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汉姆医生把他的格莱斯顿式提包放在咖啡桌上,走到长靠椅前坐了下来。“恐怕这是件糟糕的事,波洛先生。”他对侦探说。
“你刚才说糟糕的事,是吗?您已经发现是什么导致克劳德爵士的死亡了吧?”波洛问道。
“他是被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碱毒死的。”格拉汉姆宣称。
“比如天仙子碱?”波洛建议道,然后从桌子上拿起装药的马口铁盒。
“您是怎么知道的?对,没错。”格拉汉姆医生对波洛的准确推测感到震惊。波洛拿起罐子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把它放到摆着留声机的桌子上,黑斯廷斯跟着他走到那里。与此同时,理查德·艾默里也和医生一起坐在了长靠椅上。“这究竟表明了什么呢?”理查德问格拉汉姆医生。
“首先,这意味着警察会介入。”格拉汉姆迅速地回答。
“天哪!”理查德大叫道,“这太可怕了。您就不能把事情压下来吗?”
格拉汉姆医生盯着理查德·艾默里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故作腔调地说道:“亲爱的理查德,相信我,对这个可怕的悲剧,没有人比我更痛苦更悲伤了。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毒药不会自己跑到咖啡里面去。”
理查德愣了几秒,然后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是说谋杀吗?”
格拉汉姆医生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谋杀!”理查德喊道,“我们究竟该怎么做呢?”
格拉汉姆用轻快、公事公办的态度解释了接下来的程序:“我已经通知了验尸官,审讯会在明天举行,在‘国王的纹章’(注:国王的纹章(King’s Arms)是英国一家历史悠久的酒馆。英国拥有著名的酒馆文化,许多酒馆以纹章作为招牌,所以酒馆的名称中多含有“纹章”二字(Arms)。)。”
“那么……你的意思是……警方一定会介入?没有其他的办法?”
“没有。理查德,你一定要认识到这点。”格拉汉姆说道。
理查德发疯似的喊道:“但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别这样,理查德。控制一下你自己。我确信你应该明白我只是采取了我认为确实必要的行动。”格拉汉姆打断了他,“毕竟,这种事情是不能耽搁的。”
“我的天啊!”理查德喊道。
格拉汉姆医生用轻柔的语气安慰艾默里。“理查德,我知道。我可以理解。这对你而言是个可怕的冲击,但我必须问你一些事情。你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理查德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你想知道什么?”他问道。
“首先,你父亲昨天晚餐时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让我想想,我们都吃了同样的东西。汤、炸板鱼、炸肉排,最后是水果沙拉。”
“那喝了些什么呢?”格拉汉姆医生又问。
理查德回答之前思索了一阵。“我父亲和我姑妈喝的是勃艮第。雷纳也是。我喝了威士忌和苏打水,还有卡雷利医生……对,卡雷利医生在用餐过程中始终喝白葡萄酒。”
“噢,对了,神秘的卡雷利医生。”格拉汉姆喃喃道,“请原谅我,理查德。但是你对这个人的了解有多少呢?”
黑斯廷斯对于理查德·艾默里将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便朝他俩走去。理查德对格拉汉姆医生回答道:“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从未见过他,甚至没听说过他,直到昨天。”
“但他是你妻子的朋友吧?”医生问。
“显然如此。”
“她跟他很熟吗?”
“噢,不。我想他们只是彼此认识而已。”
格拉汉姆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我希望你没让他离开这所房子吧?”他问。
“没有。”理查德向他保证,“昨天晚上我就向他指出,在这件事查清楚之前,我是指方程式被偷这件事,他最好留在这栋房子里。事实上,我已经派人从他投宿的旅店把他的行李拿到这儿来了。”
“他一点儿都不反对吗?”格拉汉姆有些惊讶。
“没有,实际上他很热切地同意了。”
“呃。”格拉汉姆只是这样回答道。然后,他看了看周围,又问道:“那么,这个房间呢?”
