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来,伯莎沉浸在悲痛之中。她老是念着死去的孩子,那个从未活过的孩子,心头跟着作痛。但追根究底,让她备受折磨的是想到所有的痛苦都白费了。她遭了这么多罪,睡梦中仍充斥着先前的痛楚,而这种痛楚却成了彻彻底底的无用之功。她的身体元气大伤,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她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生机,那种蓬勃的朝气,如今她感觉自己像个老妇人。心中的疲惫感难以忍受,她感到如此疲倦,似乎无法得以休息。日复一日,她卧床不起,以一种无可救药的疲劳的姿势仰卧着,胳膊摊在两旁,枕头支撑着脑袋;她的四肢极度乏力。

她康复得很慢,爱德华便提议请莱伊小姐回来,伯莎不肯。

“我谁也不想见,”她说,“我只想安安静静躺着不动。”

跟人说话她就烦,就连她的芳心,这个时候也沉睡了。她把爱德华当成某个与她不相干的人,他在不在身旁,她几乎无动于衷。她很累,只想一个人待着。任何安慰都是多余和徒劳的。她知道,谁也体会不了她的痛楚,她宁愿独自承受这一切。

不过,伯莎渐渐恢复了力气,慢慢同意见来访的朋友。这些人有的真心感到惋惜,还有的纯粹是出于责任感不得不来,或是抱着病态的好奇心来看热闹。在这个时候,格洛弗小姐成了大麻烦。这个好心的姑娘对伯莎深表最诚挚的同情,但她的感情是一回事,她的是非观则是另一回事。她认为,这个年轻的太太没有以应有的谦卑态度看待自己的不幸。一种逆反的心理渐渐代替了最初的极度崩溃,伯莎对命运的不公感到忿忿不平。格洛弗小姐每天都来,带来鲜花和好心的劝告,但伯莎听不进去,不肯相信格洛弗小姐虔诚的慰藉之语。这位好心的小姐诵读《圣经》的时候,伯莎的嘴唇闭得更紧了,面露愠色。

“我给你读《圣经》好吗,亲爱的?”有一次,牧师的妹妹问。

而伯莎被逼得没了耐心,无法像往常一样管住嘴。

“悉听尊便,亲爱的。”她刻薄地回答。

“噢,伯莎,你的态度可不对,你太倔了,这样不对,完全不对。”

“我满脑子只有我的孩子。”伯莎嗓音沙哑地说。

“为什么不向上帝祷告呢,亲爱的。现在我来念一小段祷告好吗,伯莎?”

“不,我不要向上帝祷告,上帝不是无能,就是无情。”

“伯莎,”格洛弗小姐叫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噢,祈求上帝化解你的冥顽不灵,祈求上帝宽恕你。”

“我不求宽恕。我没有做错什么。是上帝需要我的宽恕,不是我需要。”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伯莎。”格洛弗小姐严肃又伤心地回应。

伯莎仍然很不舒服,格洛弗小姐不敢盯着这个话题不放,但她心里别扭得很。她心想,该不该去找哥哥问问,可她又极度羞于跟他说起精神方面的事情,除非万不得已。但她对他有极大的信任,在她眼里,他是基督教牧师的完美典范。尽管她的性格比他坚强得多,但格洛弗先生在妹妹眼里,一直是坚强的支柱。曾经好几次,当她的肉欲占上风时,正是从他平庸的布道中,她寻得了帮助和慰藉。但最终,格洛弗小姐还是决定跟他谈谈;结果是,整整一个礼拜,她跟抱恙的伯莎日常交谈的时候,没有再提精神上的话题。而后,伯莎的身子稍稍有了好转,格洛弗小姐没有事先知会,就把哥哥带到了莱伊府上。

格洛弗小姐先是独自去了伯莎的房间,她十分讲究举止仪态,生怕卧床的伯莎衣衫不整,不方便见一位男性牧师。

“嘿,”她说,“查尔斯在楼下,他很想见你。我想我最好先上来看看你是不是——呃——方便见人。”

伯莎正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一堆靠垫和枕头,鲜红的短上衣衬出她深色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听说牧师在楼下,她抿起双唇,眉头微微一蹙,这一幕被格洛弗小姐看在眼里。

“我感觉她不乐意你来,”去叫她哥哥上楼的时候,格洛弗小姐说,给他打气,“但我觉得你有责任来。”

“对,我想我有责任来。”格洛弗先生回答——他跟伯莎一样,对一会儿的会面同样不乐意。

他是个老实人,被不奉国教者的侵袭弄得很苦恼;但他的牧师执职局限于礼拜仪式、募集捐款,以及拜访按时去做礼拜的穷人。被带去见一位反叛的贵妇人,这还是头一回,他不太清楚该如何应付她。

格洛弗小姐为哥哥打开卧室的门,他走了进去,带着一股冷风,满是石炭酸的味道。她郑重地在床边给他搬了把椅子,又在不远处给自己搬了一把。

“拉铃要点茶水再坐下,范妮。”伯莎说。

“我想,你不介意的话,查尔斯希望先跟你谈谈。”格洛弗小姐说,“我说得对吗,查尔斯?”

