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丁斯密德先生赞赏地说道。

他后退了几步,用欣赏的眼神审视着那张圆桌。火光摇曳在粗糙的白色桌布、刀叉,以及桌上的其他物品上。

“都——都准备好了吗?”丁斯密德夫人结结巴巴地问道。她是个娇小、憔悴的妇人,面无血色,稀疏的头发草草梳向脑后,一言一行总是紧张不安。

“都准备好了。”她的丈夫用一种带着残忍的温和口吻说道。

他是个壮硕的男人,有点驼背,有一张宽阔红润的脸庞。他的那双狭长的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不停地眨着,巨大的下巴上没有胡须。

“要柠檬水吗?”丁斯密德夫人提议道,声音小得跟耳语似的。

她的丈夫摇摇头。

“茶。不管怎么说,它都更好。看看外面的天气,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在这样的晚上,一杯热茶最适合晚餐饮用了。”

他玩笑般地眨着眼,再次审视起桌面。

“一顿丰盛的餐点包括鸡蛋、冷腌牛肉,还有面包和乳酪。这是我的晚餐菜单。所以来吧,把这些端上桌。夏洛特正在厨房里忙活呢,你去搭把手。”

丁斯密德夫人站了起来,仔细地把手中正在编织的毛线绕成一团。

“她现在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姑娘了。”她喃喃自语道,“非常迷人。”

“啊!”丁斯密德先生说道,“像她妈妈那样的致命美貌!你赶紧去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好一会儿,他都在房间里徘徊,对自己嘟囔了几句,然后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糟糕的天气,”他喃喃自语道,“今晚我们应该不会有什么访客了吧。”

接着,他走出了房间。

十分钟后,丁斯密德夫人端着一盘煎蛋走了进来。她的两个女儿跟着她,拿着剩下的饭菜。丁斯密德先生和他的儿子约翰尼走在最后面。丁斯密德先生坐在了上座上。

“我们应该感谢什么呢,等等,”他幽默地说道,“要感谢那个最先想到罐头食物的人。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我想知道,如果没有罐头,几英里之内又荒无人烟,我们是不是该回到屠夫们忘记他每周任务的时代?”

他继续熟练地切着冷腌牛肉。

“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想到要在这样一个地方建造房屋。四周荒无人烟,”他的女儿马格德莲气愤地说道,“我们连个鬼影也见不到。”

“不,”父亲说道,“从来没有鬼魂。”

“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你买下了它,爸爸。”马格德莲说道。

“你不明白,我的姑娘?嗯,我有自己的理由——我有自己的理由。”

他暗中偷瞄自己的妻子,但是她皱起了眉。

“还有游魂,”马格德莲说道,“在这儿,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

“一派胡言,”她的父亲说,“你什么也没看到过,不是吗?得了吧。”

“可能是没看到过什么,但是——”

“但是什么?”

马格德莲没有回答,但是微微颤抖了起来。一阵急雨敲打在窗户上,丁斯密德夫人手里的汤匙掉到了盘子里。

“你的神经衰弱还没好吗?”丁斯密德先生说道,“这是个糟糕的晚上,就这样。别担心,我们在壁炉边是安全的,外面的鬼魂不会来打扰我们。为什么?如果真有那才是奇迹呢,但是奇迹不会发生的,不会。”他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奇迹不会发生。”

语音未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丁斯密德先生僵在那里。

“是什么呢?”他喃喃道,惊掉了下巴。

丁斯密德夫人轻轻呜咽了一声,裹紧了自己的披肩。马格德莲的脸色一变,前倾身子,对她父亲说道:

“奇迹发生了,不管它是什么,你最好还是让它进来。”

2

二十分钟之前,莫蒂默·克利夫兰站在暴雨中,大雾掩埋了他的车子。真是倒霉透顶。两个轮胎在十分钟内都被扎破了,至于他,独自站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站在荒芜的威尔特郡丘陵之中,夜幕就要降临,四周没有任何遮蔽之所。能够摆脱困境的方法就是尝试找寻一条捷径。要是他一直坚持走大路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了!现在他迷失在这条像是车道的小路上,如果这附近连个村庄也没有的话,那他就彻底没辙了。

他艰难地四处张望,眼睛忽然被半山腰上闪烁的灯光吸引住了。大雾很快就湮没了这灯光,但是,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很快再次看到了它。思忖片刻,他离开了车子,往山的一侧走去。

