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夏天,爱德华开始教伯莎打草地网球。在夏日漫长的傍晚,他干完活,换上那身非常适合他的法兰绒衣服,两人便一盘接一盘地打。他擅长这项运动,并引以为荣,跟一个新手打起来自然会觉得无聊。但他很有耐心,盼着哪天伯莎掌握足够的技巧,能让他打得尽兴。跟丈夫在一起,做什么都足以让伯莎开心。她喜欢他纠正她的错误,喜欢他给她示范这样那样的击球。她仰慕他的好性子和使不完的劲儿。不过,她最大的乐趣是打完球躺在草地旁的长凳上,享受筋疲力尽的痛快,和他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些事在情人眼里格外有趣。

莱伊小姐被说服多待一阵子。她原本宣布过完一周就走,但爱德华不容分说,早已命人将贮藏室的钥匙交到他手上,到了时候不肯把钥匙交出来。

“哎哟,”他说,“我没办法逼着别人来,但我有办法不让他们走。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得照我的吩咐行事,是不是,伯莎?”

“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就当是吧,爱德华。”他妻子回答。

莱伊小姐大方答应了侄女婿的要求——这个决定不难作出,反正这儿很舒适,她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约会,而且她一门心思想进一步调查这两个亲戚的婚后生活。如果为了固守原计划而执意要走,那就是不懂变通,有失了她的身份。

这么些日子以来,爱德华和伯莎一直是一对最幸福的恋人,为何突然之间,伯莎会近乎冷酷地对待丈夫,而他却依然亲切如故,好脾气照旧?原因显而易见: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些小矛盾;自从有亚当和夏娃以来,这个世上的所有夫妇都有这样的烦恼。但这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最不可能让莱伊小姐信服的。她从没见到两人有什么分歧,伯莎赞成丈夫的所有建议;一个这么听话,一个脾气这么好,到底是什么能让他们之间产生嫌隙?

莱伊小姐发现,随着秋天来临,充满生机的绿叶正变成红色和金黄色;这时候,把大自然淳朴的馈赠与人类文明的宝库明智地结合在一起,便能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每到傍晚,她来到打网球的草坪上,坐在树荫下的一把舒适的椅子上,还有一把红色的大遮阳伞为她遮挡落日的余晖。她不是个喜欢用针线活解闷的女人,所以带了本她最喜欢的作家蒙田[米歇尔·德·蒙田(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思想家、散文作家,代表作《随笔集》。]的书。她读了一页书,便抬起犀利的眼睛望向打球的两人。爱德华当然很英俊,看起来很干净,再马虎的人也能一眼瞧出来他天天洗澡。有些男人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看得出晨浴的习惯,爱德华就是这种男人。可以感觉到,梨牌香皂[1807年创立于伦敦,世界上第一个面向大众市场的透明香皂品牌。]对他而言必不可少,正如他对保守党、德比赛马日[英国萨里郡埃普瑟姆丘陵一年一度的顶级赛马大会。],以及农业大萧条的信念一样。就像伯莎常说的,他精力过剩。他的块头虽然大了起来,行动却依然很灵活,总是没完没了地做些不必要的体力活动,如双脚和单脚跳过球网,张开手臂抓举椅子。

“如果说,一个丈夫唯一的必要条件是身体健康、消化力强,那么伯莎无疑是这世上最心满意足的女人。”

莱伊小姐从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看法,因此不会拿哪种看法太当真。她的见解不偏不倚,能清楚看到问题的两面性,对任何一面都鲜有偏颇。因此,她能够并愿意花同样的力气为任何一方的观点争辩。

这一盘打完了,伯莎一头倒在椅子上,气喘吁吁。

“把球都捡回来,听话。”她叫道。

爱德华去找球了,伯莎看着他,莞尔一笑。

“他真是好脾气,”她对莱伊小姐说,“有时候,他叫我觉得着实惭愧。”

“他浑身上下都是优点。拉姆齐大夫、格洛弗兄妹,就连布兰德顿太太都在我面前一个劲地夸他。”

“是呀,他们都喜欢他。亚瑟·布兰德顿总是来这儿向他讨教这讨教那的。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好人。”

“谁?亚瑟·布兰德顿?”