“对,亲爱的。”

“我自作主张把那天你跟我说的话告诉了他,伯莎。”

克拉多克太太噘起嘴,但不答腔。

“希望你没有因此生我的气,但我想我有责任……你说吧,查尔斯。”

这位利纳姆的教区牧师咳了一声。

“我非常理解,”他说,“遭受那样的折磨,你肯定万分悲痛。这是件万分不幸的事。不用说,我和范妮打心底里对你表示同情。”

“的确如此。”他妹妹说。

伯莎还是不说话,格洛弗小姐不安地看着她。牧师又咳了一声。

“但我一直认为,我们应该感谢必须背着的十字架。可以说,这衡量了上帝对我们的信任。”

伯莎还是一声不吭,格洛弗小姐发觉绕圈子没用。

“事实上,伯莎,”她打破尴尬的沉默,说,“我和查尔斯非常希望你到教堂做感恩礼拜[妇女分娩后接受的感恩仪式。]。不要介意我们这么说,我们俩都比你年长很多,我们觉得这样对你有好处。我们真的希望你同意。不仅如此,查尔斯身为你所在教区的牧师来到这儿,是来告诉你,你有义务这么做。”

“希望我不必把话说到那个分上,克拉多克太太。”

伯莎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要了本祈祷书。格洛弗小姐笑了,这个笑容放在她身上,算是相当灿烂的了。

“我早就想给你做个小礼物,伯莎,”她说,“我想到你也许想要一本大号字体的祈祷书。做礼拜的时候我注意到,你常用的那本书太小了,肯定伤眼睛,会让你分神,跟不上礼拜仪式。所以我今天给你带了一本大的,你若笑纳,我将不胜欣慰。”

她掏出一本大部头的书,是用死气沉沉的黑布装帧的,书本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消毒剂味道,就是牧师家里弥漫的那种气味。字体确实很大,不过出版的会社坚决要求做到既实用又价廉,所以纸张的质地令人发指。

“多谢,”伯莎说,伸手接过礼物,“你人可真是好呐。”

“我帮你翻到《产后感恩礼》那一章好吗?”

伯莎点点头,牧师的妹妹很快就把翻开的书递给她。她读了几行便把书丢在了一旁。

“我无意‘衷心感谢上帝’。”她近乎愤怒地看着那对正派的兄妹,说,“很抱歉冒犯了两位的成见,但说我应该对上帝伏拜感恩,在我看来荒唐可笑。”

“啊,克拉多克太太,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牧师说。

“我跟你说过了,查尔斯,”格洛弗小姐说,“我觉得伯莎身体欠佳,但在我看来,说这种话仍是可怕的罪孽。”

伯莎皱了皱眉,发现很难克制已经到了嘴边的嘲讽之词;她忍无可忍。而格洛弗先生倒有些犹豫不决了。

“我们要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苦难,如同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恩典。”他终于开口。

“我不是一条虫,一边在地上爬,一边还要感谢踩我的人。”

“你这是在亵渎神明,伯莎。”格洛弗小姐说。

“噢,我受不了你,范妮,”伯莎说着直起身来,气得满脸通红,“你能明白我经历了什么,能明白那极度的痛苦吗?噢,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我都快要哭喊出来了。”

“正是苦难让我们脱胎换骨,达到更高的境界,”格洛弗小姐说,“苦难是火,烧毁我们身上世俗天性的粗鄙。”

“你真是胡说八道,”伯莎怒不可遏地叫道,“你没尝过受苦的滋味,当然可以这么说。说苦难让人更高尚,都是骗人的,苦难只会让人更无情……但为了我的孩子,我本来愿意受苦。可结果一切都是徒劳——彻底白费力气。拉姆齐大夫告诉我,孩子一刻也没活过。噢,要是上帝让我受那样的苦,那真是可恶。我就纳闷了,你把这一切说成拜上帝所赐,居然不害臊。你怎么能把你那万能的上帝想得如此昏庸,如此残忍!哼,就算是贫民窟里最邪恶的人,也不会仅仅为了取乐,给女人造成如此可怕又徒劳的痛苦。”

格洛弗小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伯莎,你这个样子,就算生病也说不过去。你准是疯了,要么就是中了邪,鬼迷心窍。”

“不,我比你宽容,”伯莎大声说,“我知道上帝不存在。”

“那么,就我而言,我跟你再无瓜葛。”格洛弗小姐的两颊通红,突如其来的愤慨驱散了她一贯的腼腆。

“范妮,范妮!”她哥哥叫道,“克制住自己。”

“噢,这不是克制自己的时候,查尔斯。有时候,我们有责任大声说出来。不,伯莎,你要是个无神论者,我便和你再无瓜葛。”

“她说的是气话。”牧师说,“我们没有责任去评判她。”