他很快就从雾气中走了出来,发现那光线是从一栋小房子的窗户里投射出来的。这里,不管怎样,是一个避难所。莫蒂默·克利夫兰加快步伐,垂下脑袋,抵抗着意图使他退缩的暴风骤雨的猛攻。

克利夫兰多少有些声名,尽管他不怀疑,大多数人对他的名字和成就会表现出相当的无知。他是一位精神科学专家,写了两本优秀的关于潜意识研究的专著。他也是神经研究协会的一名会员,还是一个玄学方面的研究者。玄学对他的研究结论和研究方向产生过影响。

他天生对天气很敏感,而且经过刻意训练之后,他的这种天赋得以增强。当最终抵达那所房子并拍打大门时,他察觉到了一丝兴奋,和油然而生的兴趣,似乎他所有的能力突然都变得敏锐起来。

他清晰地听到了屋内的低语。在他敲门后,里面忽然一阵安静,接着传来了椅子在地板上被向后拖的声音。又过了几分钟,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小男孩打开了门。克利夫兰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审视着屋内的情况。

这让他想起了一幅荷兰家庭的画面。一张圆桌上放置着饭菜,一家人围坐着,一两只蜡烛影影绰绰,火光映红了周围的一切。父亲是一个健壮的男人,坐在桌子的一侧,一个面露惊恐的娇小苍白的妇人坐在他的对面。对门坐着一位姑娘。她吃惊地直直望向克利夫兰,手中握着一个杯子,正半举至唇边。

克利夫兰立马看出,她是一位美丽绝伦的姑娘。她的头发,是金红色的,就如雾一般笼罩在她的脸上,眼睛是纯灰色的,分得非常开。她还长着早期意大利式圣母般的嘴和下巴。

好一会儿,屋里都如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克利夫兰走进去,向他们解释了自己所陷入的困境。当他说完那个寻常的故事之后,又是一阵难以理解的沉默。最后,看上去好像下定决心般,那位父亲站起身来。

“进来吧,先生——克利夫兰先生,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这是我的姓。”莫蒂默笑着说道。

“啊!是的。进来吧,克利夫兰先生。这样的天气,就是一条狗也不想外出,不是吗?进来吧,坐在火炉边。约翰尼,关上大门,好吗?不要大半个晚上都呆站在那儿。”

克利夫兰朝前走去,坐在了火炉边的木凳子上。那个叫约翰尼的小男孩关上了门。

“我姓丁斯密德。”那个男人说道。他现在亲切多了,“这是我太太,这是我的两个女儿,夏洛特和马格德莲。”

克利夫兰第一次看到那个背对他坐着的姑娘的脸,他发现她跟她姐姐一样美丽,但是她们美得不一样。她肤色黝黑,脸色异常苍白,有一个精致的鹰钩鼻,一张肃穆的嘴巴。那是一种冷冰冰的美丽,严肃得有点令人生畏。在她父亲做介绍的时候,她转过头,点头示意,并且直视着他,眼神充满某种找寻似的期待感。她似乎在用她不多的判断力衡量他。

“克利夫兰先生,呃,您要喝点什么吗?”

“谢谢。”莫蒂默说道,“能饮一杯茶就再好不过了。”

丁斯密德先生迟疑了一会儿,接着从圆桌上接连拿起了五个杯子,把杯中的水倒在了一只盛装废物的大碗里。

“这些茶水冷掉了。”他忽然说道,“孩子他妈,你能给我们弄些新茶吗?”

丁斯密德夫人迅速站了起来,匆忙地拿着茶壶离开了。莫蒂默觉得她似乎很乐意离开这间屋子。

新茶很快被端出来,而且这位意外的访客还得到了一些食物。

丁斯密德先生不停地说着话。他很豪爽、亲切,而且极其健谈。他把跟自己相关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这位陌生的访客。他最近刚从建筑行业退休——是的,在这个方面,他做出过很多成绩。他和他太太都更偏爱乡下的空气——他们之前从未在乡村生活过。他们在十月和十一月浪费了很多时间去选择,当然了,他们不愿再等待下去。“生活充满着不确定,你知道,先生。”所以他们搬进了这所房子。八英里之内荒无人烟,距离可以称之为小镇的地方有十九英里。不,他们没有什么抱怨。这些姑娘们觉得这里有一些无趣,但是他和太太都很享受这里的宁静。

