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亨先生扶正了自己的夹鼻眼镜,并用他那特有的略带干涩的咳嗽清了清嗓子。接着,他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对方被控犯有故意杀人罪。

梅亨先生是个小个子,行事严谨,衣着整洁,装扮毫不浮夸华丽,有一双机敏而富有穿透力的灰色眼眸。不管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蠢人。而且确切来说,作为一名律师,梅亨先生具有极高的声望。他在对委托人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但绝非不带感情。

“我必须再次提醒你,你现在处于非常严重的危局中,因而必须绝对坦诚。”

伦纳德·沃尔,之前一直茫然无措地盯着他面前的空白墙壁,忽然掉转目光望向了律师。

“我知道,”他绝望地说道,“您一直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是我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我被指控谋杀——谋杀。那么残忍的罪行。”

梅亨先生是个理智的人,不会感情用事。他又咳嗽了一声,摘下了夹鼻眼镜,仔细地擦拭后,又重新戴回鼻梁。接着,他说道:

“是,是,是。现在,我亲爱的沃尔先生,我们要竭尽全力使你摆脱罪名——而且我们会成功——我们会成功。但是我必须了解所有的事实,我必须知道这个案件对你的不利程度有多大,然后我们才能设置最坚固的防线。”

这个年轻人依旧用刚才那种茫然无措的绝望眼神看着他。对于梅亨先生来说,这个案子简直糟糕透了,而且嫌犯的罪名多半会成立。但是现在,第一次,他感到有点怀疑。

“你觉得我有罪。”伦纳德·沃尔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但是,上帝啊,我发誓我没罪!我看起来倒霉透顶,我知道。我就像一个被网困住的人——所有的网眼都紧紧地绑住我,让我无路可逃。但是我确实没有杀人,梅亨先生,我真的没有杀人!”

身处如此状况之中,谁都会为自己的清白辩护。梅亨先生深知这一点。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点被触动了。毕竟,伦纳德·沃尔可能是无罪的。

“你说得对,沃尔先生。”他郑重其事地说,“这件案子对你来说简直是倒霉透了。不管怎样,我接受你的誓言。现在,让我们说说事实吧。我想要你准确地告诉我,你是怎么与艾米丽·弗伦奇小姐结识的?”

“是这样,有一天在牛津大街上,我看到一位年老的女士正在过马路。她手里拿着许多包裹。走到大街中央时,包裹掉了下来,她试图去捡,就在这时,一辆巴士朝她开来,她又想要安全地走到路对面,但是路边的人对她一阵嚷嚷,弄得她头晕目眩、茫然无措。我帮她包好了那些包裹,尽可能地拍干净上面的尘土,扎好绳子,并递回她的手里。”

“那么毫无疑问,是你救了她?”

“噢!天哪,不。我所做的不过是常见的礼节性行为。她对此非常感激,热情地感谢了我,并且说我的行为不像现今大多数的年轻一代——确切的话我记不清了。接着我戴好帽子就走了。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她,但生活就是充满了种种巧合。就在同一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里举办的聚会上又遇见了她。她立马认出了我,并且央求主人把我介绍给她。接着,我就得知她是艾米丽·弗伦奇小姐,住在克里克伍德。我跟她聊了一会儿。我想,她是那种爱对他人展开各种突如其来的疯狂幻想的老妇人。就因为这样一次举手之劳,让她对我产生了某种幻想。离别的时候,她热情地跟我握手,并邀请我去她家拜访。我当然应允,表示乐意之至,她催促我定下一个确切的日子。我没想过要真的前往,但是直接拒绝又有点粗暴无礼,于是我将拜访之日定在了下周六。她离开之后,我从朋友那里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她很富有,是个怪人,独居,有一位女佣,而且养了至少八只猫。”

“我明白了,”梅亨先生说道,“你这么快就知道她很富有了?”

“如果你是指我有意打听——”伦纳德·沃尔激动起来,但是梅亨先生用手势示意他冷静。

“我不得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桩案件。一个普通人不会想到弗伦奇小姐是一位富有的老女人。他们会觉得她生活贫困,身份卑微。除非你得知了相反的消息,否则你必定会认为她是一个穷苦人——起初大家都会这么想。到底是谁告诉你她很有钱?”

“我的朋友,乔治·哈维,就是在他的房子里开的聚会。”

“他还有可能记得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真的不知道。当然,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

“确实如此,沃尔先生。你看,控方的首要目标就是确信你处于财务危机之中——这是真的,不是吗?”

