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城市里我们看到的世界太过狭小,不知不觉陷入自己的小圈子。而在狭小的小镇和乡间却从没有小圈子,因为那里并没有太多人群,在那里你必定能看到真实的世界。每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阶级,每个时辰都带来新的挑战。每当你经过村尾的小酒馆,就会将自己热衷的怪念头抛诸脑后,因为在这儿你碰不到能跟你共享的人。我们,读书或写作,以此来安排世间的各类事物。沉默寡言的乡民们则继续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无论我们如何评价,铁锹在手的感觉从未改变;好节气与坏节气一如既往地相伴相随。沉默的乡民们看我们,就如乡间马厩里的老马透过生锈的栅栏向外凝视般淡漠。古时候的地图绘制者在未探明的地区写着,“此处有狮群出没”。而在渔夫和农人的村落与我们的截然不同,因此我们只能写下这句确定的话,“此处幽灵出没”。
我所说的幽灵栖息在伦斯特省的H村。这个古老村庄在历史上名不见经传,这里的小巷曲曲折折,陈旧的修道院墓地里杂草飞长,村后长满青绿的冷杉树,码头上横着几条渔船。可在昆虫编年史上这个村庄还算名气在外。这是因为村子靠西边一点的地方有个小海湾,在那里连续几夜注视海湾的人便会看到一种极为罕见的蛾子,它们只在夜晚将近或者破晓时分才会出现,并沿着潮水边缘扑扇翅膀。这种虫子一百年前曾跟随走私者从意大利偷运来的丝绸帛锦而来。捕蛾者们要是扔掉手中的网,转而去猎取鬼魂奇谈,精灵传说以及莉莉斯的孩子们这类故事的话,也就远不必费去那么大耐心了。
个性胆怯的人要想在夜间走过这个村子,还得需要完备的对策。曾听到有人抱怨说:“主啊!我该怎么过去?要是从邓巴尔山走,老船长伯尼会发现我。要是绕过河边走上台阶,就会在码头上遇到一个个无头鬼,老教堂的墙脚下也会有。要是我直接向右绕其他路走,斯图尔特夫人会出现在山坡大门前,还会有魔鬼等在医院路上呢。”
“我没听说他到底遇到了哪种鬼魂,但我确信那绝不是医院路上的鬼。霍乱时期那里曾建过急救站来接收病患,等到需求终止的时候就拆除了,但自此之后这块地便常有妖魔鬼怪和精灵出没。在H村有位叫帕迪·贝的农夫,这个人力大无比,滴酒不沾。他的妻子跟小姨子总是好奇地思索,这个人力气这么大,要是喝醉了酒会干出些什么事。一天傍晚经过医院路时,农夫看到个什么东西,第一眼以为是只兔子,再一细看觉得是只猫。等走近了再细看,那东西便开始慢慢涨大,随着它越来越大农夫感到自己身上的力气也在不断减退,就像被吸走了一样。他随即转身仓皇而逃。
医院路旁边有条“精灵道”。每天夜晚,精灵们都辗转往返于山海之间。这条海边小路的尽头有间小屋。一天晚上,住在附近的阿布纳西妇人敞开家门,准备迎接儿子归来。她丈夫正熟睡在炉火边,这时候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坐到他旁边,坐了一会儿之后,女人开口问:“上帝啊,你到底是谁?”男人站起身来走出屋子,一边说道:“这个时候别敞着家门,不然魔鬼会来找你的。”女人叫醒丈夫后跟他说了这件事,“有个好人跟我们在一起啊!”丈夫感叹道。
那个胆怯的人也许选择了斯图尔特夫人所在的山坡大门。斯图尔特夫人生前曾是某位新教牧师的妻子。“她的鬼魂据说不会伤害任何人,”有村民这么说,“她只是来人间赎罪而已。”在她盘旋不去的山坡大门附近,也一度出现过另一个更为显眼的鬼魂。她常出没于村庄西头一个叫博根的杂草丛生的小巷。我详细地记述了它的始末:一个典型的乡村悲剧。村头那小巷里有一间小屋,住着一个名叫吉姆·蒙哥马利的粉刷匠和他的妻子,两人育有几个儿女。男人相对于邻里们出身高贵些,带着几分纨绔子弟习气。他的妻子长得人高马大。有一天,男人因为酗酒而被村里的唱诗班开除,回去之后就把妻子痛打了一顿。妻子的妹妹生得也像姐姐一般高大强壮,她听说之后,随即赶来摘下一扇百叶窗(蒙哥马利凡事都做得精细,还在每扇窗外都安装了百叶窗)痛揍了他一顿。男人便威胁说要告她,妻妹回答说,他要是敢这么做就打断他身上每根骨头。她气姐姐竟然叫这么个小个子男人给打了,再也不跟姐姐说半句话。吉姆·蒙哥马利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没过多久妻子就吃不饱饭了。但要强的她对谁都没说。她甚至常常在寒冷的夜晚生不起火,要是有邻居过来她就会说,要准备睡觉了于是熄了火。附近的人总会听到她遭受丈夫毒打,她却还是一声不吭,人也变得越来越瘦。终于到了某个周六,家里没了吃的,自己和孩子都无以为继。女人再也没法忍受,于是跑去牧师那里借钱,讨到了三十先令。丈夫见了她,一把夺过钱又把她打了一顿。隔天的周一,女人变得异常虚弱,人们叫来凯利夫人来看她,凯利夫人一见到她便说:“天啊,夫人,你快不行了。”于是叫人请来了医生和牧师。女人不到一个钟头就死了。