于是他继续讲着,将莫蒂默撇在一边,他的侃侃而谈几乎要把莫蒂默给催眠了。可以肯定,话里没什么,都是些相当寻常的家长里短。但是,第一眼看到屋内的情况,他就察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让人局促不安的感觉从这五个人身上散发出来——他不知道是哪一个人。只是单纯的愚蠢想法罢了,他的神经出现了错乱!他们都被他突然的来访给吓住了——就是这样。

他提出了晚上借宿的问题,并且获得了他想要的答复。

“你应该留在我们这儿,克利夫兰先生。这附近几英里之内什么也没有。我们能给你提供一个房间,我的睡衣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大,当然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至于你自己的衣服,明早它们就会干的。”

“您真是太好了。”

“这没什么。”丁斯密德先生说道,“正如我刚才所说,在这样的夜晚,即使是一条狗,我们也不能拒之门外。马格德莲、夏洛特,上楼去,整理一下那个房间。”

两位姑娘离开了房间。莫蒂默很快就听到头顶上有走动的声音。

“我很能理解,像您两个女儿那样迷人的姑娘可能会觉得这里有些无趣。”克利夫兰说道。

“她们都相当漂亮,不是吗?”丁斯密德先生非常自豪地说道,“长得都不像她们妈妈或者我。我们是平凡的一对儿,但是彼此吸引。我会告诉你,克利夫兰先生。呃,玛姬,不是这样吗?”

丁斯密德夫人有些拘谨地笑了。她又开始编织东西,织针上下翻飞着,动作十分娴熟。

房间很快就收拾好了,莫蒂默再次表达了谢意,并表示他要进房间休息了。

“你们在床上放了热水袋吗?”丁斯密德夫人问,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家庭里的尊严。

“是的,妈妈,有两个。”

“好极了。”丁斯密德夫人说道,“陪他一起上楼去吧,姑娘们,看他是否还需要些什么别的东西。”

马格德莲走向窗户,查看挂钩是否挂好。夏洛特最后看了一眼盥洗盆上的陈设。接着她们在门口停留了一下。

“晚安,克利夫兰先生。您看还缺什么吗?”

“没了,谢谢,马格德莲小姐。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晚安。”

“晚安。”

接着她们走了出去,关上了身后的门。莫蒂默·克利夫兰独自一人留在屋内,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脱着衣服。把丁斯密德先生的粉色睡衣裤穿上之后,他遵从主人的意思把湿衣服团了团,放在门外。从楼梯处,他能听到丁斯密德先生低沉的说话声。

他是多爱讲话啊!总之是个怪人——这个家也有些奇怪之处,或者这只是他的幻想?莫蒂默慢慢地走回房间,关上了门。他站在床边陷入了沉思,接着他惊呆了——

床边的桃花心木桌上蒙了一层灰尘,尘埃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母:SOS。

莫蒂默紧盯着这三个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对他模模糊糊的推测和预感的某种证实。他是对的,这所房子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SOS,求救的信号。但是是谁的手指在这些灰尘上写下了这些字呢?马格德莲还是夏洛特?他记得,就在离开这间屋子之前,她们都在这里站过。是谁把手悄悄放在桌子上,留下了这三个字呢?

那两位姑娘的脸庞浮现在他的眼前。马格德莲的脸是黝黑而冷峻的,而夏洛特的脸,就如他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大眼睛,满是惊讶,目光中闪现着某些深不可测的东西……

他又一次走到门口,打开了门。丁斯密德先生低沉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整栋房子一片寂静。

他喃喃自语道:

“我今晚什么也做不了。明天——好的,再看看。”

3

克利夫兰很早就醒了。他穿过起居室,下了楼,走出屋子来到花园。大雨过后的早晨,空气新鲜,万里无云。有人也起得很早。在花园一隅,夏洛特倚在篱笆上,望向起起伏伏的丘陵。走过去接近她的时候,他的心跳稍微有些加速。他私下里认为那些字是夏洛特写的。他走过去时,她转过身来,向他道“早安”。她的眼眸坦率得像孩子一样,里面似乎没有隐藏任何秘密。