伦纳德·沃尔的脸唰的红了。

“是的,”他低声说道,“就在那时,我的财务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的确。”梅亨先生再次说道,“正如我所说,在财务出现危机时,你遇到了这位富有的老夫人,开始频繁与她往来。现在假设我们相信,你并不知道她很有钱,你拜访她只是出于好心——”

“就是这样。”

“我敢说,我不反对这种说法。我试着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它。很多事情都取决于哈维先生的记忆。他是否还记得那一次谈话?他是否会被公诉律师弄得晕头转向,而相信那次谈话是后来才发生的?”

伦纳德·沃尔几分钟后才回过神来。接着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坚定地说:

“我不认为这条防线会成功,梅亨先生。当时现场有人听到了他说的话,还有一两个人打趣说我被一个富有的老女人看上了。”

律师摆了摆手,竭力掩藏自己的失望之情。

“非常不幸,”他说道,“但是我赞赏你的坦诚,沃尔先生。我需要你来引导我。你的判断相当正确。但是拘泥于刚才我谈到的那一点只会大有害处。我们要抛开这个观点。你认识了弗伦奇小姐,拜访了她,开始了你们之间的交往。我们需要的是这一切事情发生的确切原因。为什么你,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人,外貌英俊,热衷运动,在朋友之中大受欢迎,会对一个在普通人看来几乎从她身上得不到任何回报的老女人身上投入如此多的时间?”

伦纳德·沃尔的双手不安地扭动着。

“我没法说——我真的没法说。自从第一次拜访之后,她央求我再来,向我诉说了自己的孤独和不快乐。她这么做让我很难拒绝。她如此明显地向我表达自己的恋慕和喜爱之情,这让我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你知道,梅亨先生,我天生就有这样的弱点——我会犹豫不决——我是那种不会说‘不’的人。而且不管你相不相信,拜访她三四次后,我发现自己渐渐有点喜欢上了这位老夫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去世了,姨妈抚养我长大,但在我十五岁之前她也去世了。如果我告诉你,我渐渐开始享受那种被溺爱、被纵容的感觉,我敢说你肯定会笑话我。”

梅亨先生没有嘲笑他。相反,他再次摘下了自己的夹鼻眼镜,擦了擦。他开始沉思的时候,就会习惯做这个动作。

“我接受你的解释,沃尔先生,”他最后说道,“我相信,这可能出于心理上的动因。陪审团是否接纳这个观点,那是另一码事。请继续你的故事。从什么时候起,弗伦奇小姐开始让你帮她打理商业事务?”

“大概是在我去拜访她三四次以后。她说自己对金钱上的事务知之甚少,而且她还担心自己的某些投资。”

梅亨先生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要仔细想好,沃尔先生。那位女仆,珍妮特·麦肯齐,宣称她的女主人是位商业好手,她完全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个人事务,而且,根据她的银行经理的证言,她天生就具备这样的能力。”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沃尔先生诚挚地说,“是她自己这么告诉我的。”

梅亨先生静静地观察了他一两分钟。尽管没有意识到,但是此刻他更加深信伦纳德·沃尔先生是清白的。他明白那些老女人的某些心理。弗伦奇小姐深深迷恋着这位英俊的小伙子,想方设法要带他回家。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装作自己对商务一无所知,央求他帮助自己理财?她完全可能是这样一种女人,她知道只要对他的过人之处加以肯定,那么任何男人都会感到受宠若惊。伦纳德·沃尔就是被她捧上了天。也有可能,她并不避讳让这位年轻人知晓自己很富有。艾米丽·弗伦奇是一个意志坚定的老女人,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愿意付出代价。这些念头飞速地闪过梅亨的脑海,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相反他问了一个更加深入的问题。

“你答应她让你帮忙处理事务的要求了?”

“是的。”

“沃尔先生,”律师说道,“我要问你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希望得到一个真实的回答。你正面临财务危机,而你又掌控了一位老小姐的商业事务——一位据她自己所言,对商务知之甚少的老小姐。你有没有在什么时候,或以什么方式,将所掌握的资金中饱私囊?你有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参与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阻止了对方的回答,“在你回答之前再好好想想。有两条路摆在我们面前。其中一条是我们认为你在处理她的商业事务时是正直诚实的,只要指出,你原本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占有这些财产,那么还要杀人就显得很多余。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你的某些行为被控方掌握了的话——如果,从最坏的角度考虑,那些情况正好得以证明,无论如何你都欺骗了这位老小姐,那么我们必须守住的防线是你没有谋杀动机,因为她已经成为你的利益来源。你揣摩一下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现在,我请求你,在回答之前先好好想想。”

但是,伦纳德·沃尔根本就是不假思索。

“我在打理弗伦奇小姐的事务上,完全无可指摘,正大光明。我竭尽所能地为她谋利,这一点任何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能看出来。”