“当上帝的名义遭到亵渎时,我们有责任表达抗议,查尔斯。你要是认为,伯莎的处境可以给她亵渎的言行开脱,那么我觉得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查尔斯……我可不怕把话挑明。没错,伯莎,我很早就知道你心高气傲、刚愎自用,但我以为时间会让你改变。我一直对你很有信心,因为我觉得你本质上是好的。但你要是否认造物主的存在,伯莎,你便无药可救。”

“范妮,范妮。”牧师轻声说。

“让我说,查尔斯。我觉得你是个又坏又恶毒的女人,我再也不会同情你,你吃的所有苦头,我看都是你活该。你是铁石心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一个硬心肠的女人更邪恶透顶的。”

“我亲爱的范妮,”伯莎笑着说,“论小题大做、无理取闹,我俩彼此彼此。”

“我拒绝拿这个话题开玩笑。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好笑的。来,查尔斯,我们走,随她怎么去想。”

正当格洛弗小姐冲到门口的时候,门把手从外面打开了,布兰德顿太太走了进来。场面很尴尬,对牧师而言,她的出现看起来几乎是天意,他可不能像妹妹一样愤然冲出房间,也没法下定决心同伯莎握手道别,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布兰德顿太太进来了,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满脸假笑;她每动一下,那崭新的帽子上的花哨小玩意儿也跟着乱颤。

“我跟仆人说了,我自己能找上楼,伯莎,”她说,“我好想见你。”

“格洛弗先生和格洛弗小姐正要走呢。你能来真好!”

格洛弗小姐朝布兰德顿太太几乎是惨淡地笑了笑,便冲出了房间。格洛弗先生温顺儒雅,一如既往,不动个人感情;他和布兰德顿太太握了手,跟着离开了。

“好一对古怪的兄妹!”布兰德顿太太说,她站在窗边看着兄妹俩走出前门。“我实在觉得他俩不太像正常人……哟,她在前面一直走,应该等等他,瞧她迈这么大的步子,牧师想要追上她。我看他俩是在比谁走得快。哈哈!这俩人真可笑!她还总爱穿短裙,真叫人遗憾——乖乖,她的脚和脚踝当真难看。我看他俩谁穿谁的靴子都合脚……你怎么样,亲爱的?我觉得你气色好多了。”

布兰德顿太太摆了个坐姿,这样就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全身。

“你屋里的镜子真漂亮,亲爱的。没了镜子,女人穿不好衣服。嗨,只要瞧瞧可怜的范妮·格洛弗,就知道她有多朴素,连戴帽子都从来不照镜子。”

布兰德顿太太喋喋不休,以为这样做对伯莎有好处。“女人生病的时候,不想看到别人很严肃。我知道,我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希望有人跟我聊聊时装。我记得年轻那会儿,我生病的时候,经常会把前任教区牧师老克劳赫斯特先生叫来,让他给我念女性报纸。他真是个好老头,一点也不像个牧师,他常说我是他唯一真正喜欢拜访的教区居民……我没烦着你吧,亲爱的?”

“噢,亲爱的,没有!”伯莎说。

“对了,我猜格洛弗兄妹跟你说了各种无聊的话。我觉得,当然你得忍着听完,这样给下层社会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但我必须说,我真的认为,如今的神职人员有时候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坚持要跟你谈宗教信仰的时候,我觉得非常讨人厌,好像把你当成了平民……话说回来,他们绝没有以前的神职人员好。我年轻那会儿,神职人员往往是绅士子弟——但那时候,他们不用为穷人操心。我非常能理解如今绅士都不想当神职人员,因为得跟下层阶级混在一起,而那些人一天比一天放肆。”

这时,突然之间,伯莎没有任何征兆地大哭起来。布兰德顿太太目瞪口呆!

“亲爱的,这是怎么啦?你的嗅盐在哪儿?我给你拉铃叫人来好吗?”

伯莎猛烈地抽噎着,求布兰德顿太太不要管她。这位时髦的女人多愁善感,很乐意陪伯莎一起哭,但她还有好几户人家要去拜访,可不能冒险把脸给哭花了。她还很好奇,愿意不惜一切找出伯莎突然发作的原因。然而,在这个汉考克一家的会客日,布兰德顿太太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们听,说完心里便舒坦了。而不久之后,后者又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讲给了梅斯顿·赖尔太太听。

梅斯顿·赖尔太太高贵又威严,风采不减往日,像一匹上阵心切的战马一样哼着鼻子。

“拿我来说,布兰德顿太太说话常常能让我打瞌睡。”她说,“但我非常能理解,如果那可怜的姑娘不舒服,布兰德顿太太能惹她掉泪。要不是我身体最强健的时候,我从来不会见她,不然我知道她真会弄得我嚎啕大哭。”

“可我在想,可怜的克拉多克太太究竟是怎么了。”汉考克小姐说。

“不晓得,”梅斯顿·赖尔太太仪态威严地说,“不过我会查明,想必她只是缺个好一点的伴儿。本夫人要亲自去见见她。”

她说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