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伯莎逐渐恢复了力气,数周以来她对一切凡尘琐事的淡漠也随之消逝。这种淡漠纯粹是出于肉体的极度衰弱,类同对尘世所有同情都释怀般的冷漠——后者让人坦然走上通往未知世界的最后通道。肉体的虚弱带来精神的同等虚弱,从而解开了与这个世界的牵绊,就像旅人不得不离开双门旅店时,他爱的美酒失去了滋味,嘴里的面包也变得苦涩。一个人要是没体会过这一点,一想到死亡便会难以承受。伯莎一度任由生命的乐趣消失,就像丢掉没用的小玩意儿;她的灵魂奄奄一息。她的灵魂是灯笼里燃着的蜡烛,在风中摇曳,几乎看不到火焰,灯笼形同虚设。但不久,死亡的阴风平息了,烛光照耀,驱逐黑暗。

随着体力逐渐恢复,往日的激情重燃。爱情凯旋而归,伯莎知道自己的日子还没完。寂寞的她渴求爱德华的爱,如今他便是她的一切,她极度渴望地向他张开怀抱。她对自己先前的冷漠深感内疚,一想到他肯定受了不少苦,她就会哭。她还感到羞愧的是,她本以为永恒的爱竟然有那么一刻惨遭摧毁。不过,她有了改变。如今,她对丈夫的爱不是旧日那种盲目的激情,而是在里头加入了新的感情。她把对死去的孩子本该慷慨施与的柔情,把此刻直至生命尽头所有无法得以释放的母性统统转嫁到了爱德华的身上。她的内心就像一座房子,里面是一间间空屋,爱的炉火在屋子里肆意燃烧。

伯莎想到格洛弗小姐的时候有些难受,但耸耸肩,也不去理会了。那个好心的女人抱定决心不再靠近莱伊府,之后好些天也没有她的音讯。

“有什么关系?”伯莎叫道,“只要爱迪爱我,别人算得了什么。”

可如今,她的房间有点像牢房的样子,她感觉再也无法忍受里面可怕的单调生活。她的床像上刑的床,她觉得只要伸开四肢躺在上面,就无法恢复健康。她求拉姆齐大夫让她下床,但总是毫无例外地遭到拒绝;丈夫也不让,说这是常识。她唯一如愿以偿的,就是把保姆打发走了,因为她对保姆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伯莎没来由地发现,一瞧见那个可怜的女人,她就受不了;此人好管闲事,说起话来喋喋不休,让伯莎极其恼火。如果一定要待在床上,她宁愿一个人待着。她思想上变得几乎厌世。

时间流逝,无休无止。伯莎在枕头上只能看见天空,一会儿是亮蓝的,灿烂的云朵缓缓飘过,一会儿是灰色的,把屋子变得黑沉沉。屋里的家具和墙纸硬生生映入她的脑海中,令她反感。屋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刻在她的意识里,就像陶工在黏土上做的记号,不可磨灭。

她最终决定下床,管他三七二十一。这是跟格洛弗小姐争吵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爱德华不出门,大概会打算在她屋里待上大半个下午,但她知道他不喜欢坐着不动。封闭的空间和难闻的药味令他头疼。她要是出现在客厅,他肯定又惊又喜。她不准备告诉他下床的事,而是自己下楼,出其不意。她走下床,可双脚刚落地,就得扶住椅子。她两腿发软,难以支撑她的身体,脑袋只觉一阵眩晕。但不一会儿,她恢复了力气,缓缓穿上衣服,动作缓慢而吃力。她感到虚弱,虚得几乎生疼。她只好坐下,而且她的头发弄起来太麻烦,怕是只好放弃,躺回床上。但想到要给爱德华惊喜,她撑住了。他说过,要是她在楼下陪着他,他会有多高兴。最终,她动身向门口走去,一路能碰着什么就往上靠。尽管如此,能再次下床走路,再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离坟墓般的床远远的,真叫她高兴!

她来到楼梯口,费力地靠在栏杆上往下走。她两步一个台阶,像小孩子爬楼梯,自己都觉得好笑。但走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她蹲下身子,感觉无法再动一步,自嘲的笑声几乎变成了呻吟。这时,她想到爱德华,又鼓起劲走了下去。她吃力地站起来,一直坚持走到楼下。此时,她到了客厅外,听见爱德华在里面吹口哨。她蹑手蹑脚往前走,不想发出一点声响,她轻轻转开门把手,猛地打开门。

“爱迪!”

他惊叫一声转过身子。“哎呀,你怎么下来了?”

他朝她走去,但看上去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兴高采烈。

“我想给你惊喜。你见到我不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可是没有拉姆齐大夫的准许,你不该下来。我没料到你今天会下楼。”

他把她搀到沙发边,她躺了下来。

“我以为你会很开心。”

“我当然开心!”

