——一次词语联想测试。”

巴特尔点点头表示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这孩子全都承认了。”

这位父亲说:“我懂了。”

安姆弗雷小姐犹豫了片刻,随后走出了房间。

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巴特尔正站在那里望着窗外。

他慢慢回过身来,看着他的女儿。

西尔维娅就站在门里,门已经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的身材高挑,肤色黝黑,骨瘦如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用羞怯而非挑衅的口吻开口说道:

“嗯,我来了。”

巴特尔沉思着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我真不该送你到这个地方来,”他说,“那女人就是个白痴。”

西尔维娅一时感到很错愕,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安姆弗雷小姐吗?噢,可她人可好了,我们都这么觉得。”

“嗯,”巴特尔说道,“要是她能像那样给别人灌输她自己的想法的话,那就还不算太傻。话虽这么说,米德威这个地方还是不适合你——尽管我事先也不知道——这种事在哪儿都有可能发生。”

西尔维娅双手交握,目光低垂,说道:

“我……我很抱歉,爸爸,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该觉得抱歉,”巴特尔气哼哼地说道,“过来。”

她慢吞吞地穿过房间,带着几分不情愿向他走过去。他用那双坚实的大手托起了她的下巴,紧盯着她的脸。

“走投无路了,是吧?”他和蔼地说。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

巴特尔缓缓地说道:

“你看,西尔维娅,我一直都很了解你,这里面一定有隐情。绝大多数人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弱点。这在通常情况下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你能够看得出来一个孩子贪吃、坏脾气或者爱欺负人这类的毛病。而你是个乖孩子,非常文静……性情温和……什么麻烦都不惹……有时候这倒会让我担心。因为假如有这样一个你没发现的缺点,那么当它显现出来的时候可能就会让你不知所措。”

“像我一样!”西尔维娅说。

“没错,就像你。在重压之下你垮掉了——而且还是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这种方式奇怪到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女孩突然不屑地说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见过的小偷足够多呢!”

“噢,当然了,我对他们了如指掌。这也正是为什么我很清楚你不是小偷,亲爱的——并非因为我是你父亲(父亲们对他们的孩子可没有那么了解),而是因为我是个警察。你从来没在这里偷过任何东西。小偷有两类,有一类是因为抵抗不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强大诱惑(而这种情况很少见——所以说一般诚实的正常人能够抗拒多么大的诱惑);另一类则差不多是把顺手牵羊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不属于任何一种。你不是个小偷,而是个非同寻常的说谎者。”

西尔维娅开口道:“可是——”

他继续说下去。

“你已经全都承认了吧?是啊,我都知道了。从前有一个女圣徒,带着准备分给穷人的面包出门。她丈夫不乐意她这么做,碰见她就问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她慌里慌张地说里面是玫瑰花——结果他揭开篮子一看,还真是玫瑰花——奇迹啊!现在如果你是圣伊丽莎白,带着一篮子玫瑰花出门去,碰见你丈夫问你拿的是什么的话,你肯定会惊慌失措,脱口说出‘面包’来的。”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温和地说道:

“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对吗?”

一段稍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女孩儿突然低下了头。

巴特尔说:

“告诉我,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把我们都叫到了一起,讲了一番话。我看见她的眼睛盯着我,我就知道她认为是我干的!我觉得我的脸红了——并且看到有几个女孩子在看着我。那滋味儿太难受了。接着其他女孩儿也开始看我,并且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我能看出她们都是怎么想的。后来有一天晚上,那个安普[安姆弗雷的简称]把我和其他几个人叫到这里来,带我们玩了一个猜词游戏——她说出一些词,我们回答——”

巴特尔表示厌恶地哼了一声。

“我能想到这是要干什么……而……而我好像整个人都被麻痹了。我努力试着不要说错词儿……尽量去想些不相干的事情……好比松鼠啊、花儿啊之类的……而安普在那儿盯着我,眼睛就像锥子一样——你知道吗,有点儿像那种烦人的监狱看守盯着犯人的眼神。再后来呢……情况就越来越糟糕了,终于有一天那个安普找我谈话,态度特别和蔼……非常善解人意……而……而我就忍不住哭了,跟她说是我干的……噢!爸爸,说出来真是种解脱啊!”

巴特尔轻敲着自己的下巴。

“我听懂了。”

“你能理解吗?”

“不,西尔维娅,我不理解,因为我不会那么做。要是有谁试图让我承认我没干过的事儿,我肯定会给他下巴上来一拳。不过我明白这件事儿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了——而这么一来,你们那个目光锐利的安普可算是白捡了个现成的与众不同的心理学案例,这跟那些歪曲理论的半吊子鼓吹者没什么两样。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澄清。安姆弗雷小姐在哪儿?”

安姆弗雷小姐偏巧正在附近转悠。听到巴特尔警司毫不客气的话语时,她那一脸表示同情的微笑顿时凝固了。

“为了替我女儿讨个公道,我必须要求你通知本地警方来调查此事。”

“可是,巴特尔先生,西尔维娅她自己——”

“西尔维娅从没有碰过这个地方任何一件不属于她的东西。”

“我很理解你,作为一名父亲——”

“我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说话,而是一名警察。通知警方来帮你解决这件事吧。他们会慎重调查的。我猜你们会发现那些失窃的东西被藏在了某个地方,而且上面刚好会有一整套指纹。小毛贼不会想到要戴手套的。我现在要带我女儿走了。如果警察找到了证据——货真价实的证据——证明她和失窃案有关的话,我会做好准备让她出庭,并且承担她理应承担的罪责,不过我一点儿都不为此担心。”

大约五分钟后,当他带着坐在旁边的西尔维娅驾车开出校门的时候,他问道:

“那个浅黄色头发,稍微带些卷儿,脸蛋儿特别红,下巴上有个斑点,一双蓝眼睛分得很开的女孩儿是谁?我在走廊里的时候和她擦身而过。”

“听起来像是奥利夫·帕森斯。”

“啊,好极了,如果最后查出来是她干的,我丝毫都不会惊讶。”

“她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吗?”

“没有,她看起来挺自命不凡的!这副冷静的自命不凡的嘴脸我在治安法庭上可见得多了!我愿意押一大笔钱赌她就是那个贼——不过你不会听到她坦白的——几乎不可能!”

西尔维娅叹了口气,说道:

“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样。哦,爸爸,我很抱歉!哦,我真的很抱歉!我怎么会这么傻,傻到这种地步呢?这件事真是让我难受极了。”

“啊,好啦,”巴特尔警司一边说,一边腾出扶着方向盘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嘴里念叨起他最喜欢的那一套老掉牙的安慰人的话,“你不用担心啦。这些事情都是用来考验我们的。没错,这些事就是来考验我们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