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制伏恶犬刻耳柏洛斯

[欧律斯透斯让赫拉克勒斯去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是捕捉地狱恶犬刻耳柏洛斯。刻耳柏洛斯常被形容为一只三头恶犬,但也有许多别的说法。欧律斯透斯安排这项任务并非因为想得到刻耳柏洛斯,而是单纯认为赫拉克勒斯做不到。赫拉克勒斯以修行厄琉息斯秘仪为借口开始这次任务,后来在地狱使者赫尔墨斯以及雅典娜的帮助下来到冥界。关于赫拉克勒斯是如何捕捉刻耳柏洛斯的,有各种说法。一说哈迪斯要求赫拉克勒斯不能用武器,于是他凭借自己如狮皮般强韧的皮肤的保护,抱住恶犬的头,直到它屈服。一说即便如此哈迪斯仍不同意,生气的赫拉克勒斯便用箭攻击。而据狄奥多罗斯讲述,是冥后珀尔塞福涅将赫拉克勒斯当兄弟招待,并用铁链拴好刻耳柏洛斯交给他。赫拉克勒斯将恶犬带给欧律斯透斯,一种说法是之后欧律斯透斯又将恶犬还回冥界,另一种说法是恶犬逃脱了,自己返回了冥界。] 

赫尔克里·波洛在地铁车厢里晃来晃去,忽而倒向这个人,忽而又倒向另一个人,心里想着这个世界上的人真是太多了!伦敦地铁在傍晚的这个时刻——六点半——确实人满为患。闷热、嘈杂、拥挤、摩肩接踵,时不时就被一群人的手、胳膊、身体或肩膀碰到!你要挤进去,并被周围的陌生人推来搡去,而且总的来说——他恶心地想——都是一群平庸无聊的陌生人!人类从整体来看毫无吸引力。一张闪烁着智慧之光的面孔是多么难得啊!一位端庄的妇女又是多么的罕见啊!是何种激情让女人们在这么糟糕的状况下还能织毛线?女人织毛线时的形象确实也不是她的最佳状态:全神贯注,两眼呆滞,坐立不安,手指头忙个不停!真需要野猫般的敏捷和拿破仑那样的意志力才能在一节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坚持不懈地织毛线,可女人们却做到了!她们如果抢到了一个座位,就会忙不迭地拿出细得可怜的虾红色毛线,咔哒咔哒地挥舞起毛线针!

不恬静,波洛心想,一点女性的优雅都没有!他那过时的灵魂对现代生活的压力和匆忙十分反感。他身边的那些年轻女性全都如此相像,如此缺乏吸引力,如此缺少那种多彩而诱人的女性气质!他要求更火热艳丽的魅力。哈!那种都会名媛,时髦、善解人意、高雅——一个曲线美妙的女人、一个衣着奇特奢华的女人!从前就有这样的女人。可现在……现在……

地铁在一个站停下,人们涌了出去,把波洛挤回到织毛线的针尖旁;接着又涌进来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车人挤得比刚才还像沙丁鱼。地铁又开始启动,猛地一动,波洛被甩到一位带着一堆鼓鼓囊囊的包裹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声“对不起”,接着又被弹回到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男人身上,那人的公文包正巧顶住他的腰眼,他又道声“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是耷拉了下来。简直就是地狱!幸亏下一站他要下车啦!

这一站是皮卡迪利广场,看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这儿下车。他们像一股大浪那样冲出来,涌向站台。没多久,波洛又被紧紧地挤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扶梯。

波洛心里想,这下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升降扶梯上,一只手提箱从后面顶到了他的膝关节,真是疼得钻心!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了头。在对面的下行扶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了一个过去相识的人,维拉·罗萨科娃[这位女伯爵曾在短篇小说《双重线索》(The Double Clue,收录在短篇集《蒙面女人》中)和长篇小说《四魔头》(The Big Four )中出现]。她是个身材丰满的艳丽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上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颇有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她那张猩红色的嘴大张着,饱满而带有异国口音的嗓音轰然回响——听起来她的肺相当健康。

“没错!”她喊道,“没错!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咱们俩一定要再见面!非见不可!”

