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克拉多克夫妇顺着一条通不到任何地方的大道开始了他们的旅程,这条大道叫做神圣的婚姻之道。春天到了,许多新鲜的乐事随之而来。伯莎仔细观察延长的白昼,从土里迸出来的彩色番红花,还有大叶野茉莉。二月温暖潮湿的天气催开了报春花,跟着是紫罗兰。二月是慵懒的,全世界昏昏欲睡、没精打采,哪管四月的骚动和五月的生机。大自然的种子正在萌芽,万物的脉搏在有节律地跳动。海雾从北海上升起,给肯特郡土地罩上一层薄薄的水汽望去,白色而近乎透明。透过水汽,光秃秃的树看起来歪歪扭扭、奇形怪状,树枝就像长长的手臂,扭动着从冬天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湿地上的草绿油油的,羔羊活蹦乱跳,冲着羊妈妈咩咩直叫。矮树篱上已有歌鸫[一种背部为褐色、胸部有褐色斑点的鸟。]和乌鸫[雄鸟黑羽黄喙,雌鸟棕色,见于欧洲。]在鸣唱。三月闹腾腾地呼啸而来。高挂的云朵被疾风在天上吹来吹去,有时候堆积成厚厚的云团,接着被吹散,往西边飘去,一朵紧跟着一朵,匆忙之间,前一朵绊倒了后一朵。大自然正在休息,可以说是屏住呼吸,准备铆足劲儿诞育万物。

伯莎渐渐更了解丈夫了。刚结婚时,她除了知道自己爱他,别的确实什么都不晓得。一切全凭感觉说了算;她和他不过是两只木偶,被大自然凑到一块儿,弄得相互吸引,以便传宗接代。伯莎内心的情欲像火一般燃烧着,她猛地扑进丈夫的怀里,给他粗暴的爱——以及神圣的爱。他是亚当,她是夏娃,世界便是伊甸园,是用爱的魔法幻化而成的。而更深的了解带来的是更深的爱。伯莎一点一点读着爱德华的心思,欣喜地发现了出乎意料的纯洁。意识到他的纯真让她有一种奇特的幸福感。她看得出来,他从来没恋爱过,女人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东西,他以前几乎不了解。她很骄傲,她的丈夫没有沾染过别人,干干净净来到她身边,吻她的那两片唇也是干净的。他们从没聊起过这个话题,但她对他纯粹的贞洁确信无疑。他的内心洁白无瑕。

这样的他,怎能叫她不爱!只有跟丈夫在一起的时候,伯莎才快乐。他们之间的纽带不可切断,只要他们活着,就将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每念及此,她就感到莫大的满足。她像小狗一样跟着他,百依百顺,实在感人。她的傲气彻底消失,渴望只活在爱德华的世界里,把她的性格融于他的性格之中,与他合二为一。她要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实体,把自己比作攀援橡树的常春藤。他便是那棵橡树,是强壮的支柱,是她的依靠。早餐过后,她都会陪着他巡视农场;只有她不能在场的时候,才会待在家里打理家务。书是读不进去了,她干脆把书都扔在一旁。何必要看书?若是为了消遣,大可不必去读,丈夫就是她终身的消遣。既然她懂得如何去爱,别的知识还有何用?她被独自留在家里的时候,往往待了一会儿便会拿起一本书,思想却立马开小差,心思又飘到爱德华身上去了,想着要跟他在一起。

伯莎如今的生活就是一场美梦,这场梦永远无需醒来。她的幸福并非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那种,而是风平浪静、顺顺当当的。她住在玫瑰色的乐园里,那里没有浓重的昏暗,也没有刺眼的光芒。她住在极乐之地,与凡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去利纳姆参加每周一次的礼拜仪式。未加装饰的教堂里有股宜人的人间烟火气——北美油松、漆得光亮的长椅,以及润发脂和利洁时[英国著名家居护理集团,创建于1823年。]增白丸的气味。爱德华穿着安息日的服装,风琴手奏出讨人嫌的声响,乡村唱诗班吟唱得跑了调;格洛弗先生机械地讲着祈祷文,巧妙地剥夺了其中所有的美感,他的布道味同嚼蜡。做礼拜的两个小时让伯莎直观感受到尘世的气息,这才能让她意识到,生活并非只有精神层面。

四月到了。莱伊府门前的榆树上开始冒出新叶;嫩绿的叶芽似点点细雨,挂满枝头;离得远些,可见一层碧绿的雾霭,走近一看,便没了影踪。褐色的田野也披上了夏装;三叶草一株株探出头来,葱翠又繁茂,庄稼也丰收有望。有段日子,空气算是温和宜人,阳光暖和,令人心情雀跃;此时,终于能确定,春天近在咫尺。温暖舒适的春雨渗入土壤;树枝上总挂着数不尽的雨滴,在雨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含羞的郁金香绽开花瓣,给大地铺上了艳丽的色彩。利纳姆上空的云朵往上散去,世界跟着舒展开来,形成更大的圆。此时,鸟儿的啁啾没了三月时的变化无常,而是尽情欢唱,歌声荡漾在空气中。莱伊府后院的山楂树上,第一只夜莺一展歌喉。春回大地,香气四溢:沃土细雨清香扑鼻,丽日微风沁人心脾。

可有时候,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于是爱德华高兴得直搓手。

“但愿雨能下一个礼拜,乡下正需要雨水。”

在这样的一个雨天,伯莎正躺在沙发上,而爱德华站在窗边,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她想起去年十一月的那个午后,她也是站在这扇窗户前,凝视着冬天的阴沉,心里却充满爱和希望。

“来,坐我身边,爱迪宝贝,”她说,“我一整天都没怎么见到你。”

“我得出门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噢不,干吗非得走。过来坐下。”

“我再待两分钟,趁他们还在拉双轮马车过来。”

“吻我。”

他亲了亲她,她笑了。“你真滑稽,我看你根本不想吻我。”

他没法回答,因为马车到门口了,他跳了上去。

“你上哪儿去?”