他把几个靠垫放在她身下,把厚毯子盖在她身上——体贴入微,细腻感人。

“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她说,“我以为我连衣服都穿不了了,差不多是跌跌撞撞下了楼,一点力气也没有……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肯定很寂寞,你也不喜欢在卧室坐着。”

“你不该冒这个险,可能会耽误你康复。”他温和地回答。他看了看表。“你只能待半个小时,然后我就把你抱回床上。”

伯莎大笑一声,意思是不准他这么做。躺在沙发上太舒服了,有爱德华陪在身边。她抓住他的双手。

“我就是在卧室待不下去了。里面太阴暗了,雨点整天啪嗒啪嗒打着窗户。”

这时候正值夏末,雨似乎下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大自然的忧郁,已然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衰败。

“我本来打算抽完烟就上楼去陪你。”

伯莎筋疲力尽,沉默不语;她紧握着爱德华的手,感谢他的好意。过了一会儿,他又看了看表。

“快到半小时了。五分钟后,我就把你带回卧室。”

“噢,不,不行,”她开玩笑地回答,把他的话当成玩笑,“我要待到吃晚餐。”

“不,不可能。那样对身体很不好……想让我高兴的话,现在就回床上去。”

“好吧,各让一步,我吃完茶点再回。”

“不行,现在就去。”

“哎呀,人家还以为你要摆脱我呢!”

“我得出门。”爱德华说。

“噢,不,你不用出门,你这么说,不过是想骗我上楼。真是个滑头!”

“现在就让我抱你上楼,乖。”

“我不,我不,我不要。”

“那我只能把你扔在这儿了,伯莎。我不知道你今天打算下床,我还有约。”

“噢,我刚下床,你可不能抛下我。什么约?写张便条,不去就得了。”

“非常抱歉,”他回答,“恐怕我不能那样做。事实上,做完礼拜后,我见到了汉考克姐妹,她俩说下午要走路去特坎伯雷。外面雨太大,所以我提出驾车送她们去。我答应三点去接她们。”

“你在开玩笑吧。”伯莎说,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呼吸急促。

爱德华不安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会下床,不然就不会安排出门了。”

“噢,好吧,没关系,”伯莎抛开一时的不快,说,“那你写张便条,说你去不了了。”

“恐怕我办不到。”他严肃地回答,“我答应了,不能食言。”

“噢,可这说出去太丢人了。”她的怒火又冒了起来,“你可不能这么无情,在这个时候抛下我。我受了这么多苦,理应得到关心。这几个礼拜,我躺在鬼门关前,等我终于好转一些,下楼来了,以为能让你高兴,你却忙活着要赶车送两位汉考克小姐去特坎伯雷。”

“得了,伯莎,讲点道理。”爱德华屈尊规劝妻子,虽说他不习惯迁就她放肆的言行,“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我说了非常抱歉还不够吗?一个小时后我就回来。待在这儿,晚上我会陪着你。”

“你为什么骗我?”

“我没骗你,我不喜欢撒谎。”爱德华轻松又自满地说。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的健康着想,所以我必须上楼。这不是撒谎吗?”

“的确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

“你还在撒谎。你一开始就不想让我碍事,这样你就可以瞒着我,去找汉考克姐妹了。”

“你早就该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了。”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提起她俩,等你发现躲不过了才说?”

爱德华随和地耸耸肩。“因为我知道你有多敏感。”

“那你还主动提出要送她们。”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俩埋怨天气不好,我想都没想,就说:‘你们愿意的话,我驾车送你们去。’她们连忙答应了。”

“你对别人总是那么好心,对你老婆除外。”

“嗨,亲爱的,我不能再跟你争下去了。我这会儿已经要迟到了。”

“你不会真的要去吧?”伯莎万万没想到爱德华一意孤行。

“我必须去,亲爱的。这是我的责任。”

“你对我,比对任何人都有责任……噢,爱迪,别去。你不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必须去。不是因为我想去才去的。我一小时后回来。”

他俯身亲吻她,她用双臂猛地勾住他的脖子,一时泪流满面。

“噢,求你别走——你要是还有一丁点爱我的话,你要是爱过我的话……你看不出来,你正在毁掉我对你的爱吗?”