“不,当然不是,我说的是爱迪。”

伯莎摘下帽子,舒展身子,在长椅上坐好。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浓密的发丝在额头上和脖子后面曲折蜿蜒,那模样叫哪个七十岁以下不出名的诗人见了,都会为之心荡神迷。莱伊小姐看着侄女美丽的侧面轮廓,再次讶异于她的肤色——似落日中最柔和的色彩。她的眼眸如今闪烁着爱的波光,在长长的睫毛的阴影下显得懒洋洋的。那丰满又性感的嘴巴半开半合,嘴角挂着笑容。

“我头发乱了吗?”伯莎问,她察觉了莱伊小姐的眼神和其中的意味。

“不,我觉得你的发型随意一些更好看。”

“可爱德华不喜欢,他要我打扮得端庄……当然,只要他高兴,我不在乎看起来怎么样。你不觉得他很俊美吗?”她没等对方回答,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我爱得这么深太傻了,波莉姑姑?”

“亲爱的,爱自己的合法配偶当然是天经地义的。”

伯莎的笑容变得有些悲伤,一面回答:

“爱德华却似乎认为这样不正常。”她的眼神跟着他移动,他正在灌木丛里找球,挨个把球捡起来。这个下午,她有兴致吐露心事。“你不知道,爱上他以后,一切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我的世界更充实了……只有这种状态才值得我活。”爱德华走了过来,球拍上托着八个球。“过来亲亲,爱迪。”她叫道。

“知道我就不过来了,”他笑着回答,“伯莎完全是个捣蛋鬼。她要我这一辈子只顾着亲她……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波莉姑姑?我的座右铭是:什么事都得适时适度。”

“早上亲一下,”伯莎说,“晚上亲一下,老婆才会乖乖听话,剩下的时间,你可以干你的活,看你的报。”

这回,伯莎还是笑得很迷人,但莱伊小姐在她的眼神中没看出丝毫笑意。

“哎呀,好事过头也会腻。”爱德华说着,把球拍顶在鼻尖上保持平衡。

“就算哲学谚语听多了也会腻。”伯莎回了一句。

数日后,因爱德华的这位客人已明确宣称必须得走了,他便提议举办一场网球聚会来为她送行。莱伊小姐本来巴不得躲过这一下午,省得跟利纳姆的那些个显贵人士东拉西扯;但爱德华铁了心要处处向他的姑姑献殷勤,他打心眼里确信,这种场合起码得办一场小型聚会。宾客都到了,有格洛弗兄妹、布兰德顿母子、汉考克父女,还有(该选区的)大政治家阿特希尔·巴科先生。阿特希尔·巴科先生不只热衷于政治,还热衷于向女性献殷勤;他全心全意,只求莱伊小姐一笑。他与她谈论政府的种种过错和军队的无能。

“多招点兵,多弄些枪!”他说,“给军官上上基本的常识课,有时间的话,教教最基本的语法!”

“天哪,巴科先生,你可不能这么说。我还以为你是保守党人呢。”

“小姐,我在八五年的时候代表选区。可以说,要是有哪个保守党人当选,那个人应该是我。但凡事都有限度。就算是忠实的保守党也会动摇。看看汉考克将军就知道了。”

“请别这么大声。”莱伊小姐担心地说——巴科先生出于本能地高谈阔论,整个花园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说,看看汉考克将军,”他重复道,完全不理会她的打岔,“你希望上万的子弟兵待在那种人手下吗?”

“哎哟,说句公道话,”莱伊小姐笑着叫道,“当军官的并非都像可怜的汉考克将军那么傻。”

“我向你保证,小姐,我认为他们都很傻……就我所理解的而言,一个人要是看起来什么事都干不了,就让他当将军,纯粹是为了让其他士兵看到希望。我明白其中的原因。这样的话,做爹妈的把儿子送去参军,他们自然就能有底气地说:‘嗯,他也许不聪明,但没有理由不让他当将军。’”

“可别把这些将军之材从我们身边夺走,”莱伊小姐说,“他们在茶会上可太有用了。我年轻那会儿,家里的傻子都送去教会,而如今,我看傻子都送去当兵了。”

巴科先生正要激烈地回应一番,这时候,爱德华朝他叫唤:

“我们想让你一起组队打盘网球。你和汉考克小姐对阵我老婆和将军,好吗?来,伯莎。”

“不要,我想坐在边上看,爱迪。”伯莎立马说。她看出来了,爱德华把不怎么会打的人都凑到一块儿,这样就能把他们甩了。“我不打。”

“必须打,不然就会打乱下一组的安排。都定好了,我和格洛弗小姐对阵简·汉考克小姐和亚瑟·布兰德顿。”

伯莎看着他,眼里冒着怒火。他自然是没注意到她生气了。他更想跟格洛弗小姐一起打,她这样告诉自己。牧师的妹妹打得好,为了打一场精彩的球,他会毫不犹豫牺牲妻子的感受。除了伯莎,只有格洛弗小姐和小布兰德顿能听到他俩说话,爱德华兴高采烈地边笑边说:

“伯莎真是没用。当然,她才刚开始学。跟将军一起打,你不介意吧,亲爱的?”