但是那正一上一下反方向运行的两架扶梯比命运本身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被稳稳地、毫不留情地送到地面上,而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却被送往下面。

波洛向一侧扭着身子,探出了栏杆,绝望地喊道:“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又古怪地适合那一刻的境遇。

“在地狱里……”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了几下眼。突然,他的脚下一颤,原来他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到达扶梯顶端——忘了及时向前迈一步。人群从他身旁四下散开,旁边还有另一群人挤向下行的扶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女伯爵刚才那句话的意思?高峰时段在地下旅行就像是在“地狱”里,如果这就是女伯爵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说法……

波洛下定决心,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被送到深处。但在扶梯底端并没有女伯爵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的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

女伯爵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站台去寻找。他被上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无比懊恼,他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扶梯,步入皮卡迪利广场的喧嚣之中。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矮小刻板的男人追求高大艳丽的女人,可以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这位女伯爵对他的致命诱惑。尽管距离他上一次见到她已过去了二十年,她的魔力却依然存在。诚然,她现在的精心装扮犹如风景画家笔下的日落,遮掩着一个女人的真实面貌,但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她依然是奢华诱人的女人的代表。这位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回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时那干练的样子,又激起了他的钦佩之情。他还记得她那非凡的镇定自若,在受到指责时爽快地承认了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百万人中挑一的奇女子!而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是这么说的。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这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的地铁吗?或者该从宗教意义上理解她这话?如果说她的生活方式使得地狱成了她死后合理的归宿,可是——可是她那种俄国式的寒暄也不会是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

不,她肯定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洛一时间被搞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神秘、多么难以预测的女人啊!换做一个普通些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维拉·罗萨科娃却喊出了一个令人痛苦而不可思议的词——“地狱”!

波洛叹了口气,却并没有气馁。在困惑之中,次日上午他采取了最简单也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他询问了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令人难以置信地丑陋,却又令人不敢想象地能干。在她眼中,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雇主罢了。她为他提供优质的服务。她个人的想法和梦想正集中在一套新的文件分类系统上,这玩意儿正在她的头脑深处慢慢趋于完善。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要你跟她……也有可能是他——在地狱会面,您会怎么做?”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连想都没想——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最明智的做法是打电话去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会……打……电话……订……一张桌子?”

莱蒙小姐点了点头,把电话拉到身前。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他没有作答,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出电话号码。

“法学会街一四五七八号吗?是‘地狱’吗?请预订一张两人桌。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听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的表情似乎在说,可以让她继续做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

“哦,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是一家夜总会,新开的,生意十分火爆——我想是某个俄国女人开的。今晚之前我就可以给您轻松地办妥会员身份。”

至此,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莱蒙小姐的表情明确地表现出这一点,她又迅速投入到高效而完美的打字工作中去了。

当天晚上十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一家夜总会。大门上方装着每个字母闪一下的霓虹灯招牌。一位身穿红色燕尾服的绅士接待了他,并接过他的大衣。

波洛顺着指引走下通往底层的宽阔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写着一条警句。第一级上写着:“我是好意。”

第二级是“勾销往事,重新开始”。

第三级写着:“我可以随时放弃。”

“真是通向地狱之路的良好祝愿。”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赞赏道,“想得真不赖!”

他走下楼梯。楼梯底端有个小水池,里面种着鲜红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桥横跨在上面。波洛过了桥。

在他左首,一个人造大理石洞穴里蹲着一条波洛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丑,也是最黑的狗!它直挺挺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波洛满心希望那条狗也许不是真的。可就在这时,那条狗转过它那凶恶丑陋的脑袋,黝黑的身躯里发出连续的低沉咆哮。那声音真让人胆战心惊。

这时波洛看见一只装着小圆狗饼干的筐子,上面标着“贿赂刻耳柏洛斯一块吧”!

