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付出了牺牲,这的确是一种牺牲。因为在这天赐的地中海,舍弃卓尔不群的星月交辉,我牺牲了多个夜晚,本可停留在日光之地,却来到这最繁忙、最华丽绚烂、最独特的神殿里,向这个世界中最神秘之神请求赐教。

这座神殿矗立在蒙特卡洛的一块岩石上,它沐浴在海天交相辉映而产生的耀眼夺目的光辉中。一月份的花园令人陶醉入迷,这里盛开着春夏秋三季的各样鲜花。芳香扑鼻的灌木丛似乎感到季节对自己的敌意,但是灌木仍然在神殿门廊前散发着香气,并且满脸带笑。橘树最讨人喜爱,它的四周环绕着棕榈树、柠檬树和含羞草,仿佛欢呼簇拥着橘树。人群沿着高贵的台阶走向神殿。但是,请注意,这座建筑配不上它所坐拥的怡人山冈、碧空翡翠般的海湾以及环绕它的悦人草坪;它也配不上它所庇护的神明,配不上它所代表的理念。很明显,它索然无味,哗众取宠惹人厌。它使人想起低贱傲慢而又狗眼看人低的势利小人,即使物质丰裕,骨子里却依然爱奉承逢迎。仔细察看会发现,这座神殿建造得结实而巨大,然而,它表现出吝啬苛刻和可悲的自命不凡,这种给人的感觉与人类伟大展览中的宫殿那种昙花一现的气质相同。威严的命运之神被安置在一种包裹着果脯和糖制城堡的糕饼里。也许这一居所刻意建造得荒诞可笑。建造者们也许是出于担心,不想引起人们的惊恐。他们也许希望人们相信,最亲切友好、最轻率、最反复无常而又毫无恶意的、最不严肃的各位神明,正在糖点师拿手的蛋糕内,端坐在宝座上等待着他的崇拜者。啊,不!应该是一位神秘严肃的神明在此统治,它是一种聪慧而居于高位的力量,和谐而稳固。他本应在光滑的大理石宫殿里掌权,严峻,简朴,雄伟,崇高又庞大,冷酷又神圣,棱角分明又严格、积极而又势不可当。

神殿内部与外部和谐一致。房间虽然宽敞,但是其中的华丽装饰却显得陈腐不堪。运气之神的辅祭看来是个乏味冷漠又单调的收付赌注的人,看上去像身着节日盛装的商店店员一样。他们不是高级的大祭司,而是冒险之地的办事员。其中仪式及相关宗教器具庸俗平常:几张桌子,一些椅子;这里,像碗或圆桶容器一样的东西在每张桌子的中心旋转,里面一个小小的象牙球朝着相反的方向滚动;那里,放着几副纸牌,这就是全部所有。这让人很容易就使人想起那种无法量度的力量,那托擎星球使之悬挂不动的力量。

桌子四围挤满的是虔诚的敬拜者。每个人内心中充满着希望、信仰以及不同的隐藏未现的悲喜剧。我想,这里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凝聚着更多令人不安的力量和人类激情,也存在着更彻底的挥霍。这是凶兆显现之地。出类拔萃者和物质的神圣本质也许在其他地方可以创造诸多的奇迹,力量的奇迹、美的奇迹和爱的奇迹;而这里是致命之地,在这里精神之花——我们这个星球上最珍贵的液体,却渗漏至虚无!无法想象比这更具犯罪性的浪费了。这股毫无益处的力量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该做何工作,找不到门窗,找不到直接的目标,也不知道传播的方式,像致命的阴影一样在桌子上方徘徊飘荡,又落回原处,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氛围。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静寂正以某种方式暗示着一种真正寂静中的狂热。在这令人厌恶的静寂之中,运气之神的小簿记员带着重重鼻音说出神圣的套话:

“游戏开始,先生们,游戏开始!”

也就是说,你要向隐藏着的神明献上他之前所要求的祭物,他才会现身。然后,从人群某处伸出一只手,信心满满地将一年劳作的成果奉上,孤注一掷地押在一组看似不可能失误的数字上。其他敬拜者相对而言更狡猾、更谨慎,但相对缺乏自信,抱着撞大运的心态,把赌注分配开,他们推算了让人疑惑的各种可能性,对现场气氛和桌子旁边的厉害角色进行仔细查究,之后,扬扬自得下了多头赌注,进入了复杂而又明显的陷阱之内。

而另外一些人却再次将自己的幸福或者生活中的一个可观部分随意上交给了变幻无常的数字之上。

但现在,那个人又说了第二句套话:

“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吗?”