“谢谢。”梅亨先生说,“你使我松了一口气。我赞赏你,我相信你足够聪明,不会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欺骗我。”

“当然了,”沃尔急切地说,“我最有力的辩解就是缺乏动机。如果说我故意跟一位富有的老小姐来往是为了谋取她的财富的话——那么,我想这就是你一直在探讨的本质问题——她的死亡必定会挫败我所有的希望。”

律师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接着,他下意识不慌不忙地来回擦了好几遍眼镜,直到将夹鼻眼镜重新牢牢地戴在鼻梁上,才说道:

“你不知道吗,沃尔先生,弗伦奇小姐立了一份遗嘱,把你列为她的遗产的最大受益人。”

“什么?”这位嫌犯惊得跳起了起来。他的惊慌是如此明显,不加掩饰,“我的天哪!你在说什么?她把钱留给了我?”

梅亨先生缓慢地点点头。沃尔又坐了下来,把头埋进了手掌里。

“你在假装自己对这份遗嘱一无所知吗?”

“假装?有什么好装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告诉你,那位女仆——珍妮特·麦肯齐发誓说你知晓这份遗嘱呢?她的女主人清楚地告诉她,她与你在这个问题上交换过意见,还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你。”

“是吗?那个女人在说谎!不,我结论下得太快了。珍妮特是一个老女人。她对待自己的女主人就像一条忠诚的看门狗一样,而且她不怎么喜欢我。她是个善妒又多疑的女人。我觉得弗伦奇小姐告诉过珍妮特自己的打算,珍妮特要么是误解了她所说的话,要么就确信是我强迫那位老小姐这么做的。我敢说她现在深信弗伦奇小姐确实这样告诉过她。”

“你不觉得,她因为非常讨厌你,所以才在这个问题上撒谎吗?”

伦纳德·沃尔似乎吃了一惊,且深受打击。

“不,真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梅亨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她确实非常怨恨你。”

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再次呻吟了一声。

“我开始明白了,”他喃喃自语道,“真可怕。他们都会说,我是有意奉承她,迫使她立下遗嘱把钱都留给了我,接着那天晚上我去了那儿,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他们第二天发现了她——噢!天哪,这真是太可怕了!”

“你说房子里没有人,是弄错了,”梅亨先生说道,“事实上,珍妮特——你记得她在那天晚上出门了——确实不在,但是九点半左右她又回来取衬衫袖子的模板,那是她答应要送给一位朋友的。她从后门进来,上了楼梯,取走了模板,然后再次离开。她听到起居室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虽然她没法分辨他们交谈的内容,但是她能肯定其中一个声音是弗伦奇小姐的,而另一个是一个男人的。”

“九点半,”伦纳德·沃尔先生说道,“九点半……”他跳了起来,“现在我有救了——有救了——”

“你什么意思,有救了?”梅亨先生惊叫道。

“九点半的时候我已经回家了!我的妻子能够做证。大约在九点零五分我向弗伦奇小姐告辞。我到家时大约是九点二十。我的妻子在家里等我。噢!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感谢珍妮特·麦肯齐衬衫袖子的模板。”

在激动万分之时,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律师脸上毫无改变的严肃表情。但是随后律师的话又给他当头一盆冷水。

“那么,依你看来,谁谋杀了弗伦奇小姐?”

“那还用说,就跟最初想的那样,当然是入室的盗贼干的。你还记得窗户是被强行撬开的吧。她因被撬棍重击而死,撬棍就落在地板上的尸体旁。而且好几样东西都不见了。但是因为珍妮特对我荒唐的怀疑和厌恶,警察们将永远找不到正确的线索。”

“那很难解释,沃尔先生,”律师说道,“丢失的东西都是些没有什么价值的零碎,就像一个瞎子胡乱拿了一气。而且窗户上的痕迹也并不那么有说服力。此外,你再好好想想。你说你在九点半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那里。那么,那个珍妮特听到的跟弗伦奇小姐在起居室里谈话的男人是谁?难道她会跟一个盗贼进行友好的交谈吗?”

“不会。”沃尔说,“不会——”他看起来既茫然又丧气。“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重新振奋起精神,补充道,“肯定不是我。我有不在场证明。你一定要见见罗曼——我的妻子——立刻。”

“好的,”律师应允了,“我早就该见见沃尔夫人了,但是你被捕的时候,她正好不在场。我马上给苏格兰场发电报,我想她今晚就会回来了。我离开这里后,马上就去拜访她。”

沃尔点了点头,满足的表情使得他整张脸都放松了下来。

“是的,罗曼会告诉你的。我的上帝!那是一个多么幸运的机会啊。”

“对不起,沃尔先生,你是否深爱你的妻子?”