狗的眼睛直盯着那些饼干,又发出一阵连续低沉的咆哮声。波洛急忙抓起一块饼干扔向那条大狗。

血盆大口张开,接着有力的下颚咔嚓一声闭上。刻耳柏洛斯接受了贿赂!波洛走进一扇敞开的门。

屋子不大,四个角摆着小桌,中间是舞池,由小红灯照亮。四面墙壁上装饰着壁画,房间最里面有一个大烤架,旁边站着几位厨师,他们身着魔鬼服装,身后有尾巴,头上有角。

波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容光焕发的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身穿红色晚礼服,带着她那种俄国人性格里的冲动,张开双臂朝他冲了过来。

“啊,您终于来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又见到您别提多高兴啦!过了那些年……那么多年——多少年了?不,咱们不提多少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没变,一点也没变!”

“您也一样,亲爱的朋友。”波洛叫道,弯腰吻了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清楚二十年毕竟是二十年。罗萨科娃女伯爵虽说不能被刻薄地形容为一个老太婆,至少也是个亮丽的老太婆了。饱满的热情、纵情享受生活的激情依然存在,而且她懂得,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奉承男人。

她拉着波洛来到一张已有两个人的桌子边。

“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她介绍道,“他就是不法分子们的克星!我一度也畏惧他,可现在我过上了一种极端规矩而枯燥的生活。是不是这样?”

那个她冲着说话的又高又瘦的年长男人答道:“永远别说枯燥,女伯爵。”

“这位是李斯基德教授,”女伯爵介绍道,“他知道过去所有的事,对这里的装修给了我不少无价的灵感。”

那位考古学家微微一颤。

“要是我早知道您要干什么就好了!”他喃喃道,“这结果真让人震惊。”

波洛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壁画。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是俄耳浦斯和他的爵士乐队,欧律狄克则眼巴巴地望着烤架[两位都是希腊神话中的神。俄耳浦斯(Orpheus)生来具有音乐天赋,在夺取金羊毛时用琴声制伏了守护金羊毛的巨龙,死后成为天琴座。欧律狄克(Euridice)是其爱妻,意外身亡后进入冥界。俄耳浦斯深爱其妻,不惜亲入冥界以其琴声打动了冥王。冥王准许欧律狄克重回人间,但要求俄耳浦斯在她回到人间之前不得回头看她。结果俄耳浦斯在踏入人间前回头看了欧律狄克一眼,欧律狄克的灵魂重回冥界。]。对面墙上是奥西里斯和伊西斯[奥西里斯(Osiris)生前是一个开明的国王,死后是地界主宰和死亡判官。伊西斯(Isis)是古埃及的主神之一,被敬奉为理想的母亲和妻子、自然和魔法的守护神],他们俩好像在举办一场古埃及冥界划船会。第三面墙上是一些欢快的年轻人,正在享受裸体混浴。

“青春的国度。”女伯爵解释道,接着一口气说下去,完成了她的介绍,“这位是我的小艾丽丝。”

波洛向坐在桌子旁边的另一个女人鞠了一躬,那是一位外表很严肃的姑娘,身穿格子外套和裙子,戴着一副牛角框眼镜。

“她非常非常聪明。”罗萨科娃女伯爵说道,“她是一位有学位的心理学家,深知精神病人为什么会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其实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他们就是疯了!不对,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呢!我总觉得那很古怪。”

叫艾丽丝的姑娘和蔼却有点不屑地微微一笑,用坚决的口气问教授愿不愿意跳个舞。后者显得受宠若惊,却有一些犹豫。

“我亲爱的小姐,我恐怕只会跳华尔兹。”

“现在演奏的正是华尔兹。”艾丽丝耐心地说道。

他们起身跳舞,两人都跳得不太好。

罗萨科娃女伯爵叹了口气,独自沉思片刻后轻声说道:“她真的不难看……”

“她没有好好打扮自己。”波洛判断道。

“坦率地说,”女伯爵大声说道,“我不理解这年头的年轻人,他们不再设法打扮得招人喜欢。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努力去挑选适合我的颜色,在裙子里垫点东西,把紧身胸衣在腰间束得更紧一点。还有头发,弄个更有情趣的发型……”

她把额头上那浓密的橙红色卷发往后理了一下。不可否认,她依然在努力,竭尽全力!