这意味着,神明将要发言了!此时此刻,一只眼睛可以透过面纱,清晰看到简单绿布上面所发生的一切(如果这没有实际发生,那么至少也是潜在发生的。因为很少有人下单个赌注,谁今天不惜血本,谁就会冒明天血本无归的风险):千里之外,日光之下,一片成熟了的玉米地;又或者,在其他地方,在一块草地,在一片树林,月光普照下的乡间屋舍,在某个小小市镇的店里,在阴暗阴沉的办公室里埋头于账簿的簿记员和会计,雨中劳作的农夫,数以百计在致命的工厂里从黎明到晚间艰辛劳作的女工,矿山的矿工,船上的水手;道德败坏而又放荡的宝石饰物,爱情抑或荣耀;监狱,造船厂;快乐,痛苦,不公,残酷,贪婪,罪恶,贫困,眼泪,所有这些都平静地安躺在那里,在那些一小堆微笑的黄金之中,在那些注定带来灾难的轻薄易损的废纸片中,所带来的灾难即使穷极一生也无力挽救。这些黄色筹码和蓝色纸币哪怕发生最轻微的胆怯而犹豫不决的移动,都将在远方,在真实的世界里,在大街上,在平原,在树林,在人们的血液和心灵中产生令人为之一振的影响。他们将拆毁曾经目睹父母双亲故去的房屋,夺走老人的椅子,让一位新的地主掌管震惊无比的村庄,关闭工厂,抢走村中孩童的面包,使河水改道保留或了断生命,通过时间与空间的无限性,来打破从不间断的因果链条。但这些令人瞩目的真理在这里却没有发出不谨慎的低语。在这里沉睡的愤怒之神要比复仇女神宫殿的紫色台阶上多很多。但是他们苏醒和痛苦的叫喊深深埋藏在人们的心底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云朵在现场人们的上方飘荡,要选择一些人作为牺牲品,一切悄无声息,没有预兆。人们只是双手巧妙地玩弄铅笔、触碰一页纸的时侯,眼睛才会略微凝视一番。

没有不同寻常的言谈举止。只有冷漠的望眼欲穿在静止中等待。因为这里是上演无声哑剧的场所,是进行窒息搏斗的场所,是让人瞠目绝望的场所,是上演静寂中的悲剧的场所,也是沉默的命运陷入充满谎言的氛围之处,在这里谎言吞噬掉一切声音,这里只有谎言。

与此同时,圆筒容器上的小球旋转着,于是我想起了所有被其可怕力量摧毁的事物,这种可怕力量通过可怖的契约而获得巨大威力。每一次,这巨大的威力因此而开始搜寻那神秘的答案,它将我们仅存的社会道德消灭净尽:我所指的是金钱的价值。彻底废除金钱的价值,用更高的理想取而代之这会是一项值得赞美的成就;但是,如果仅废除其价值,却不以任何事物取而代之,我想,这就是破坏人类进步的一项严重罪恶了。如果我们从某个特定观点来看它,比如完全不考虑它所偶然附带的恶行,金钱基本上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象征符号:它代表着人类的付出和辛劳;在极大程度上,金钱是值得赞赏的牺牲和高尚劳作的成果。然而,在这里,这个象征符号,人类最后所剩无几的遗留物,整天成为公众嘲讽的对象。眨眼之间,十年的奋斗拼搏,十年的勤勤恳恳和处心积虑,十年的耐心忍受和辛劳苦干全部丧失了意义,恰似孩子的玩具一样,反复无常,一会儿就变得微不足道。如果这一惊世骇俗的现象不单单发生在这块岩石上,那么所有的社会组织无一幸免,难逃成为其牺牲品的厄运。即使现在,它的状态好像是因患麻风病而受到隔离的样子,但是它那具有毁灭性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虽然与其存在一定距离,也难免受影响。我们感觉到,这种影响是那么的势不可当、不可避免,那么的恶性袭人,那么的意义深远。结果,当我们离开这座受咒诅的神殿,离开这黄金叮当不止泯灭良心的神殿那一刻,我们不禁惊愕,日常生活将如何继续,耐心的园丁怎会满足于在这命运神殿前照料花床,可怜的护卫怎会为了那微不可言的薪水尽心守护在神殿四周,在神殿的大理石台阶上,可怜的小老太太又是怎样置身于穿行往来碰运气或输得一塌糊涂的赌徒之中,年复一年地向路人出售廉价的橘子、杏仁、坚果和火柴来勤恳劳作,以维持生计。