“当然了。”

“那么她对你呢?”

“罗曼对我全心全意。她会为我做这世上的任何事情。”

他热情洋溢地说着,但是律师的心却有点低沉。一个奉献自我的妻子的证词——那会有可信度吗?

“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你在九点二十的时候回的家?例如,一个仆人什么的?”

“我们没有仆人。”

“在回家的路上你有没有在街上遇到什么人?”

“没有遇到我认识的人。有一段路我乘坐了巴士,没准儿售票员会记得。”

梅亨先生怀疑地摇了摇头。

“那么,就是没有人,能证明你妻子的证词?”

“没有,但是这没有必要,不是吗?”

“我不敢说,我不敢说。”梅亨先生连忙说道,“现在还有一件事。弗伦奇小姐知道你已婚了吗?”

“噢,是的。”

“但是你从来没有带你的妻子去见她。这是为什么?”

伦纳德·沃尔的回答变得犹犹犹豫,很不自然。

“嗯——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珍妮特·麦肯齐说自己的女主人相信你是个单身汉,并且,还打算有朝一日跟你结婚呢?”

沃尔笑了起来。

“真是荒谬!我们两人在年龄上相差四十岁呢。”

“但是已经发生了。”律师冷冷地说道,“有事实证明,你的妻子从来没有见过弗伦奇小姐。”

“没有——”又是极不自然的回答。

“请允许我说,”律师说道,“在这件事上我很难理解你的态度。”

沃尔的脸红了,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

“坦白来讲,我很缺钱,你知道。我希望弗伦奇小姐能够借我一些钱。她喜欢我,但是对于一对年轻的奋斗中的小夫妻没有什么兴趣。我发现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和我妻子不会长久——觉得我们迟早会分开,梅亨先生——我需要钱——为了罗曼。我什么也没说,就让这位老女士自己做决定。她说她把我当作自己的养子。她从未说过任何关于结婚的话——这一定是珍妮特的臆想。”

“就这么多?”

“是的——就这么多。”

在这些话语中是否有一丝犹豫的影子?律师这么想着。他站起来伸出手。

“再见,沃尔先生。”他看了看那张憔悴、年轻的脸庞,带着一股不寻常的冲动说道,“我相信你是无辜的,虽然大部分事实都对你不利。我希望可以证实它们,并且完全洗脱你的嫌疑。”

沃尔对他回以微笑。

“你会发现我的不在场证明是真实的。”他欢欣雀跃地说道。

他又一次没有注意到对方没做任何回应。

“整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珍妮特·麦肯齐的证言。”梅亨先生说道,“她恨你。这再清楚不过了。”

“她不应该那么恨我。”这位年轻人抗议道。

律师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现在我要去见见沃尔夫人。”他对自己说道。

他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深深的不安。

沃尔夫妇住在一间狭小、寒酸的房子里,邻近帕丁顿格林。这就是梅亨先生要去的地方。

按响门铃后,一位身形粗壮、邋遢的女人——很明显她是打杂的女佣——来开了门。

“沃尔夫人在吗?她回来了没有?”

“一个小时之前就回来了。但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见你。”

“如果你把这张名片转交给她,”梅亨先生平静地说道,“我能肯定她会见我的。”

这个女人充满疑惑地看着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了名片。然后她关上了门,把律师留在了门外的台阶上。

然而几分钟后,她稍微改变了态度返身回来。

“进来吧,请进。”

她把他引入一间狭小的客厅里。梅亨先生,正琢磨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忽然间被一位身材高挑、面色苍白的女士给吓了一跳,她进屋的时候是如此安静,以至于他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是梅亨先生吗?你是我丈夫的律师,对吗?你去见过他了?能请你坐下说吗?”

直到她开口说话,他才意识到她不是英国人。现在,因为走近了些,他注意到了她高高的颧骨,浓密的蓝黑色头发,以及会偶尔轻微抖动的双手,这明显是外国人的风格。一位奇怪的女人,非常冷静,冷静到使人感到不安。从一开始见到她,梅亨先生就意识到他将面临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现在,亲爱的沃尔夫人,”他开口说道,“你一定不能放弃——”

他停住了。沃尔夫人明显看起来一丁点儿想要放弃的意图都没有。她看起来非常冷静,而且沉着。

“你能告诉我所有的情况吗?”她说道,“我必须知道所有的事情。不要想着抚慰我。我想要知道最坏的情况。”她迟疑了一下,接着声音更为低沉,并用一种律师也无法理解的奇怪的强调语气,反复说道,“我想知道最坏的情况。”

梅亨先生将他和伦纳德会面时的情况都一一告诉了她。她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我知道,”当律师讲完之后,她说道,“他希望我说他是在那天晚上九点二十回的家。”

“他不是在那个时候回的家吗?”梅亨先生敏锐地问道。

“那不重要,”她冷酷地说道,“我的说辞能使他脱罪吗?他们会相信我吗?”