波洛走向两人。“昨天晚上管家特雷德韦尔把门全都锁上了。”他向格拉汉姆医生保证道,“然后他就把钥匙交给了我。每样东西都原模原样,除了我们动过的椅子。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格拉汉姆医生看到了桌子上的咖啡杯,指着它问道:“就是那个杯子吗?”他走到桌前,拿起杯子闻了闻。“理查德,这是你父亲用过的杯子吧?我最好还是拿走它。它得经过化验。”他打开了手提包。
理查德一跃而起。“你一定不会以为……”他刚开口又停了下来。
“看起来,”格拉汉姆告诉他,“毒不太可能会下在晚餐里。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天仙子碱被加进了克劳德爵士的咖啡里。”
“我……我……”理查德站起来朝医生走过去,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突然停了下来,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然后突兀地从落地窗离开房间到花园里去了。
格拉汉姆医生从包里拿出一小纸盒棉片,仔细地把咖啡杯包在里面,接着像之前一样对波洛倾诉。“真是件龌龊的事情。”他吐露说,“理查德·艾默里会感到沮丧我一点也不奇怪。报纸会尽可能利用这个意大利医生和他妻子的友谊做文章。会有很多流言蜚语的,波洛先生,这会传播开来。可怜的夫人!她可能完全是无辜的。那个男人明显是用什么花言巧语迷惑了她。他们都聪明绝顶,这些外国人。当然,我想我不该这么说,虽然这已经是个明确的结论了。但是别人还能怎么想呢?”
“您认为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吗?”波洛问他,同时和黑斯廷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啊。”格拉汉姆医生解释说,“毕竟克劳德爵士的发明颇有价值。那个外国人是一个人来的,没人知道他的任何事情。一个意大利人。克劳德爵士又被神秘地毒死……”
“噢,是的!波吉亚家族。”波洛大声说。
“您说什么?”医生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
格拉汉姆医生拿起他的包准备离开。他对波洛伸出手。“好了,我该走了。”
“再见,暂时告别吧,医生。”波洛和医生握着手说道。
在门口,格拉汉姆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再见,波洛先生。你能确保直到警察来之前没人动这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吗?可以吗?这尤其重要。”
“一定,当然,我会亲自负责这件事情。”波洛向他保证。
黑斯廷斯等格拉汉姆离开之后关上门,干巴巴地说:“你知道的,波洛,我可不想在这房子里待着直到生病。首先,这地方显然有个悠游自在的投毒者。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太信任那个年轻医生。”
波洛戏谑地看了黑斯廷斯一眼。“让我们祈祷一下我们不会在这所房子里待到生病那么长的时间。”他说。然后走到壁炉旁按响了按铃。“现在,我亲爱的黑斯廷斯,开始工作吧。”他宣布道,接着加入到正迷惑地注视着咖啡桌的伙伴身旁。
“你打算做什么?”黑斯廷斯问道。
“你和我,我的朋友……”波洛眨了眨眼回答道,“将要调查凯撒·波吉亚(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罗德里格·波吉亚)的私生子,他阴险狡诈,冷酷无情,为实现目标无所不用其极,常用家传毒药“坎特雷拉”(Cantarella)暗杀政敌而被称为“毒药公爵”。)”。
特雷德韦尔进来回应波洛的传唤。“你找我,先生?”管家问道。
“对,特雷德韦尔。你能不能去请那位意大利绅士,卡雷利医生,到这儿来一趟?”
“当然了,先生。”特雷德韦尔回答道。等他离开房间,波洛就从桌子上拿起那罐毒药。“我想我们最好先把这盒非常危险的毒药放回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让我们先做到整洁有序。”
波洛把马口铁盒递给黑斯廷斯,拿了把椅子放在书架旁,然后爬到椅子上。“整洁和对称的老口号,嗯?”黑斯廷斯大声说道,“但不仅仅是这样吧,我猜。”
“你指什么,我的朋友?”波洛问。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惊动卡雷利。毕竟,昨晚谁碰过那些毒药呢?在所有人当中,就是他。如果他看到毒药放在桌子上,必然会引起警惕。是不是,波洛?”
波洛拍了拍黑斯廷斯的头。“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多机智啊!”他说道,然后从黑斯廷斯手上接过罐子。
“我太了解你了。”黑斯廷斯坚持道,“你别想蒙蔽我。”
黑斯廷斯正说话的时候,波洛用手指抹了一下书架的顶部,把灰尘扫到他朋友仰起的脸上。“对我来说,亲爱的黑斯廷斯,这正是我已经做了的。”波洛大喊道,小心翼翼地又用手指抹了一下书架,然后做了个鬼脸。“看来我夸奖仆人们的话说得太早了。这书架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我希望手里有块湿抹布能把它擦干净。”
“亲爱的波洛。”黑斯廷斯大笑,“你可不是女佣啊。”
“哎,没错。”波洛伤心地说道,“我只是个侦探!”