正当神游万象浮想联翩之际,那个象牙球放慢了速度,开始像个恼人的昆虫似的,在吸引着它的关注者并在其四周的三十七个隔间上下进行跳跃。这将是一个不可变更的裁决。啊!我们引以为傲的眼睛、耳朵以及大脑,竟有着这么奇怪的弱点!啊!这世界上最基本的法则那不可思议的秘密!从小球开动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它落入决定命运的洞穴之时,在这个三码长的战场上,在这种幼稚可笑的形式中,宇宙的奥秘挫败了人类的力量和理智,那是使人类被迫承受的、象征性的、持续不断的以及使人灰心沮丧的打击。在桌子四周召集所有的智士、神学家、行预卜之术的人、圣哲、预言者、圣人、创造奇迹的人、数学家以及每个时代每个国家的所有天才;让他们运用理性、精神、知识,甚至求问神明来寻求唾手可得的那个数字,小球上的数字已近在眼前,只等小球停止它的赛程,乞求他们吧,也许他们就因此为我们预测到那个数字,也许他们各自乞求看来无所不知的神明,乞求那惊世治国并且渴望洞察世界的思想吧——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因为这是一道简单得连小孩子都能唾手可解的简易谜题。无人曾经做到,无人将会做到。而且“庄家”的所有力量和信念,就是那漠不关己的、倔强的、坚定的、百战不殆的节奏同盟者以及运气之神的绝对智慧,都体现在人类无力预见这件事上,而运气的出现只是转瞬间的事情。如果在差不多五十年的时间里,在这个鲜花覆盖的岩石上,做这些可怕的试验,哪怕能找到一位,如果他能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在每次下赌注时,揭开这个小球渺小未来的神秘面纱,那么庄家就会被击败,这项事业就会毁于一旦。但是这非同寻常的一位没有出现;庄家清楚知道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来坐在赌桌前的。因此我们明白,尽管我们看到人类多么骄傲,多么充满希望和期待,其实人类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实际上,按照赌徒们所能理解的程度来说吧,运气之神并不存在的。他们所崇拜的其实只是一个谎言而已,这位受崇拜者在每个人面前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每个人都向他求助,按照运气之神而形成自己的定律、习惯甚至喜好,而实际上以整体而言,这些定律、习惯和喜好完全彼此矛盾,是纯粹的空想,对某些人而言,运气之神青睐某些数字。对其他人来说,运气之神遵循着某些容易掌握的韵律。有些人认为运气本身包含着某种正义,这种正义最终会实现机会均等、价值均等。最后,对某些人而言,运气之神不可能为了庄家的利益而永无限期地眷顾某特定系列的简单机会。如果我们试图总结整部虚幻的轮盘赌博法典的话,那就永无尽头了。的确,实际存在着某些同样的有限意外进行无限次重复,这些重复自然而然构成了成组的巧合,赌徒们看到了,就仿佛用受迷惑的眼发觉到了某些虚幻法则。但是一旦你试用这些法则的时候,就会发现它没那么真实可靠了,在你把信任倾注给这个最肯确的虚幻法则向之求助的那一刻,它甩袖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你面前露出了一张你不认识的脸,就是它曾戴着面具伪装遮盖住的脸。其他情况是,大多赌徒聚在绿布赌桌前,心存诸多其他幻想,或是自觉的,或是本能的,这些幻想无穷尽,但也少有道理。差不多他们每个人都说服自己去相信,运气之神为每个人预先安排好了特殊的精心设计的好运或者不幸。几乎所有人都想象着,这个小小的象牙球存在着某种不明确但是貌似可信的关联,它关系到人们的存在、热忱、欲望、道德败坏、美德、功绩、智谋或道德力量,关系到人们的美丽、天赋、他们自身存在之谜,也关系到他们的未来、幸福和生活。有必要说不存在这种关联吗,真的不存在吗?他们乞求这个小球的裁决,在这小球上,他们希望施展超自然的影响力,而这个小球看来刚正不阿,和这些人的欢喜哀愁相比,还有其他事等着它呢。它只有三四十秒的运动时间或寿命;在这三四十秒中,它必须遵循更加永恒的原则,来解决更无穷尽的问题,去完成更基本的职责,而这些远比在人类的觉悟或理解中找到位置更加重要。除其他伟大困难的事情之外,它必须在自己短暂的旅程中,让两种不可理解、无法测度的力量协调一致,这两种力量也许是宇宙的具有两种形体的精神:离心力和向心力。它必须应对重力、摩擦力、空气阻力和所有物质现象的一切法则。它必须关注大地或天空中最微小的事件;因为,哪怕是一位赌徒离开座位而在房屋地板上渐渐发出的轻微声响,又或者一颗星在苍穹中升起,都会迫使它做出修正调整,并且重新开始全新的数学运作。它没有时间去扮演良善女神抑或邪恶女神的角色;它不允许自己忽视这数不清的程序中的任何一个,因为所有人的需求都随它运动。最后,当它到达目的地之时,它已像月球或其他寒冷而冷漠的星球一样,从地中海那蓝色、银色的海面庄严升起,升入晴朗清晰的碧空中,完成了自己不可估量的工作。我们把这项长久的工作称为运气或运气之神,没有赋予它其他的名字是因为至今我们仍然无法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