女人死后,因为蒙哥马利对孩子们疏于照顾,房东就把他们送到了救济院。孩子被送走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凯利夫人经过那条小巷回家,蒙哥马利太太的鬼魂便出现了,尾随着她直到她进了自家屋子。凯利夫人把这件事告诉了牧师R神父,他是位颇有名气的古玩家,却怎么也不相信她的说法。这之后过了几天,凯利夫人又在同一个地方遇见了那个鬼魂,吓得她胆战心惊,不敢再走完整段路,只好停在中途一户邻居门前,求他们让她进屋。邻居回答说已经快就寝了,她便尖叫道:“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进去吧,要不我就砸门闯进去。”门打开了,她这才逃开了鬼魂的追逐。隔天她又去向牧师诉说,这回牧师终于信了,还告诉她,除非她开口跟鬼魂讲话,不然就会一直叫她缠着。
第三次在博根小巷见到那个鬼魂时,凯利夫人便问,到底是什么让她难以安息。鬼魂回答说,除非能把自己的孩子从救济院接回来,因为她没有一个亲人在那里生活过。另外还要做三次弥撒,才能让她的灵魂安歇。“要是我丈夫不相信你的话,”鬼魂说道,“就给他看这个。”说着她便用三根指头碰了碰凯利夫人的手腕,被碰过的地方立即肿胀起来,变得又青又紫。鬼魂随即消失而去。蒙哥马利起初并不相信妻子显了形,“她不会出现在凯利夫人面前的,”他说,“她只会出现在高贵的人面前。”看了那三个标记,他这才信了,把孩子从救济院接了回来。神父做了弥撒,自此那鬼魂便没再现身,想必是得到了安息。在此之后不久,因为酗酒而变得穷困不堪的蒙哥马利最终死在了救济院。
我认识一些声称在码头亲眼见过无头鬼的人,还有个人,半夜经过旧公墓的围墙,见到一个头戴白色饰边帽子(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个女人帽子上带着白色饰边。梅奥郡的老太太曾给我讲过不少奇闻异事,她还讲过自己丈夫的弟弟“见到一个头戴白色饰边帽子的女人绕着垛子晃荡,不久他就意外受伤,六个月后便死了”)的女人爬出墓穴并紧跟着他。直到他回到自家门前时,那幽灵才离开。村民们认为这女人是来报复某些恶行的。“变成鬼魂之后我会缠着你”这无疑是很多人喜欢用的威胁。这个人的妻子就因为把一只狗当成魔鬼的伪装而吓个半死。
这些都是室外的鬼魂,而它们更多恋家的同类都聚集在室内,数量多得像南边屋檐下的燕子。
一天夜里,弗拉迪巷的一位诺兰夫人看护在她正要咽气的孩子身边,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她担心敲门的是不知名的生物,就没去开。敲门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前门和后门都相继被撞开,之后又关上了。她丈夫跑去看发生了什么,却发现两边的门都闩了起来。孩子断了气,门又像之前一样开了又关上了。诺兰夫人这才想起,按习俗来说,本来应该开一扇窗户或者门好让鬼魂离开的,可她忘了这件事。这些古怪的开关门声和敲门声怕是照料垂死者的神明们给出的警告跟提醒吧。
家中存在的鬼魂通常无害而心地善良,我们要尽可能包容它们,而它们也会为共同生活的人带来好运。我记得有一户人家,两个孩子跟母亲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这屋里还住着个幽灵,一家人在都柏林的街头卖鲱鱼,他们并不那么介意鬼魂的存在,因为他们明白正是住在这间鬼屋里,一家人总能毫不费力地把鱼卖出去。
我认识一些西边的村子里的幽灵预言者。康诺特省的奇闻异事与伦斯特省的截然不同。H村的幽灵们都忧郁而实事求是,它们宣告死亡,履行职责,洗雪冤情,甚至支付账单——比如某天一个渔夫的女儿做的——然后匆忙回去安息。
他们凡事都处理得光明正大,有条不紊。只有魔鬼才会把自己变成白猫或黑狗的形象,鬼魂并不会。讲述这些故事的都是些穷苦却个性严谨的渔民,他们总会从鬼魂的所为中发现那令人敬畏的魅力。而西边村庄的故事则带着古怪的优雅,离奇的华丽。讲故事的人都生活在荒野,那里风景秀丽,天空永远布满奇幻的浮云。他们都是些农民和劳工,时不时去捕点鱼。他们并不会太畏惧幽灵,也能感受到幽灵行为中透露出的艺术和幽默气息。而幽灵们也乐于分享自己的古怪兴趣。有一个西部小镇,废弃的码头上杂草丛生,这儿的幽灵极其有活力,我听说,要是有不信幽灵的人胆敢住进鬼屋,它们就会把他丢出窗外,再把床也扔出去。周边的村庄里,幽灵们会采用最古怪的伪装。有位老乡绅死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兔子,偷了自家园子里的卷心菜。而有个坏心眼儿的船长,死后变成了一只鹬,好几年都待在屋墙的灰泥之中,不断发出极为凄厉的叫声。直到墙倒塌的时候,他才得以释放,出了坚固的灰泥墙,这只鹬就尖叫着仓皇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