梅亨先生吃了一惊。她迅速地抓住了这件事的关键。

“那就是我想要知道的。”她说道,“光这么说足够吗?有没有其他人可以支持我的证据?”

她的言行中暗藏着一种急切的热望,这使得律师先生感到轻微的不安。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他不情愿地回应道。

“我知道了。”罗曼·沃尔说道。

她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一丝浅浅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唇。

律师惊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沃尔夫人——”他开口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是吗?”她说道,“我怀疑。”

“在此种情况下——”

“在此种情况下——我只能孤军奋战了。”

他惊愕地看着她。

“但是,亲爱的沃尔夫人——你紧张过度了。你对你的丈夫如此忠诚——”

“你能再说一遍吗?”

她尖锐的嗓音使律师先生大为吃惊。他犹豫着重复了刚才的话:

“你对你的丈夫如此忠诚——”

罗曼·沃尔缓慢地点点头,又是同样的一丝奇怪的笑容浮上了嘴唇。

“是他告诉你我全身心为他奉献吗?”她温柔地问道,“噢!是的,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男人是多么愚蠢啊!愚蠢——愚蠢——愚蠢——”

她突然跳了起来。律师在那种气氛下所能意识到的所有激情都集中到了她的音调上。

“我恨他,我告诉你!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我更乐意看到他被勒住脖子,直到被吊死。”

律师在她面前不禁向后缩了缩,她的眼中满是郁积的怒火。

她上前一步,继续激动地说道:

“或许我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如果我跟你说,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在九点二十到家,而是十点十分回的家呢?你说他告诉你,他对那笔即将到手的钱财一无所知。如果我告诉你他其实全都知道,他指望着这笔钱,并且为了得到这笔钱杀了人呢?假如我告诉你那天晚上他进门时,他向我和盘托出了一切呢?而且,他的衣服上还沾有血迹。那么又会怎样呢?如果我出庭把这些都说出去?”

她的眼神似乎是在挑衅他。他努力隐藏起自己心中逐渐生出的惊恐,并且尽力用理智的口吻说话。

“你不必对你的丈夫进行不利的举证——”

“他不是我的丈夫!”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您能再说一遍吗?我——”

“他不是我的丈夫。”

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我是维也纳的一名演员,我的丈夫还活着,只是住在疯人院里。所以我和伦纳德不能结婚,现在我很高兴这样。”

她挑衅地点点头。

“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梅亨先生说道,他试图表现出一种与往日无异的冷静和不动声色,“为什么如此痛恨伦纳德·沃尔?”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

“是的,你应该知道。但是我不想告诉你。我要保守这个秘密……”

梅亨先生又干咳了几声,站了起来。

“看来我们没什么必要再继续谈下去了。”他说道,“当我和我的委托人取得联系后,我再给你写信。”

她走近他,用漆黑的眼眸盯着对方。

“告诉我,”她说道,“你今天来这儿的时候,是否相信——说真的——他是清白的?”

“是的。”梅亨先生说道。

“你这个可怜的小男人。”她笑了起来。

“我现在仍然相信。”律师最后说道,“晚安,女士。”

他走出房间,带着对那张奇怪的脸的深刻印象。

“这件案子越来越棘手了。”站在街边的时候,梅亨先生自言自语道。

整件事情都是如此怪异。一个奇怪的女人,一个非常危险的女人。当女人要把刀对着你的时候,她们就是恶魔。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已经无路可走了。当然,或许他真的杀了人……

“不。”梅亨先生对自己说,“不。虽然几乎大多数证据都对他不利。我还是不相信那个女人。她编造了整个故事。但是她永远不会在法庭上把这个故事说出来。”

他希望自己能更加确信这一判断。

2

治安法庭的诉讼流程简单而富有戏剧性。控方的主要证人是珍妮特·麦肯齐,死者的女仆,以及罗曼·海尔格,一个奥地利人,嫌犯的情妇。

梅亨先生坐在法庭席上,听着后者讲述的那个该死的故事。这种做法她已经在他们的谈话中暗示过了。

犯人可以进行抗辩,但是他仍旧受到指控。

梅亨先生已然黔驴技穷。这个案子对伦纳德·沃尔的不利程度已经难以言表。甚至参与抗辩的著名皇家律师也觉得希望渺茫。

“如果能动摇那个奥地利女人的证词,我们或许还能做些什么。”他不太确定地说道,“但是这桩案子简直糟糕透了。”

梅亨先生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点上。假设伦纳德·沃尔说的是真话,他确实在九点钟离开了那个被谋杀的女人的家,那么珍妮特在九点半听到的那个跟弗伦奇小姐谈话的男人又是谁呢?