“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啊。”莫蒂默笑着说道,“早晨的天气跟昨晚完全不同。”

“确实是。”

莫蒂默从近旁折下一根树枝。他用这根树枝在脚下平展的小块沙地上比画着。他写下一个S,接着是一个O,然后是一个S,边写边观察着身旁的姑娘。但是在她脸上他没有发现任何意会的反应。

“你知道这些字母代表什么吗?”他猛地问道。

夏洛特微微蹙眉。“这些不是那些船只——邮轮,陷入困境时发出的信号吗?”她问道。

莫蒂默点了点头。“有人昨晚在我床头的桌子上写下了它们。”他镇静地说道,“我想可能是你做的。”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我?噢,不。”

是他错了。一阵深深的失望感充斥着他的内心。他曾那么确定——那么确定。他的直觉很少会让他陷入迷途。

“你可以肯定?”他坚持问道。

“噢,是的。”

他们折身返回,一起慢慢朝房子走去。夏洛特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她随口回答着他提出的几个问题。突然她低声匆匆问道:

“你——你问我的这几个字真是太奇怪了,SOS。当然,我没有写过它们,但是——早些时候,我很可能会这么做。”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她继续快速地说道:

“这听起来很蠢,我知道,但是我一直很害怕,非常害怕。你昨晚进来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一个对于某事的回应。”

“你在害怕什么?”他飞速问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想——是这所房子。自从我们搬到这儿,这种感觉就一直在增强。每个人似乎都与以往不同。爸爸,妈妈,还有马格德莲,他们都变了。”

莫蒂默没有马上回答,没等他开口,夏洛特又继续说道:

“你知道这所房子被认为是鬼屋吗?”

“什么?”他所有的兴趣都被激发起来。

“是的,一个男人在这里谋杀了自己的妻子,噢,距今有些年头了。我们搬来这儿之后才知道的。爸爸说鬼魂什么的都是胡说八道,但是我——不知道。”

莫蒂默飞快地思考着。

“告诉我,”他用专业的口吻问道,“那次谋杀是不是就发生在昨晚我待的那间屋子里?”

“我不知道。”夏洛特说道。

“我现在怀疑,”莫蒂默半自言自语道,“是的,可能是那样。”

夏洛特不解地看着他。

“丁斯密德小姐,”莫蒂默温和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是一位灵媒?”

她紧盯着他。

“我认为确实是你在昨晚写下了SOS。”他平静地说道,“噢!当然是下意识。也就是说,一次犯罪污染了这里的空气。一位如你那样敏感的人可能会被这种行为所影响,重新产生受害者的感觉及印象。许多年之前,她可能在桌子上写下了SOS,你昨晚下意识地重新演绎了她的行为。”

夏洛特的脸红了起来。

“我明白了,”她说道,“你觉得这就是合理的解释?”

房子里有人在呼唤她,她起身离开,只留下莫蒂默独自在花园的小径上徘徊。他对自己的解释感到满意吗?这是否将他所知道的事实给掩藏了起来?这个解释能否回答当他昨晚踏进这所房子时感到的紧张不安?

也许吧,但是他现在仍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突然来访似乎造成了某种惊慌失措的局面。他对自己说:

“我一定是被这些灵魂解释冲昏了头脑,这或许能解释夏洛特——但是其他人却不能。我的来访给他们带来了恐惧,只有约翰尼除外。不管怎么说,约翰尼不在此列才是问题所在。”

他对此相当肯定,他如此确信实属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约翰尼从房子里出来,朝着访客走来。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他拘谨地说道,“您进屋吗?”

莫蒂默注意到这个小孩的手指有污渍。约翰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可怜地笑了笑。

“我总是胡乱摆弄化学物品,你知道。”他说道,“有时候,这让爸爸非常生气。他希望我以后投身建筑业,但是我想从事化学和研究工作。”

丁斯密德先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窗户中,身躯庞大,神情快活,还微笑着。一看到他,莫蒂默内心的疑惑和敌对感又被唤醒了。丁斯密德夫人已经上桌了,她毫无感情地跟他道“早安”。他又一次觉得因为某些理由或是其他什么,她有些害怕自己。

马格德莲最后一个到。她简单地向他点头致意,坐在了他的对面。“你睡得好吗?”她忽然问道,“床铺舒服吗?”