“只满足于上天赐予你的,那……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个小艾丽丝写了不少关于性的长篇大论,我倒要问问,几时会有男人约她去布赖顿度周末呢?都是些长篇大论和工作、工人福利、世界的未来。全都值得尊敬,可我倒要问问,那快乐吗?看啊,我倒要问问,这些年轻人把这个世界搞得多么乏味!到处是清规戒律!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倒让我想起来了,贵公子好吗,夫人?”话说出之后波洛才想到已经过了二十年。[与“贵公子”有关的故事请参考《四魔头》]

女伯爵的脸顿时明亮起来,洋溢着母性的热情。

“那个可爱的天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宽肩膀,英俊极了!他如今在美国,干建筑那一行。筑桥,盖银行,造旅馆,建百货公司,修铁路,凡是美国需要的,他都干!”

波洛显得有些迷惑。

“那他是位工程师?或者是位建筑师?”

“这又有什么关系?”女伯爵问道,“他可爱极啦!整天就只关心钢梁、机械还有那种叫应力的玩意儿。那些东西我是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我们很爱彼此——我们一直很爱彼此!也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我也爱小艾丽丝。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他们是在一架飞机上——还是一条船?也可能是在一列火车上相遇的。然后就在谈论工人福利的过程中相爱了。她来到伦敦后前来看我,我就真诚地喜欢上了她。”女伯爵把手臂交叉,放在自己宽阔的胸脯上,“我说:‘你和尼基两人相爱,所以我也爱你。可你要是爱他,为什么把他留在美国呢?’她就谈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写的书和她的事业。其实坦率地说,我根本就听不明白,不过我总是说:‘人应当宽容。’”她转过头,问道,“亲爱的朋友,您认为我这里弄得怎么样?”

“挺好的。”波洛一边说,一边赞同地四处环视了一下,“很别致!”

这家夜总会宾客盈门,洋溢着无可置疑的成功气氛,这是无法作假的。这里有身着盛装的慵懒夫妇、穿灯芯绒裤子的不羁艺术家、穿商务套装的矮胖商人。身穿魔鬼服装的乐队在演奏狂热的音乐,毫无疑问,“地狱”的生意红火极了。

“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女伯爵说道,“就应当这样,对吧?地狱的大门是向所有人敞开的。”

“大概穷人除外吧。”波洛提示道。

女伯爵笑了。“我们不都被教育说富人进不了天堂吗?那他们自然应当在地狱里得到优待啊。”

教授和艾丽丝跳完舞回来了。女伯爵站起身来。

“我得去跟阿里斯泰德说几句话。”

她跟侍者领班、一个打扮成梅菲斯特[梅菲斯特(Mephisto)是歌德的作品《浮士德》中的魔鬼]模样的瘦子交谈了几句,然后又挨桌转过去跟客人们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额头上的汗,呷着一杯酒,说道:“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是?人们能感觉得出来。”

教授说完便告退起身,去和另一桌的人说话。波洛独自留下来陪着严厉的艾丽丝,看到她那双蓝眼睛里冷淡的神色,他不禁感到微微发窘。他看得出来她其实相当好看,可他觉察出了她明显的警惕。

“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呢。”他轻声说道。

“库宁汉。艾丽丝·库宁汉博士。我听说您过去就认识维拉?”

“肯定有二十年了。”

“我发现她是一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艾丽丝·库宁汉博士说道,“当然,我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是我要嫁的那个男人的母亲,不过从专业角度出发,我也对她很感兴趣。”

“是吗?”