唯一还有点希望的是,弗伦奇小姐的一个流氓侄子之前曾欺骗和威胁她,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钱。律师获知,珍妮特·麦肯齐,一直喜欢这位年轻人,并且从未停止在女主人面前替他说好话。极有可能,在伦纳德·沃尔离开之后,就是这位侄子跟弗伦奇小姐待在一起,尤其是如今在他经常出没的地方都不见其踪影。

至于其他方面,律师都调查不出什么结果来。没有人看到伦纳德·沃尔走进自己的家,也没有人看到他离开弗伦奇小姐的房子。没有人看到别的什么人进入或离开克里克伍德。所有的调查都是一片空白。

在宣判的前一晚,梅亨先生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引导他的调查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这封信是六点钟时由邮差送来的,由一个文化水平很低的人用潦草的字体,写在一张普通的纸上。信纸装在一个肮脏的信封里,邮票也贴得歪七扭八。

梅亨先生仔细阅读了好几遍,才弄明白信的意思。

亲爱的先生:

您是给那个年轻的小伙儿办事的律师。如果你想知道那个外国荡妇如何满嘴谎言的话,请在今晚到肖斯·伦茨·斯特普尼十六号。向莫格森太太打听这个信息需要花费您二百英镑。

律师把这封奇怪的信读了又读。当然,这可能是一个恶作剧,但是当他黔驴技穷之后,他变得越发相信它的真实性,并且确信这是那位嫌疑人的唯一希望。罗曼·海尔格的证据完全击败了他,如果能证明这个女人生活不检点,那么她的证据就不那么可信了,至少也是苍白无力的。

梅亨先生决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去解救自己的委托人,这是他的义务。他必须去一趟肖斯·伦茨。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那儿,那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建筑物,位于贫民区,气味难闻。但他还是走了进去,上了三楼,去找莫格森太太。他站在门前敲了敲门,但无人应答,他又敲了敲。

这次,他听到屋内有人走动的声音,门很快被小心地打开了,但是只露了半英寸的门缝,能约莫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

忽然间一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发出那样的笑声——咯咯一笑,把门拉开了点。

“那么是你了,亲爱的。”她喘着气说道,“没人跟你一起来吧,是吗?没耍什么把戏吧?这就对了。你可以进来了——你可以进来了。”

律师有点不情愿地跨过门槛,走进了一间窄小肮脏的屋子,屋内点着一盏影影绰绰的煤油灯。角落里放着一张凌乱的破床,一张普通的牌桌和两把摇晃的椅子。梅亨先生第一次看清楚这个古怪公寓中的居住者。她是个中年妇人,有点驼背,满头凌乱的白发,头巾严实地遮住了她的脸庞。她发现律师在打量她,又笑了起来,发出了跟刚才一样奇怪的咯咯声。

“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把自己的美丽都隐藏起来了,亲爱的?嘿,嘿,嘿……害怕受到诱惑吗,呃?但是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的。”

她把头巾拉到一边。在那难以名状的猩红色疤痕前,律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她再次裹好头巾。

“亲爱的,那么你是不想吻我了?嘿,嘿,我毫不怀疑。我曾经也是个美丽的姑娘——就在不久之前。硫酸,亲爱的,硫酸——就是它把我变成这副样子的。噢!但是我会向他们报仇——”

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咒骂,梅亨先生试图让她镇静下来,但只是徒劳。最后,她终于安静了下来,双手紧张不安地攥紧又松开。

“够了,”律师严肃地说,“我来这儿是相信你能提供给我一些可以澄清我的委托人,伦纳德·沃尔的罪责的信息。这些跟案件有关系吗?”

她目光狡黠地斜视着他。

“价钱怎么谈,亲爱的?”她喘着气说道,“两百英镑,你还记得吧?”

“提供证据是你的义务,而且你会受到法庭传唤。”

“不会的,亲爱的。我是个老女人,而且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如果你给我两百英镑,或许我能提供一些线索,明白吗?”

“什么线索?”