她非常热切地望着他,并且当他礼貌地做出肯定的答复时,他察觉到一丝失望的神色略过她的脸。他想知道,她希望自己说什么呢?

他转身面向房主。

“您的儿子看起来对化学很感兴趣,是吗?”他愉快地问道。

突然“哗啦”一声,丁斯密德夫人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你是怎么了,玛姬,怎么了。”她的丈夫说道。

对莫蒂默来说,这话里似乎有一种忠告,一种警示。他转身面向自己的访客,开始畅谈从事建筑业的种种好处,比如不会使年轻的小伙自高自大之类的。

早餐过后,他独自走向花园,去那里抽烟。他应该马上离开这所房子。借宿一晚是一回事,要继续待在这里可不容易办到,而且也没有借口,他能找到什么样的理由呢?但他还是非常不情愿离开。

他边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边走上了另一条通往房子的小径。他的鞋子是皱胶底的,走路的时候几乎不发出什么声响。他经过厨房窗户时,听到里面传出了丁斯密德的声音,那些话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

“真是一笔巨款。”

丁斯密德夫人回应了几句。这声音太过微弱,莫蒂默几乎听不清说了什么,但是丁斯密德回复道:

“将近六万英镑,那位律师说的。”

莫蒂默并非故意想要偷听,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折了回去。有关钱的谈话似乎让现在的情况明朗起来。这里有一个六万英镑的问题——这让事情变得更加清楚,也更加丑陋。

马格德莲从屋内走出来,但是她父亲的声音几乎立即又将她喊了回去,她再次进屋。丁斯密德很快亲自来到了他的访客面前。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他亲切地说道,“我希望你的车没什么大毛病。”

“只不过想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开罢了。”莫蒂默这样想。

他再次大声感谢丁斯密德先生雪中送炭般的招待。

“这没什么,没什么。”对方说道。

马格德莲和夏洛特一起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手挽着手,往不远处的木椅子走去。黑色和金色的脑袋并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莫蒂默一时有感,问道:

“你的女儿们长得可不像,丁斯密德先生。”

正在点烟的丁斯密德先生手腕一抖,火柴掉落在地。

“你这么想吗?”他问道,“是的,嗯,我也这么觉得。”

莫蒂默灵光一闪。

“但是,她们不都是你的女儿。”他脱口而出。

他看到丁斯密德先生盯着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下定决心说:“你真聪明,先生。是的,她们其中一个是弃儿,我们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收养了她,并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将之抚育长大。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事实,但是很快就要知道了。”

“是关于遗产继承吗?”莫蒂默冷静地暗示说。

对方用猜疑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然后他似乎认为坦陈是最好的选择;他的态度几乎变得极为直率而坦诚。

“你说的话真奇怪,先生。”

“一种读心术,呃?”莫蒂默笑着说道。

“有点像,先生。就在我刚刚从事建筑业时,我们就抚养了她。几个月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其中所说的孩子我觉得就是我们的马格德莲。我去见了律师,关于这点我们探讨了很多。他们怀疑——自然,你或许也会这么说,但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明了了。我下周准备把这个女孩带往伦敦,她至今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父亲,看起来,是诸多富有的犹太人之一。他去世前几个月才知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他派代理人去寻找她,准备找到之后,把自己的钱都留给她。”

莫蒂默认真地听着。他没有理由怀疑丁斯密德先生的故事。这解释了马格德莲那黑美人一般的美丽;同样也解释了——也许——她那冷漠的态度。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本身可能是真实的,但是在它背后或许还隐匿着什么东西。

但是莫蒂默不想引起对方的怀疑。相反,他必须立马上路,好让他们放松下来。

“一个有趣的故事,丁斯密德先生。”他说道,“我要祝贺马格德莲小姐。一位美丽的女继承人,她的面前,有着美好的前途。”

“她会拥有这一切。”她的父亲热切地赞同道,“她也是一位少有的善良美好的姑娘,克利夫兰先生。”

很明显他的态度里满是诚挚的暖意。

“好的。”莫蒂默说道,“我现在必须告辞了,我想。我要再次感谢您,丁斯密德先生。感谢您那雪中送炭般的热心招待。”