“我要驾车去赫恩,找老波茨买些羊。”

“就为这事?既然我让你留下,你没想过下午留在家里?”

“为什么?”他回答,“留在家也没事干,我看没客人要来。”

“我要跟你在一起,爱迪。”她哀怨地说。

他笑了。“恐怕我不能因为这个而爽约。”

“那我跟你一道去好吗?”

“去干什么?”他惊讶地问。

“我就是想和你待在一起,我不喜欢老是和你分开。”

“可我们并没有一直分开。见鬼,在我看来,咱俩总是黏在一块儿。”

“你不会留意我在不在你身边,不像我。”伯莎轻声说,头低了下来。

“可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你要是跟来,会淋得湿透的。”

“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在乎!”

“你想跟来就跟来吧。”

“你不在乎我去不去,你不把这当回事。”

“嗨,我觉得你要是冒雨跟来就太傻了。当然,我也是没办法才得去。”

“那你去吧。”她说。她欲言又止,怨言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还是待在家里的好。”丈夫欢快地说,“我五点回来吃茶点。回见!”

他本可以说除此之外的千言万语。他本可以说,她能陪他,让他再高兴不过了;他本可以说,让约会见鬼去吧,他会在家陪着她。可他走了,还欢快地吹着口哨。他不在乎。他此般拒绝羞辱了她,伯莎气得两颊泛红。

“他不爱我。”她说着突然泪如泉涌——这是她婚后生活中第一次掉泪,也是父亲去世以来头一回哭,这是羞辱的眼泪。她努力克制,却克制不住,哭得不能自已。爱德华的话听起来太冷酷了,她没想到他竟会说这种话。

“或许早该料到,”她说,“他不爱我。”

她生起他的气来,想起他不经意的冷漠好几回伤了她的心。好几回,她上前抚摸他,他却差点把她推开,就因为当时他在忙别的事。好几回,她郑重声明会永生永世爱他,他却没有任何回应。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刺痛了她的心?当她说全心全意爱他时,他却在念叨有没有给钟上过发条!伯莎生了两个钟头的闷气,全然忘了时间,听到门口又有马车的声音时,不觉吃了一惊。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去给爱德华开门,但她忍住没去。她还生着气呢。他进门了,嚷嚷着跟她说,他浑身湿透了,得换身衣服,一面咚咚地上了楼。当然,他没有注意到,这是结婚以来头一回,他进门后妻子没有在门厅迎接他——他才不会长心眼儿呢。

爱德华走进房间,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哎呀,还好你没去。雨简直倒下来似的。茶点好了吗?我饿死了。”

伯莎要他道歉、要他虚心认错、要他恳求原谅,可他还想着他的茶点。他和往常一样快活,丝毫没有意识到妻子痛哭过一场,正憋了一肚子气。

“羊买了吗?”她怨愤地说。她急于让爱德华注意到她心绪不宁,这样她就能怪他犯了错。可他什么也没察觉。

“没买几头,”他叫道,“统统买下来要五英镑,我没肯付。”

“还不如跟我待在家里,我可是跟你说过的。”

“单看这桩买卖,确实不如不去。但我觉得,乡间这趟跑下来,对我身体有好处。”他总能随遇而安。

伯莎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报纸呢?”爱德华问,“我还没看头条呢。”

“反正我不知道。”

晚餐前,两人就这么坐着,爱德华有条不紊地翻看《标准报》[创刊于1827年,伦敦地区主导日报,主要报道英国国内外新闻及伦敦地区财政情况。],一栏接着一栏。伯莎翻弄手中的书页,想要把书看进去,结果从头到尾都在忙着伤心。晚餐时,两人几乎没有说话,因为爱德华没怎么说话。他只是说起很快要收新土豆了,还有他见过拉姆齐大夫的事情。伯莎用一两个字打发了他。

“你都不说话,伯莎,”晚些时候,他说,“怎么了?”

“没事!”

“头疼?”

“没!”

他没有问下去,以为她这么安静是出于生理原因。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跟平时有什么两样。她尽力克制住自己,可最终还是爆发了,接起了他一小时前的话茬。

“我头疼不头疼你真的在乎吗?”这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讥讽。

他惊讶地抬起头。“到底怎么了?”

她看着他,摆出不耐烦的姿势,别过身去。这时候,他走过去搂住她的腰。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他关切地问。

她又看向他,但此时眼里噙满了泪水,止不住地抽噎。

“噢,爱迪,对我好点。”她说,突然软了下来。

“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搂住她,吻她的唇。这一搂一亲,把垂死了一个小时的爱给唤醒了,她簌簌地掉下眼泪。

“别生我的气,爱迪。”她抽噎道。她居然自己赔礼道歉。“是我对你太凶,是我控制不住。你没生气,对吗?”

“到底为什么呢?”他问,彻底搞糊涂了。

“下午我伤透了心,你似乎一丁点也不在乎我。你一定要爱我,爱迪,否则我不活了。”

“你真是个傻瓜。”他笑着说。

她擦干眼泪,面露微笑。他能原谅她,让她倍感安慰。此刻,她感到格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