“您会怎么看那封书信?一封她写的信。不要问我是怎么拿到的,那是我的事儿。它能让你达到目的。但是我想要我的两百英镑。”

梅亨先生冷冷地看着她,并下定了决心。

“我只能给你十镑,不能再多了。而且只有当那封信如你所言有用时,你才会拿到这些钱。”

“十镑?”她大叫并对他咆哮道。

“二十镑。”梅亨先生说道,“这是我最后一句话。”

他站起来作势要走,然后,紧紧地盯着她,拿出钱包,数出了二十英镑。

“你瞧,”他说道,“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钱。你要么收下,要么就拉倒。”

但是他知道,眼前的这些钱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无力地诅咒着,咆哮着,但是最后还是收下了。她走到床边,从又破又烂的床垫子下抽出了一些东西。

“给你,该死的!”她吼叫道,“最上面的那一封就是你想要的。”

她扔给他的是一捆信,梅亨先生用自己一贯的冷静态度,有条不紊地打开它们,阅读了起来。那个女人,热切地望着他,但是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仔细阅读每一封信,接着回到最上面的那封,又读了一遍。然后他小心地把这些信捆好。

它们都是情书,是罗曼·海尔格写的,收信人不是伦纳德·沃尔。最上面那封信的日期就是伦纳德被捕的那一天。

“我说的都是真话,亲爱的,不是吗?”那个女人哼哼道,“这些信,可以对付得了她吗?”

梅亨先生把这些信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问道:

“你是如何得到这些信的?”

“我已经说了,”她斜眼看着他,“但是我知道的不止这些。我听了那个荡妇在法庭上的说辞。想知道她晚上十点二十在哪儿吗?——她说自己那时在家——问问里昂路的电影院吧,他们记得——一个美丽挺拔的姑娘,就像是——诅咒她!”

“那男人是谁?”梅亨先生问道,“这上面只有他的教名。”

对方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而沙哑,她的手攥紧又松开。最后她指着自己的脸说:

“他就是对我做了这种事的男人。很多年前,她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那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而当我再次追求他——并且再次爱上他之后——他就把那些该死的东西扔向了我!她笑了起来——该死的女人!许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复仇。我尾随她,监视她。现在我终于能报复她了!梅亨先生,她该为此遭报应,不是吗?她会受到惩罚吗?”

“她可能会因为提供伪证而被判入狱。”梅亨先生平静地说道。

“被监禁——这就是我希望的。你要走了,是吗?我的钱在哪儿?那些可爱的钱在哪儿?”

梅亨先生什么也没说,把钞票放在桌子上,接着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间肮脏的屋子。再回过头时,他看到那个老女人正对着钞票低声哼唱。

他没浪费一点时间,很容易就找到了位于里昂街的电影院,并且向他们出示了罗曼·海尔格的照片,门卫立马认出了她。就在案发的那天晚上,十点刚过,她和一位男士出现在电影院。他没有特别注意她的男伴,但是记得那位女士曾和他讨论过那部正要放映的电影。他们一直待到电影结束,即大约一小时后。

梅亨先生很满意。罗曼·海尔格的证言从头到尾都是谎言。她由于个人的怨愤捏造了证据。律师很想知道隐藏在这位女士身后的怨愤是什么。伦纳德·沃尔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当律师告知他罗曼的态度时,他似乎大为惊愕。他曾热切地宣称这种事情是绝不可能的——然而在梅亨先生看来,在吃了一惊以后,他的抗议似乎变得诚意了了。

他很清楚。梅亨先生对此非常确信。他知道,但是并不打算揭露这个事实。这两人之间的秘密仍然是个秘密。梅亨先生怀疑自己是否有朝一日能知道那个秘密。

律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很晚了,但时间就是一切。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了司机。

“查尔斯爵士一定要立马知道这一切。”他踏进车子时,喃喃自语道。

伦纳德·沃尔谋杀艾米丽·弗伦奇一案的审判引起了广泛的关注。首先犯人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其次他被指控犯了一个如此恶劣的罪名,更有意思的是罗曼·海尔格,控方的首席证人。许多报刊上都刊登了她的照片,而且关于她的出身和历史还流传出了好几个版本。

诉讼极其平静地开始了。一些技术性证据首先被列举出来。接着珍妮特·麦肯齐受到传唤。她讲述的故事跟之前大体相似。在询问环节,辩护律师成功地使她在描述沃尔和弗伦奇小姐的关系上出现了一两次矛盾。他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即虽然她那天晚上在起居室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待在那里的就是沃尔先生。而且他还努力暗示,她的证言之下隐藏了许多对被告的嫉妒和厌恶之情。

接着第二个证人被传唤。

“你的名字是罗曼·海尔格吗?”“是的。”

“你是一个奥地利人?”

“是的。”

“过去三年你跟嫌犯住在一起,并且一直将自己视为他的妻子吗?”