“是的。我正在写一本关于犯罪心理学的书,我发现这里的夜生活非常富有启发性。有几种犯罪类型的人经常光顾这里,我同他们当中的一些讨论过他们的早年生活。您肯定知道维拉的犯罪倾向吧,我是指她偷过东西。”

“嗯,是的……这我知道。”波洛略感惊讶地说道。

“我本人管这种行为叫喜鹊情结。您知道,她总是偷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不偷钱。总是偷珠宝首饰。我发现她童年时代很受宠爱,但也被管得很严。生活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枯燥乏味——枯燥而安全。她的天性渴望戏剧性——渴望惩罚。这就是她沉溺于偷窃行为的根源。她想要与众不同的重要性,想要受过惩罚的恶名!”

波洛表示反对。“她作为俄国旧政权的一员,在革命期间的生活肯定不可能安全而乏味吧?”

库宁汉小姐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微微显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哈,”她说道,“旧政权的一员?她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她是一位无可否认的贵族。”波洛坚定地说道,竭力不去回忆女伯爵亲口告诉他的有关她早期生活的各种不同的版本。

“人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库宁汉小姐说道,带着一种专业的目光瞧了他一眼。

波洛警觉起来。他觉得不出一分钟她就会跟他讲他的情结是什么了。他决定把战斗打回到敌营里去。他享受同罗萨科娃女伯爵的交往,部分原因在于她的贵族出身,他不打算让这个戴着眼镜、长着双煮熟了的醋栗似的眼睛、有个心理学学位的小丫头扫他的兴!

“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吗?”他问道。

艾丽丝·库宁汉没多费口舌,干脆地说她不知道。她摆出一副深感无聊而又宽容大度的样子。

波洛接着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您。您很年轻,如果下点功夫的话会显得很漂亮,嗯,让我惊讶的是您却不肯下这个功夫!您穿着那种带着大口袋的厚外套和厚裙子,好像要去打高尔夫球似的。可这里又不是高尔夫球场,这里是摄氏二十二度的地下室。鼻子上热得出油您也不往上擦点粉,您嘴上涂的口红毫无情趣,也没有勾勒出唇部的线条!您是个女人,可您并不在意您是个女人。我要问您一声,为什么呢?真是怪可惜的!”

他满意地看到艾丽丝·库宁汉在一瞬间显露出了一点人性,他甚至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但马上她又恢复了轻蔑微笑的样子。

“亲爱的波洛先生,”她开口说道,“恐怕您已经跟现代的价值观脱节了。重要的是本质,而不是那些服饰!”

她抬头望了过去,一位非常英俊的深色头发的青年正向他们走来。

“这个人是一个特别有趣的类型。”她热忱地小声说道,“保罗·瓦莱斯库!专吃软饭的男人,有一种奇特的对堕落的渴望!我想让他再多跟我讲讲他三岁时一个照看他的保姆的事。”

片刻之后,她就跟那个青年一起翩翩起舞了。他跳得潇洒极了,他们俩跳到波洛身边时,波洛听到她在说:“在伯格纳的那个夏天之后,她送给了你一只玩具鹤,对吗?一只鹤……哦,这可很有启发性!”

一时间波洛幸灾乐祸地想着,这位库宁汉小姐对犯罪类型的兴趣早晚有一天会让她惹祸上身,会有人在荒郊的树林里发现她那残缺的肢体。他不喜欢艾丽丝·库宁汉,可他足够诚实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她的原因在于她明显看不起他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

这时,他发现了另一件事,立刻就把艾丽丝·库宁汉抛在了脑后。舞池对面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年轻的金发男子。他身穿晚礼服,神态举止显示出他是个过惯了悠闲放荡日子的家伙。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喜好奢华的姑娘。他傻乎乎地凝视着她。谁看见他们俩都会悄声说:“一对既有钱又有闲的家伙!”波洛却深知这个小伙子既没有钱也不算闲。他是查尔斯·史蒂文斯警督。波洛认为史蒂文斯警督很可能是在这里执行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