在男主人陪同下,他走进屋子跟丁斯密德夫人道别。她站在窗户边,背对着他们,没有听到两人进来的声音。她的丈夫高兴地大喊:“克利夫兰先生要跟你告别了。”她紧张起来,转过身,手里拿着的东西跌落在地。莫蒂默捡起递还给她。那是夏洛特的小型画像,是二十五年前的那种绘画风格。莫蒂默再次重复了那些已经对她丈夫表达过的谢意。他注意到她恐惧的神色,以及睫毛下偷瞄他的眼眸。

那两位姑娘没有现身,但莫蒂默似乎不着急见她们;而且他有自己的主意,这个想法很快将被证明是正确的。

他出发朝着前天晚上把车留下的地方走去。大约走了半英里,路旁的灌木丛忽然被拨开,马格德莲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必须要见见你。”她说道。

“我正等着呢,”莫蒂默说道,“是你昨晚在桌子上写下了SOS,对吗?”

马格德莲点点头。

“为什么?”莫蒂默温和地问道。

姑娘走到路旁,开始拽灌木的叶片。

“我不知道,”她说道,“老实说,我不知道。”

“告诉我。”莫蒂默说道。

马格德莲深吸了一口气。

“我很讲求实际。”她说道,“不是那种热衷幻想并且胡思乱想的人。你,我知道,相信鬼魂和灵魂。而我不信,但是我要告诉你,在这所房子里有些不对劲的东西。”她指向山上,“我的意思是,确确实实有些不对劲;那不仅仅是对于过去的一种回响。它从我们搬来这里就发生了。每一天都在变得更糟,爸爸变得不一样了,妈妈也是,夏洛特也是。”

莫蒂默插话道:“约翰尼有什么不一样吗?”

马格德莲看着他,眼中闪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没有,”她说道,“现在我有点明白了。约翰尼没有什么变化。他是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人。他没碰昨晚的茶。”

“那么你呢?”莫蒂默问道。

“我很害怕——极其害怕,就像个孩子——不知道自己怕什么。而且爸爸——很古怪,没有其他的词语能形容,就是古怪。他谈论着什么奇迹,而我在祈祷——我正祈祷着一个奇迹发生,接着你就敲门了。”

她猛地停下,紧盯着他。

“在你看来,我肯定是疯了,我想。”她挑衅地说。

“不,”莫蒂默说道,“恰恰相反,你看起来非常正常。所有的正常人都会在危险逼近的时候产生一种预感。”

“你不明白,”马格德莲说道,“我并不为自己感到害怕。”

“那么,你为谁害怕?”

但是马格德莲再次疑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继续说道:

“我冲动之下写下了SOS。我有一个念头——很荒谬,但是毋庸置疑,他们不会让我跟你说的——其余的人,我指的是,我不知道我想要你去做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莫蒂默说道,“我知道怎么做。”

“你能做什么?”

莫蒂默微微一笑。

“我可以思考。”

她疑惑地望着他。

“是的,”莫蒂默说道,“用那种方式可以做很多事,比你之前所相信的要多得多。告诉我,在昨晚的晚餐之前,有没有偶尔出现的只言片语引起过你的兴趣?”

马格德莲皱皱眉。“我认为没有,”她说道,“反正我听到爸爸跟妈妈说夏洛特跟她长得像,他还古怪地笑着,但是——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

“不,”莫蒂默慢慢地说道,“除非夏洛特不是跟你妈妈长得像。”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发现马格德莲正疑惑地看着他。

“回家吧,孩子,”他说道,“不要担心,把它交给我来处理。”

她听话地走上通往房子的小径。莫蒂默继续漫步了一会儿,接着躺倒在绿色草坪上。他闭上眼睛,把自己从自觉思维中脱离出去,让一系列画面随意掠过他的大脑。

约翰尼!他总是会想起约翰尼。约翰尼,完全无害,彻底从怀疑和阴谋的大网中被遗漏,但是即便如此,所有的事情都绕着这个枢轴转动。他回想起那天早餐的时候,丁斯密德夫人的茶杯掉到了碟盘上。是什么让她情绪激动?难道是他碰巧谈到那个孩子对化学充满兴趣?那一刻,他没有留意丁斯密德先生,但是他现在清楚地想起来,那时他坐着,茶杯被半举在唇边。

他又回想起夏洛特,昨晚大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她坐在那里,越过茶杯的上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记忆飞速地一一闪现。丁斯密德先生一个接一个地清空了茶杯,并说着“这些茶水已经冷掉了”。

他记起了那些升腾的热气。难道那些茶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冷掉?