罗曼·海尔格盯了一会儿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男人。她的神情中包含着某种奇怪而深不可测的东西。

“是的。”

询问继续。一言一语中,那个该死的真相逐渐被揭开。在案发的那天晚上,嫌犯随身带回了一把撬棍。他在晚上十点二十的时候回到家,向她承认自己杀了那个老女人。他的袖口上还沾有血迹,他在厨房的火炉里把衣服都烧了,并威胁恐吓要她保持缄默。

当讲述这一切的时候,陪审团一开始感情还有点偏向被告,但是现在都一致反对他。被告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就好像认命了一样。

但值得注意的是,罗曼自己的律师却试图限制她证言中的敌意。他更希望她是一位客观公正的证人。

辩护律师艰难笨拙地站了起来。

他指出她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恶毒的谎言,而且在案发那天晚上,她甚至都不在自己的家里,她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因而蓄意给沃尔安上一个足以置他于死地的罪名。

罗曼非常粗暴地否认了他的指控。

接下来的结果十分出人意料,因为那些信件,在法庭上被当众宣读。现场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麦克斯,亲爱的。命运使他落在我们的手里!他因为谋杀被捕——但是,是的,谋杀一个老女人!伦纳德是个甚至连苍蝇都不会伤害的人!我终于可以实施我的复仇了。那只可怜的小鸡!我要说那天晚上他进家门的时候,身上还沾着血——他还向我坦陈了一切。我要绞死他,麦克斯——他被绞死以后,会知道是罗曼将他置于死地的。那之后——快乐,亲爱的!永远快乐!

法庭有专家在场,准备去验证那些笔迹是否是罗曼·海尔格的,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一见到这些书信,罗曼就被完全打垮了,并承认了所有事情。伦纳德·沃尔是在他所说的那个时间——九点二十到的家。她编造整个故事就是为了毁掉他。

随着罗曼·海尔格的崩溃,整件案子也宣告结束。查尔斯爵士无须再传唤剩下的证人,被告自己站在了证人席上,用富有男子气概的口吻坦率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对控方的质询毫不动摇。

控方努力想要恢复士气,但是已经完全没有胜利的希望。法官的总结并不完全倾向被告,但是态度已然很明显,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陪审团做出裁决。

“我们认为被告无罪。”

罗纳德·沃尔自由了!

小个子的梅亨先生匆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定要向他的委托人表示祝贺。

他发现自己在认真地擦拭那副夹鼻眼镜,于是愣住了。他的妻子刚在前一天晚上说他有擦拭眼镜的习惯。习惯真是件奇怪的事,人们自己永远意识不到。

一件有意思的案子——非常有意思。还有那个女人,罗曼·海尔格。

他能打赢这场官司还是因为这个外国人——罗曼·海尔格。在帕丁顿的房间里,她似乎是一个憔悴而安静的女人,但是在法庭严肃背景的衬托下,她却忽然燃烧了起来,耀眼得如同一朵艳丽的花。

如果现在闭上眼,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样子,个子高挑,热情洋溢,优美的身材微微前倾,她的右手一直在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真是怪事儿,习惯。她的这个动作就是她的习惯,他想。但是最近在哪儿,他肯定见过某人也有这样的习惯。是谁呢?就是最近——

他倒吸了一口气,想起来了。那个住在肖斯·沃茨的女人……

他呆住了,脑袋乱成一团,这不可能——不可能——但是,罗曼·海尔格是一位演员。

皇家律师来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祝贺他了吗?他幸免于难,你知道。跟我来,一起去看看他。”

但是那个小个子律师推开了他的手。

他只想做一件事——当面见见罗曼·海尔格。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见到了她,他们会面的地方已经跟之前的事情不相干了。

“所以你猜到了。”当他把自己所想的一切告诉她后,她说道,“事实?噢!很容易解释,那间屋子里煤油灯的光线让你很难看清楚我的装扮。”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独自一人孤军奋战?”她微微一笑,想起了上次使用的这个词。

“一出多么精密的喜剧!”

“我的朋友——我不得不去救他。一个忠诚于他的女人的证言不足采信——你自己也暗示了很多。但是我懂得一些大众心理学知识。所以,我让自己的证言变成伪证,以此把我置于法律的审视之下,从而造成一种有利于被告被释放的反应。”

“那一大捆信件呢?”

“只有一封,关键的一封,可能看起来像——我们要怎么称呼它呢?——一个奸计。”

“那么,那个叫作麦克斯的男人呢?”

“没有这个人,我的朋友。”

“我还以为,”小个子梅亨先生委屈地说道,“我们可以通过正常的程序洗刷他的罪名。”

“我不敢冒这样的险。你知道,你认为他无罪——”

“你知道?我明白了。”小个子梅亨先生说道。

“我亲爱的梅亨先生,”罗曼说道,“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知道——他确实犯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