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岳[日本第五高峰,海拔3,180米,位于飞驒山脉南部,为长野县、松本市、大町市与岐阜县高山市的县界之一。]纪行

抵达群岛町旅馆,过午——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旅馆的门口,一个三十多岁身穿浴衣的男人,正在吹青竹笛子。

我一边听着令人心烦的聒耳的笛声,一边解开布满尘土的草鞋带子。这时,婢女打来了洗脚水。水很凉,澄澈的盆底沉着一些粗沙子。

楼上回廊的庇檐,映着强烈的阳光。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榻榻米和隔扇看起来脏兮兮的,到了难忍的程度。我换下夏装,穿上浴衣,叫人搬出枕头,伸展着胳膊腿儿仰面躺着,拿出昨天离开东京时买的话本《玉菊灯笼》读了一会儿。看书的时候,始终能闻到浆洗的浴衣的气味,实在有些受不了。

太阳落山时,先前那位婢女端来一只油漆剥落的高腰盆,里面放着一枚浴牌,对我说:

“对面就是澡堂,快去洗个澡吧。”

于是,我趿拉着木屐,沿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走进那家小小的公共澡堂。澡堂的更衣室只有两铺席大。

浴客只有我一个。浸在昏暗的浴池里,不知什么东西忽然掉落在水中。用手捧起,对着淋浴间的灯光一照,原来是叫“马陆”[马陆虫,又名千足虫,多足纲节肢动物,陆生。]的虫子。看着这只褐色的小虫,在手心的水里一伸一曲,不知为何,我感到一阵寂寞。

洗完澡,吃晚饭时,我托婢女雇一位导游陪我登枪岳。婢女一口答应下来,她点亮竹台的油灯,喊一个人上楼来,就是先前在门口吹青竹笛子的男人。

“说起枪岳,他连每块石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婢女说着玩笑话,随即把杯盘狼藉的饭盘收拾走了。

我跟那个男人打听各处山峦的情况。越过枪岳,是否就到飞驒的蒲田温泉了?近来听说烧岳可能喷火,还能登山吗?沿着枪岳连峰能去穗高山吗?——这些都是主要的问题。那男人虽说有些畏畏缩缩,但回答得很随便,草草地应付说,那些很容易办到。

“少爷不是徒步吗?到哪里都不成问题。”

我只有苦笑。上州[日本古上野国,即现在的群马县。]三山,浅间山,木曾的御岳,还有驹岳——这些名曰“外山”的山峦,我一座也不曾登过。

“不过,要是同山岳会的那帮人一起走,总会找到的。”

男人下楼时,我随即喊人铺床,躺到旧的蚊帐里。敞开窗户的廊外,幽暗的山间,唯有烧木炭的一点通红的火焰在闪动。那火光虽说很微弱,但却给我带来一丝旅愁的寂寥。

不一会儿,婢女来关门。随着门扉的滑动,山上的星月夜从我眼里消泯了。不久,在我躺着的周围,四面八方都被旧蚊帐遮挡住了,只留下一盏昏暗的灯光。我睁大眼睛,眺望着旧蚊帐的顶棚。此时,楼下又微微传来那青竹的笛韵。

——拐过一道山梁,我的脚下突然跑过几头野兽。

“畜生!要是有枪,一个也逃不脱。”

导游停住脚,厌恶地咂咂舌头,仰望着路旁的一棵大橡树。

橡树绿叶重合,遮掩路面的树枝上,一只母猴带着两只小猴,静静地俯视着我们。

我抬起好奇的眼睛,看着那三只猴子沿树梢徐徐跳跃的样子。不过,在导游眼里,与其说是猴子,首先是猎物。他有些恋恋不舍,望着橡树梢顶,投去一块石子。

“喂,快走吧。”

我催促着他。他依然回头望着猴子,缓缓迈出了脚步。我多少有些不快。

道路渐渐险恶起来。但却发现有马匹通过,随处掉落了一些马粪。上头密密麻麻趴着几只蛇蝴蝶,合拢着素色的翅膀。

“这里就是德本岭。”

导游回头对我说。

除了一只装杂物的布袋,我没有任何行李。不过,除了餐具和食物,我的肩上还堆满毛毯和外套等物。尽管如此,一踏上山岭,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开始渐渐拉远了。

半小时后,喘息在山路上的游客只有我一个人了。阳光微薄的山头空气,孕育着一种阴森的静寂。趴在马粪上的蛇蝴蝶,以及将草垫当扇子的我——就是这陡峭的小径上活着的一切。

正思忖着,响起低微的羽音,一只青黑色的马蝇蓦然落在我的手背上,犀利地刺疼了那地方。我不由一惊,一巴掌打死了马蝇。“大自然总是同我为敌。”——这种迷信的心理使我很不平静。