有些东西在他脑中开始苏醒。他想起不久之前,也许是一个月前,他读过的一则报道。概括来说,是讲一个家庭被一个小孩不小心毒害的事情。一包砒霜被遗留在食物储藏间,砒霜滴落在下面的面包上。他在报纸上读到了这则事故。可能丁斯密德先生也读过。

事情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半个小时过后,莫蒂默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4

夜幕再次降临。今晚烹制了煎蛋和腌肉罐头。丁斯密德夫人很快从厨房端着一大壶茶走了出来。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周围。

“跟昨晚的天气截然不同。”丁斯密德夫人边看向窗户,边说道。

“是的,”丁斯密德先生说道,“今晚安静极了,你甚至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那么现在,太太,给我们倒茶,好吗?”

丁斯密德夫人倒满了茶杯,把茶杯沿着桌子一个个传过去。接着,当她把茶壶放下时,她猛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尖叫,并捂住了胸口。丁斯密德先生掉转椅子,顺着她恐惧的眼神望过去。莫蒂默·克利夫兰正站在门口。

他走上前去,态度轻松愉悦又略带歉意。

“很抱歉吓到了你们,”他说道,“我回来是为了一些事情。”

“为了些事情!”丁斯密德先生惊叫道。他的脸色发紫,声调也高了起来,“我想知道,你为了什么回来。”

“那些茶。”莫蒂默说道。

他从口袋里迅速掏出一些东西,并从桌上拿起一杯茶,把些许茶水倒进他左手的小试管里。

“你在……你在做什么?”丁斯密德先生目瞪口呆。他的脸已经变成粉白色,之前的紫色像魔术般消失了。丁斯密德夫人发出了一声虚弱、尖厉、惊恐的喊叫。

“你读过报纸了,我想,丁斯密德先生?我肯定你读过了。报纸上曾报道过一桩整家人被毒害的事故,他们中有些人恢复了,另外一些人却没有。在你们家这件事中,有一个人将抢救不过来。第一个解释是你们吃的那些腌肉罐头,但是假如医生是个容易起疑的人,他能否轻易接受罐头食品毒死人这个说法呢?在你们的食物橱里有一包砒霜,它的下面是一包茶叶。很显然上面还有一个小破洞,有什么能比诸如砒霜不小心落在茶叶里更自然的事?你的儿子约翰尼可能会因为不小心而被责骂,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丁斯密德先生目瞪口呆。

“我想你知道。”莫蒂默拿起第二杯茶,倒进了第二个试管里。他给一个试管贴上红色标签,另一个贴上蓝色标签。

“红色标签的那个,”他说道,“装的是从你女儿夏洛特杯子里取出的茶水,另外一个是你女儿马格德莲的。我敢发誓,在前一个试管里我会检测出的砒霜含量比后者高四到五倍。”

“你疯了。”丁斯密德说道。

“噢!亲爱的,不,我一点都没疯。你今天让我明白,丁斯密德先生,马格德莲是你的女儿,而夏洛特才是那个被收养的孩子。这孩子跟她妈妈如此相像,以至于当我拿到那位母亲的画像时,我差点以为那就是夏洛特本人。你们自己的女儿将要去继承那笔财产,因为不可能让你们假想的女儿夏洛特凭空消失,某个认识她母亲的人还可能会察觉到身份被替换这一事实,于是你就下定决心,嗯——一撮沉在茶杯底部的砒霜粉末。

丁斯密德夫人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歇斯底里地摇摆着身体。

“茶,”她尖叫道,“他说的是,茶,不是柠檬水。”

“闭嘴,行吗?”她的丈夫恼怒地咆哮着。

莫蒂默看到夏洛特在桌子对面望着他,眼睛大睁,充满了疑惑。接着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是马格德莲把他拽到了听力所及范围之外。

“这些,”她指着那些小药瓶——“爸爸。你不会认为——”

莫蒂默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的孩子,”他说道,“你不相信过去,而我相信。我相信这所房子的氛围。如果他没有来到这儿的话,可能——我是说可能——你的父亲不会设计出他所实施的计划。现在以及将来我都会一直保存这两个试管,为了保护夏洛特。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做,如果你要感激的话,去感谢那只写下了SOS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