听到这番戏谑,亚瑟·布兰德顿笑了,伯莎也微微一笑,脸却也红了。

“我真的不玩。我得安排茶点,马上可能还有人来。”

“嗨,我给忘了这事,”爱德华说,“没错,也许你不该玩。”接着他把妻子抛在脑后,挽住小布兰德顿的胳膊,悠闲地走开了。“快点,老兄,我们得找个蹩脚货凑个弱手组。”爱德华的举止如此有魅力,如此直爽,叫人忍不住喜欢。

伯莎看着两个男人走开,脸色一下刷白。

“我得进屋待一会儿,”她对格洛弗小姐说,“去好好招待布兰德顿太太,好姑娘。”说完便匆匆逃开了。

她跑进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泪如泉涌。刚才的那番羞辱可怕至极。她想不通,爱迪——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怎能对她如此残忍。她做错了什么?他知道——啊,是的,他很清楚,他能给她带来的快乐——可他偏要无情地对待她。她痛哭流涕,对格洛弗小姐心生妒忌(格洛弗小姐,偏偏是她!),心里跟刀扎似的。

“他不爱我。”她呜咽着说,泪水决堤。

不久,响起了敲门声。

“谁?”她叫道。

门把手转动,进来的是格洛弗小姐,紧张得满脸通红。

“请原谅我擅自进来,伯莎。我刚看你好像不舒服。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哦,我没事,”伯莎说着擦干眼泪,“就是热得有些难受,让我头疼。”

“我把爱德华叫来,好不好?”

“叫爱德华有什么用?”伯莎闹着脾气回答,“要不了五分钟我就好了,这点毛病经常发作的。”

“我肯定他不是故意要说难听的话。他是善良的化身,我知道的。”

伯莎满脸通红。“你到底想说什么,范妮?谁没说过难听的话?”

“我以为你很伤心,因为爱德华说你没用,说你是新手。”

“噢,亲爱的,你准以为我是傻子。”伯莎笑得歇斯底里,“我没用,这话很对。我跟你说了,只是天气的原因。哎呀,要是每次爱迪说那种话,我都伤心难受,那我下半辈子该多难过。”

“你要是让我把他叫上来就好了。”格洛弗小姐说,仍然没被说服。

“天哪!哎呀!你看,我现在好得很。”她洗了洗眼睛,脸上打上粉扑,“亲爱的,只不过是太阳晒的。”

她费力站稳脚跟,突然大笑一声,那快活的模样几乎骗过了牧师的妹妹。

“快,我们得下去了,不然布兰德顿太太该要变本加厉地怪我没礼貌了。”

她搂住格洛弗小姐的腰,推着她往楼下跑,害得这位好心的姑娘既惊恐又惊奇。剩下的午后时光,她的目光虽然再也没落在爱德华身上,但她看起来却十分迷人——情绪高涨,滔滔不绝,有说有笑。所有人都注意到她心情愉悦,婚姻幸福有目共睹,对此交口称赞。

“看到如此恩爱的夫妻,让人身心愉悦,”汉考克将军说,“瞧着就叫人欢喜。”

然而,这场小风波逃不过莱伊小姐的火眼金睛。她注意到格洛弗小姐去找了伯莎,为此感到揪心。她没能拦住格洛弗小姐,当时她正应付布兰德顿太太,脱不开身。

“哎哟,这些个好心人真是好管闲事!就不能让那个姑娘自个儿去想明白嘛!”

此刻,莱伊小姐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真傻!”她想,一面跟布兰德顿太太说着不相干的恭维话,一面脑子里想得清清楚楚。“第一次见他俩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怎么就给忘了呢!”她耸耸肩,嘴里嘟囔着拉罗什富科[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伦理作家,其《箴言录》主要表达愤世嫉俗的思想。]的名言:

“恋人之间,总有一个爱,一个被爱。”[原文为法语。]

对此,她又加了一句,也是法语,因出处不明,她冒昧称是出自她口。此话似乎恰恰总结了眼下的情形。

“而爱的那个总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