我抱着疼痛的手,硬是加快了脚步。

当日午后,我们蹚过水流冰冷的梓川。

遮蔽水面的森林上方,飞驒信浓境内的连山,尤其是薄阴的穗高山,高高耸峙地俯瞰着我们。我正渡河,忽然想起东京的一家茶屋。屋檐上悬挂的岐阜灯笼,也是这样光亮夺目的。然而,现在围绕着我的只有这绝无人烟的溪谷。我脑子里充满了奇妙的矛盾,跟在冷淡的导游屁股后面,渐渐来到对岸茂密的细竹丛中。

河对岸,耸立着高大的山毛榉和枞树林,隐天蔽日。少数竹丛稀疏的地方,开着绯红的雁皮似的花朵。湿气浓重的草丛中,可以看到放牧的牛马的蹄印。

细竹丛里出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自小岛乌水[小岛乌水(1873—1948),日本登山家、随笔家。]之后,来攀登枪岳的登山者,总要在这座名叫嘉门治的小屋里住一宿。

导游推开小屋门,将背着的行囊放在那里。屋内有一只宽大的地炉,敞开着孤寂的灰色。导游取下挂在天花板上的长钓竿,留下我一人,到梓川里钓山女鱼,以供晚餐。

我舍掉草垫和行囊,暂时到小屋前溜达一番。一看,竹丛里出现一头大黑斑牛,慢慢腾腾向身边走来。我稍有不安,退回到小屋门前。牛抬起润湿的眼睛,凝视着我的脸,接着摇摇头,再次回到细竹丛中。我对牛的样子同时感到爱和厌恶,心中茫然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阴天的晚霞渐渐消隐的时候,我们围着地炉的火,用竹串烤山女鱼当菜肴,就着铁锅煮的饭,狼吞虎咽。当夜幕降临门外之后,用毛毯抵挡寒气,点着白桦皮卷制的原始的灯火,闲聊着山里的各种事情。

桦树皮火和木柴火,明暗两种火光,代表了灯火文明的消长。我望着小屋板壁上自己或浓或淡的两重影子,在山间夜话中断之余,不由联想起原始时代日本民族的生活情景……

推开重叠的杂木林,又一次沐浴着天日之光。导游回首看看我,说道:

“这里是赤泽。”

我向脑后斜戴着便帽,眺望眼前开阔的光景。

纵横在我面前的尽是些立体的大岩石。这些巨石一方面布满狭窄山谷的陡峭斜面,一方面又向高耸云表的连山无限扩展开去。如果用言语形容,我们两个小小的人儿,就好像站在远方山巅涌来的时涨时落巨岩的洪流之上。

我们像小虫一般,沿着拥塞着巨石的山谷——盛开着“黄花驹爪”[双花堇菜,一种多年生草本花卉。]的山谷向上攀登。

步履艰难地走了一段之后,导游突然举起手杖,指着我们左手连绵不断的绝壁上方。

“请看,那里有一头青猪。”

我顺着他的手杖尖端,将视线投向绝壁上方。只见峰顶附近一棵卧松暗绿之处,有一只小野兽。那是栖息在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的羚羊,有个别名叫“青猪”。

不久,太阳落山之时,我们周围的残雪之色次第增多了。接着,开始看到岩石上枝条盘曲的寂寞的卧龙松。

我不时驻足于巨石之上,眺望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枪岳的绝顶。那绝顶犹如巨大的石镞,不知不觉间,黑魆魆刺向晚霞余焰将尽的天空。“山始于自然,又终于自然。”每当仰望这座峰顶,我心中必然联想起这句感慨。这似乎是以前读过的拉斯金[约翰·拉斯金(1819—1900),英国文艺评论家,社会思想家。深谙意大利建筑,后倡导社会改良的理想。著有《建筑的七盏灯》《威尼斯之石》等。]的话。

其间,一团寒雾早已顺着黑暗的山谷,爬上巨石和卧龙松的上面。之后弥漫四周,风夹着小雨,扑打着我们的面颊。我渐渐感到高山上寒气砭肤,在陡峭的斜坡上拼命攀登,巴望早一分钟抵达今夜停宿的无人石室。这时,蓦然传来异样的响声,不由环视左右,不远处,一簇茂密的卧龙松上空,一只褐色的鸟流水一般地飞翔着。

“那是什么鸟?”

“雷鸟。”

导游被小雨淋湿了,他继续迈着稳健的步伐,依然冷冷地回答。

---大正九年(1920)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