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打了个电话,整一整皱巴巴的衣袖,来到门口。没有一个人。向客厅一瞅,夫人正和一个穿黑色礼服的人说话。先前摆在灵柩后头的那架白色屏风,如今竖立在客厅和书斋的分界处。我有些不解,走进书斋,看到入口站着和辻君,还有另外两三个人。里面当然还有好多人。大家正在瞻仰遗容,同先生作最后告别。

我站在冈田君的后面,等着轮到自己。玻璃窗变明亮了,外面有几棵芭蕉,已经捆上防冻的稻草。在书斋守灵的时候,这些芭蕉总是最先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当我正在朦胧地想着这些时,人逐渐减少,我这才进入了书斋。

书斋里是点着电灯还是蜡烛,现在不记得了,总之不是只靠外面的光亮。我是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进去的,冈田君行完礼之后,来到灵前。

灵柩一旁站着松根君,他正平举着右手,做着拉磨面般的动作。他的意思是叫人们行罢礼按顺序绕道灵柩后再离去。

灵柩是寝棺。棺床只有三尺宽,站到旁边,棺内的情景全在眼鼻之间了。棺内雪片似的洒满了写有“南无阿弥陀佛”的精致的剪纸。先生的面颜有一半掩埋在纸片里,静静地闭合着双眼。正如蜡像一般,那轮廓同生前毫无两样。不过,表情总有些不同,除了嘴唇发黑、脸色改变之外,还有些地方不一样。我站在他面前几乎毫无感觉地行了礼。我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这不是先生。(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直到现在我依然毫无夸张地感觉到,先生还活着。真是没办法。)我在灵前站了一两分钟。遵照松根君的指示,让给后面的人,走出了书斋。

但是,一到外面,就又急着想再看看先生的遗容,总觉得刚才忘记仔细瞧一瞧了。然而,已经晚了,我干了一件蠢事!我真想再进去一次,可又怪难为情的,觉得那样做有点矫情,“已经没有办法啦!”——这样想着,便打消了念头。但瞬间,悲痛又涌上了心间。

走在外面,松冈君问道:“你都看清楚了?”我“嗯”了一声,觉得撒了谎,心里有些不快。

到了青山的灵堂,雾霭散尽,天气晴朗。朝阳照射着已落光叶子的樱树梢。从下面仰望,樱树枝犹如细密的铁丝网一般布满天空。我们走在树下铺着的新芦席上,大家一反常态地说:“好容易清醒过来啦!”

灵堂是将小学校的教室和寺院的本堂合在一起的建筑。有圆柱,两边安设着十分简陋的玻璃窗。正面是一座高台,上面摆着三只朱红的曲禄[举行法会时僧侣使用的座椅。],台下一律是价值低廉的椅子,两者形成奇妙的对照。“这曲禄要是放在书斋里当椅子,该多好!”——我向久米君这样说。久米摸摸曲禄的腿,不置可否地应付过去了。

出了灵堂,回到入口的休息室。森田君、铃木君、安倍君等人,早已聚在烈火熊熊的炉边,有的读报纸,有的在闲扯。报上刊登的先生的逸闻轶事,国内外人们的回忆,时时成为话题。我向和辻君要了一支“朝日”香烟,一边吸着,一边把脚伸向炉畔,漫不经心地望着从湿漉漉的鞋子里冒出的水气,好像在眺望远方的风景。大家的心里,仿佛都有一种空洞感,真是无可奈何。

不知不觉,很快就要举行葬仪了。“我们都到签名处去吧。”——性急的赤木君扔下报纸说,他在说出“到”字时,带着独特的重音。于是,大家陆续走出休息室,分两组,走到门口两旁的签名处去。这边是松浦君、江口君和松冈君,对面是和辻君、赤木君和久米等人。此外,朝日新闻社也派了两个人前来帮忙。

不久,灵车来了。接着,参加葬礼的人们陆续进场了。我看到休息室里人影幢幢,里面有小宫先生和野上先生。还有一位像药店老板一样身着白大衣的人,他就是宫崎虎之助。

开始不太在意时间,再加上前一天报上把葬礼的时间搞错了,本以为参加葬礼的人数很少,但事实完全相反。动作如果稍微放慢点,就连人们的住宅都来不及登记了。我为着接收各方人士的名片忙得晕头转向。

这时,听到有人说:“死是严肃的。”我吃了一惊。在这种场合下,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人说出这种演戏一般的语言的。我向休息室一瞅,原来宫崎虎之助,正骑在椅背上,做传教士式的演说呢。我有些不快。不过,这也很符合宫崎虎之助的性格,我不再生气了。接待人员制止他,看来也制止不住。他一边用右手打着手势,一边反复强调着“死是严肃的”这句话。

这件事很快过去了。参加葬礼的人,在接待人员的带领下进入了灵堂。葬礼开始的时刻来临了。报名处也很少有人来了。大家收拾好登记簿和香奠之物,对面负责报到的人员也一起走了。在这之前,我看到赤木君不断为着什么在生气,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提意见,说负责报到的人员,必须等葬礼结束之后才能离开报名处。我看到他那十分愤慨的样子,赶紧也照着做了。就这样,大家关闭了报名处,一起进入灵堂。

正面的高台上,不知何时只剩一张曲禄了。宗演老法师面向里坐在上面,两侧各站着一排和尚,手持各种乐器。台子后面可能放置着灵柩吧,写有“夏目金之助之灵”字样的幡子,只能看到下面一角。由于昏暗和烟雾,此外看不清楚还有些什么。中间只放着菊花扎成的花圈,重重叠叠,形成白色的小山。——已经开始念经了。

我出席这种仪式,并不感到有什么悲伤。正因为有了这番心情,只好走走形式,仰不愧天罢了。——这样一想,就可以平心静气听宗演老法师的秉炬法语了。因此,听到松浦君的哭泣声时,一开始我还以为有人在笑呢。

仪式继续进行着,小宫君和伸六君一起拿着悼词走到灵前,一看到他们,我的眼眶立即热了。我的左边站着后藤末雄君,右边坐着高中时代的村田先生。我不愿意别人看到我哭泣,但是,眼泪却渐渐流了下来。我原先就知道后面站着久米。我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怀着这种暧昧的求助的心情,我回头一看,看到了久米的眼睛。他眼里溢满了泪水。我终于止不住哭泣起来。我还清楚地记得,旁边的后藤君带着怪异的神色望着我。

此后又怎样了,我一点也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久米抓住我的胳膊说:“喂,到那边去吧。”后来,我擦干眼泪,睁眼一看,面前是垃圾场,这里位于灵堂和住家之间,垃圾场上扔着三四只蛋壳。

过了一会儿,我和久米走进灵堂,参加葬礼的人大都回去了,建筑物内显得空荡荡的,只有灰尘和线香的烟雾混在一起,令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在安倍君之后烧了香,于是,眼泪又来了。

走到外面,别别扭扭的太阳照射着一片化霜的土地。迎着阳光走进对面的休息室,有人递过来一个荞麦馒头让我吃。也许肚子饿了,我接过来连忙送进口中。这时,大学的松浦老师走来,似乎跟我谈了些有关收集骨灰的事。那时节,不管什么天道呀荞麦馒头呀都会使我心烦意乱,所以肯定回答时有失礼仪。老师带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回去了,现在想起,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眼泪干了之后,就只剩下疲劳了。我将出席葬礼的人的名片捆在一起,将唁电和住址登记本归纳一处,然后站在灵堂外头的马路上,目送着灵车驶向火葬场。

其后,头脑昏昏沉沉,只想睡觉,此外什么也无法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