“好啦,别犯傻,乖。”

他松开她的怀抱走开了。但她从沙发上起身,跟上他,抓住他的胳膊,恳求他别走。

“你看到我有多么不开心。你是我如今在这世上的一切。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别走,爱迪。这对我的意义超出你的想象。”

她倒在地上,跪倒在他面前。

“得啦,回沙发上躺着。这样对你身体很不好。”

他把她抱到沙发上。接着,为了结束争吵,急忙离开了屋子。

伯莎腾地起身跟上他,门砰地关上了,她只好跌坐回去,双手掩面,放声痛哭。然而,羞辱和愤怒几乎盖过了悲伤。她跪在丈夫面前求他别走,他却不依。突然之间,她对他深恶痛绝。曾经铜墙铁壁般的爱像纸牌屋一样倾倒。此刻,她不再对他明摆着的毛病视而不见。他在乎的只有他自己:他心里只有自己,唯有自己,没有别人。她疯狂的爱曾让她爱慕之人变得华而不实,而如今,她一心只想着脱掉他那身光鲜的外衣,心头一阵酸楚。此刻,她把他看得更清楚了,他自私透顶。但最无法容忍的,是她自己受到的百般羞辱。

大雨滂沱,连绵不绝。大自然的绝望侵蚀了她的灵魂。她终于筋疲力尽。她半知半觉地躺着,忘了时间的存在,脑袋空空,大脑疲惫,起码感觉不到疼了。当仆人来通报格洛弗小姐求见的时候,她几乎没反应过来。

“格洛弗小姐很少这么客套,”她没好气地说,上个礼拜的事已经给忘了,“请她进来。”

牧师的这位妹妹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脸红了起来。她的眼神里充满苦恼,甚至惶恐。

“我能进来吗,伯莎?”

“能。”

她径直走向沙发,跪了下来。

“噢,伯莎,请原谅我。我错了,我对你太凶了。”

“亲爱的范妮。”伯莎轻声说,笑容冲破了愁云。

“我收回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伯莎。我无法理解我是怎么说出口的。我诚挚地恳请你原谅我。”

“没什么要原谅的。”

“噢,不,要原谅。天哪,我知道的!自从上次我回去以后,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可我狠下心来,不去理会。”

可怜的格洛弗小姐可狠不下心来,她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我知道我应该来找你,请求你原谅,但是我不愿来。夜里我都没合过眼。我怕自己要死了,要是我在行恶之时一命呜呼,肯定会堕入地狱。”

她说得很急,一吐烦恼之后,发现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以为查尔斯会责骂我,但他只字未提。啊,我倒希望他骂我,我宁愿被他骂一顿,也比瞧他那副伤心的模样叫人好受些。我知道他一直非常担心,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他。我不停地说,我不过是尽了我的责任,但我打心底里知道我做错了。啊,伯莎,今天早上我都不敢领受圣餐,我以为我会因亵渎之举而遭天谴。我也怕查尔斯会在全体会众面前拒绝让我领受圣餐……这是在我受坚信礼[一种基督教仪式,孩子在受过坚信礼后,才能成为正式教徒。]后,头一个星期天没有领受圣餐。”

她双手掩面哭泣。伯莎几乎是兴味索然地听她讲了这番话。她自己的麻烦都应接不暇,哪有工夫想别的。格洛弗小姐抬起头,通红的脸上沾满泪痕,绝对是难看至极,尽管如此,倒也甚是可怜。

“于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她说,“我想,如果请求你原谅,我也许能原谅自己。啊,伯莎,求你忘掉我说过的话,原谅我。我以为爱德华今天也在,在他面前坦白,我几乎想都不敢想。但我知道这种屈辱对我有好处。啊,简跟我说他出去了,我太庆幸了……我需要做什么才能让你原谅我?”

在格洛弗小姐的内心深处,她渴望某种能够彻底禁欲的可怕的苦行。

“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伯莎疲惫地笑了笑说,“要是我的宽恕有什么价值的话,那我就彻底原谅你。”

看见伯莎表现出明显的冷淡,格洛弗小姐有些难受,却也视之为一种应有的惩罚。

“伯莎,我要说,除了查尔斯,我最爱的、最欣赏的就是你。如果你那天说的是心里话,我仍然爱你,也希望上帝能让你回心转意。我和查尔斯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祷,希望全能的上帝很快会再赐给你一个孩子,替代你失去的那个。相信我,上帝大慈大悲,有求必应。”

伯莎低声呻吟了一声。“我再也怀不上孩子了……拉姆齐大夫跟我说不可能了。”

“啊,伯莎,我不知道会这样。”

格洛弗小姐疼爱地把伯莎拥入怀里,一边哭,一边像对待孩子一样亲吻她。

而伯莎擦干了眼泪。

“你走吧,范妮。我想一个人待着。过阵子再来看我,请原谅我讨人厌。我很不开心,而且再也不会开心了。”

几分钟后,爱德华回来了——兴高采烈,心情愉悦,红光满面,情绪极佳。

“又在一起啦!”他嚷嚷着,像滑稽戏里的小丑,“瞧,我没去多久,你没见着我也就一小会儿而已。好啦,吃茶点吧。”

他亲了亲她,把她身下的垫子扶正。

“哎呀,再次在楼下见到你,对我来说太好了。你可得给我倒茶……嗨,你就承认吧,为我出门这点事你大发牢骚,难道不是无理取闹吗?我也是没办法才去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