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莎踩着轻飘飘的步子回到屋里,成百个小爱神像一群鸟儿在她头顶上盘旋。丘比特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把金箭射进她的心房,她心甘情愿。她的幻想给光秃的枝丫披上了嫩绿的外衣;她的快乐把昏暗的天空染成了蔚蓝色……爱德华·克拉多克如此明明白白地表达他的爱,还是头一回。放在以前,很多事情表明他并非不在乎,却也没有什么能让人完全信服,猜疑给她带来了所有想象得到的苦恼。而她呢,对自己毫不掩饰这份爱;她不觉得害羞,她狂热地爱他,拜倒在他脚下。她大方承认,他就是那个能给她幸福的男人,她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他坚实又强壮的手中。她下定决心,克拉多克要带她走向圣坛。

不知多少次,她曾幻想靠在他怀里——那强壮有力的臂膀中——单单是想一想这件事就可以保护她免于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啊,她想让他把她搂入怀中亲吻;她幻想他的唇贴上她的唇,他呼吸的温热让她昏厥在爱的苦海中。

她自问,如何能熬到晚上;究竟要怎样忍受度日如年的感觉?她还得坐在姑姑对面,假装看书,或东拉拉西扯扯。太难熬了。接着,她又无缘无故心想,爱德华知不知道她对他的爱;他做梦也想不到她的迷恋有多么深。

“抱歉,误了茶点[英国人的茶点时间一般在下午三点半至五点左右。]。”伯莎边说边走进客厅。

“亲爱的,”莱伊小姐说,“黄油吐司或许不太可口,可我不明白,你怎么不吃蛋糕呢。”

“我什么都不想吃。”她叫道,一下坐在椅子上。

“可你像是要渴死了。”莱伊小姐接着说,一边用敏锐的目光盯着侄女,“要不要用大一点的早餐杯来喝茶?”

莱伊小姐断定,伯莎先是躁动不安,后来又长时间不见踪影,那就只有跟男人有关系了。她在心里耸了耸肩,对于此人是谁并不怎么感兴趣。

“当然,”她想,“肯定是个不够格的。但愿他们订婚后早点结婚。”

眼皮底下有个羞怯又害了相思病的乡村情郎,莱伊小姐是绝对忍不过几个月的。她发现,恋爱中的人都是可笑的。她看着伯莎一口气喝了六杯茶,两眼放光,两颊通红,呼吸急促,从中能看出一些怀春之意。莱伊小姐觉得好笑,但她认为,装糊涂是大度而聪明的做法。

“反正与我无关,”她想,“要是伯莎真打算结婚,最好是在下个季度结账日前完事,到时候布朗一家正好把伦敦的公寓交还给我。”

莱伊小姐坐在炉边的沙发上。她中等个子,身材非常苗条,瘦削的脸庞有许多皱纹。五官之中,嘴巴最显眼,长得不大,嘴唇有些过薄。那双唇总是紧紧抿着,给人一种意志坚定的感觉;但嘴角灵活,变化之间富有意味,与她身体其他部分给人的印象全然相反,显得相当特别。她喜欢用冷漠的双眼盯着别人,目光镇定,自己丝毫不觉得尴尬。别人都说,莱伊小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实际上,她通常正是这么觉得的。她稀疏的灰白头发样式简单;身上的衣着极其朴素,显得有些古板,加上她最爱用极为一本正经、端庄得体的方式讲着荒唐之事,常常让偶遇的陌生人感到不解。她就是这么个女人,以前从来没人觉得她漂亮,而如今,人到中年,倒是分外迷人。

年轻男子都觉得她有些可怕,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常常是她的笑料;而上了年纪的夫人都坚称,她有点古怪。

“要知道,波莉姑姑,”伯莎喝完茶后起身说道,“我觉得您在受洗时应该取名‘玛莎’或‘玛蒂尔达’。我觉得‘波莉’[教名“玛莎”寓意“女主人”;“玛蒂尔达”寓意“战争的优胜者”;“波莉”寓意“活力充沛的女人”。]这个名字不适合你。”

“亲爱的,你不必刻意提醒说我已经四十五了,也不必笑成那样,就因为你知道我实际上有四十七了。说四十五只是讨个整数,再过一年我就说自己五十了。女人从来不会承认四十八这种不上不下的岁数,除非她要拖着十七个孩子嫁给一个鳏夫。”

“我在想,你怎么一直不嫁人,波莉姑姑?”伯莎说,视线转向别处。

莱伊小姐笑了笑,几乎难以察觉,她发现伯莎的话意味深长。“亲爱的,”她说,“我为什么要嫁人?我自己每年有五百英镑收入……啊,对了,我知道这不是你要的答案。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没有什么糟糕的风流韵事。老姑娘不结婚的唯一借口就是,三十年来她苦苦念着某个旧情人,而那人不是长眠于雪花莲下,就是娶了别人。”

伯莎不作声。此刻的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美了,显露人性缺点的话,她一句也不想听。突然,整个宇宙都洋溢着主日学校的美好气氛,唤醒了她真善美的一面。她上楼坐在窗边,朝农场的方向凝望,那里住着她的心上人。她寻思爱德华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与她一样焦急地盼着夜晚到来?这么大的山丘阻挡在两人之间,让她着实感到一阵伤心。晚餐时,她没怎么说话,而莱伊小姐宽容地保持沉默。伯莎吃不下饭,她把面包弄碎,拨弄着摆在面前的各种肉食。她频频看向时钟,敲响整点的时候,她慌张地一下跳了起来。

她懒得向莱伊小姐编什么借口,把她留在了饭桌旁,随她怎么想。夜晚又黑又冷,伯莎从侧门溜了出去,像是做了什么冒险的事,心里很得意。可是她的腿差点架不住身子,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从未觉得膝盖这般发软,生怕要摔倒。她的呼吸异常困难,心跳快得几乎要抽痛。她沿着车道走去,简直丢了魂儿似的。起先她强迫自己在屋里等着,直至无法控制要出门的渴望。她不敢想象,到了大门口,要是没人在那儿,她该有多难过。那就意味着他不爱她;她停下脚步,抽噎起来。不该等会儿再过去吗?时候还早。可她迫不及待,又往前走了起来。

她轻轻叫了一声,是克拉多克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啊,对不起,”他说,“吓着你了,我以为你不会介意我今晚来,你没生气吧?”

她没法回答,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开心极了,这说明他是爱她的,还怕她生他的气。

“我盼着你来。”她低声说。装作保守和害羞有什么用?她爱他,他也爱她。她把真情实感告诉他有何不可?

“天太黑了,”他说,“我看不见你。”

她欣喜若狂,说不出话来。唯一能说的就是“我爱你,我爱你”。她走近一步,这样就能触碰到他。他为什么还不张开双臂抱住她,亲吻她,就像她梦中那样亲吻她?

可他握住她的手,这一下让她感到兴奋。她的膝盖软了下来,差点打了个趔趄。

“怎么了?”他说,“你在发抖?”

“只是有点冷。”她用尽力气让自己说话自然些,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你没穿外套,”他说,“穿我的。”说完开始脱外套。

“不用,”她说,“那样你会着凉。”

“嗨,没事,我不冷。”

他现在的举止无私又体贴,让她倍感惊喜。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你太好了,爱德华。”她低声说,差点要哭出来。

他把外套披在她肩上,他的手触到的那一下,让她失去了仅存的一点自制力。一种奇特的感觉传遍她的全身,她朝他贴得更近了。这时候,他的手往下滑,把披风放了下来,搂住她的腰。于是,她克制不住,全身心投入他的怀抱,仰着脸看他。他俯下身来亲吻她,吻得如此疯狂,她几乎呻吟起来。她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她伸出双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往自己这边扯。

“我好傻。”她终于开口,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她稍稍缩回身子,但没太用力,不至于让他抽回将她搂得如此舒服的胳膊。

可他为什么一言不发?为什么不发誓说爱她?为什么不问她那个问题?她会迫切给出肯定的答案。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伯莎,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他问,“自打你回到这里住,我就一直想问你这个问题。”

“你看不出来吗?”这下她放心了,明白他以前说不出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你真是太害羞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伯莎。再说——”他支支吾吾。

“再说什么,傻子?”她朝他怀里贴得更紧了。

“再说,你是莱伊府上的大小姐,我只是你家的一个佃户,没有任何背景。”

“我拥有的不多,”她说,“如果我每年有一万英镑收入,我只希望全部进献给你。”

“伯莎,你这是什么话?别挖苦我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是——”

“我看出来了,”她笑着说,“你要我向你求婚。”

“嗨,伯莎,别笑话我了。我爱你,我想求你嫁给我。但是我没有什么能给你,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别生我的气,伯莎。”

“但我真心爱你。”她叫道,“我不要别人当我丈夫,你能给我幸福,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他再次狂热地把她搂入怀中,亲吻她。

“你从没看出来我爱你吗?”她低语道。

“我之前以为有可能,但不确定,我担心你觉得我不够好。”

“噢,我打心底里爱你,我从没想过这样爱一个人。噢,爱迪[爱德华的昵称],你不知道你让我多么快乐。”

他再次吻她,她又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你不该回去了吗?”他终于说,“莱伊小姐会怎么想?”

“噢,不,再过会儿。”她叫道。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她肯定会叫我放弃。”

“噢,我肯定她会喜欢你的。再说了,她不喜欢你又何妨?要嫁给你的又不是她。”

“她可以再次把你带到国外,你就会碰到更喜欢的人。”

“可我明天就满二十一岁了,爱德华,你知不知道?我就能自己做主。当不成你的妻子,我是不会离开黑马厩镇的。”

两人慢慢走向莱伊府,是他把她从那儿引出来的,现在,他担心她出来的时间太久。两人挽住胳膊走着,伯莎沉浸在幸福之中。

“拉姆齐大夫明天来用午餐,”她说,“我会告诉他们俩,我要嫁给你。”

“他不会高兴的。”他相当紧张地说。

“我当然不在乎。你我两厢情愿,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都听你的。”他说。

两人走到门廊处,伯莎犹豫地看着那儿。

“我想我该进去了。”她说,心里希望爱德华劝她再去花园里走一回。

“对,进去吧,”他说,“我怕你冻着。”

他这么关心她的身体,真是讨人喜欢。他自然是对的,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正确的。这一刻,伯莎忘了自己任性的脾气,突然想臣服于他的权威之下。他的力量让她感到自己出奇地柔弱。

“晚安,我的爱人。”她深情地低语道。

她舍不得离开他,刚才太疯狂了。一通通狂吻久久回荡在脑中。

“晚安!”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这才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