“好了,那儿没什么东西可发掘的,”黑斯廷斯说,“下来吧。”
“正如你所说,这儿没什么……”波洛刚开口却又突然完全停了下来,像石头一样呆呆地站在椅子上。
“怎么了?”黑斯廷斯不耐烦地问他,“快下来吧,波洛。卡雷利医生随时会到。你不想让他看见你站在那儿,是吧?”
“你是对的,我的朋友。”波洛同意道,然后慢慢从椅子上下来,一脸严肃。
“到底怎么回事?”黑斯廷斯问道。
“我在想一些事情。”波洛回答他,眼神恍惚。
“你在想什么?”
“灰尘,黑斯廷斯,灰尘。”波洛用古怪的语气回答。
门开了,卡雷利医生走了进来。他和波洛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然后以对方的母语互相致意。“啊,波洛先生。”卡雷利讲道,“您要问我问题?”
“是的,医生,如果您允许的话。”波洛回答。
“啊,您会说意大利语?”
“是的,但我更喜欢讲法语。”
“所以……”卡雷利说,“您有什么想问我的呢?”
“我说……”黑斯廷斯有些恼怒地打断他们,“你们究竟都在说些什么?”
“噢,可怜的黑斯廷斯不是个语言学家。我忘记了。”波洛微笑着说,“我们最好还是讲英语吧。”
“当然,请原谅。”卡雷利同意道。他满脸坦诚地对波洛说:“我很高兴您叫我来,波洛先生。”他申明道,“如果您不叫我,我也会主动请求和您会面。”
“真的吗?”波洛评论道,指了指桌子旁的一张椅子。
卡雷利坐了下来,波洛也坐在了扶手椅上,同时黑斯廷斯也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是的。”意大利医生接着说,“碰巧,我在伦敦有些紧急的事务。”
“请继续。”波洛鼓励道。
“好的。当然,我十分了解昨晚的形势。一份重要文件被偷了。当时我是在场唯一的外人。自然,我愿意留下来,接受搜查,实际上是坚持被搜查。作为一个注重名誉的人,我别无选择。”
“确实如此。”波洛同意道,“但是今天?”
“今天不一样。”卡雷利回答,“我刚才说过了,我在伦敦有紧急事务。”
“所以您希望能离开?”
“确实如此。”
“这听起来合情合理。”波洛评论道,“你不这么想吗,黑斯廷斯?”
黑斯廷斯没有回答,但是看起来他好像认为这一点都不合情理。
“也许您对艾默里先生说句话会管用,波洛先生。”卡雷利建议,“我希望能够避免任何不愉快。”
“我听候您的吩咐,医生。”波洛向他保证,“现在,也许你能在一两个细节上帮助我。”
“我深感荣幸。”卡雷利回答。
波洛沉思了一阵,然后问道:“理查德·艾默里夫人是您的老朋友吗?”
“非常老的朋友。”卡雷利回答说。他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一个惊喜,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出乎意料地与她相逢。”
“您是说,出乎意料?”波洛问道。
“非常出乎意料。”卡雷利回答,飞快地扫了侦探一眼。
“非常出乎意料。”波洛重复着,“太梦幻了!”
紧张的气氛渐升,卡雷利目光锐利地看着波洛,但什么都没说。
“您对近来的科学发现有兴趣?”波洛问他。
“当然。我是个医生。”
“噢!但实际上跟您从事的行业不太一致。”波洛评论道。“新疫苗,新射线,新的微生物。所有这些,确实。但是一种新炸药,这肯定不在医学博士的知识领域之内吧?”
“每个人都应该对科学有兴趣。”卡雷利坚持道,“这代表了人类战胜自然的巨大成就。人类从自然那儿攫取了秘密,却不顾它痛苦的抗议。”
波洛点头表示同意。“您所说的确实令人钦佩。非常有诗意!但是,就像刚才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提醒我的那样,我只是个侦探。我看事情是从更实际的立场出发。克劳德爵士的这个发现,值很大一笔钱,对吗?”
“或许吧。”卡雷利语气轻蔑,“我没怎么想过这个方面。”
“很显然您是一个拥有高尚原则的人。”波洛评论说,“而且,毫无疑问,您还是一个拥有财富的人。比如说,旅行就是一种奢侈的爱好。”
“每个人都应该看看他所生活的世界。”卡雷利冷淡地回答。
“确实。”波洛同意道,“还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有些人是好奇的,比如说小偷,他拥有怎样一颗好奇的心啊!”
“就像您所说。”卡雷利同意道,“极其好奇。”
“还有敲诈者。”波洛继续说道。
“您指什么?”卡雷利尖锐地问。
“我是说,敲诈者。”波洛重复道。一阵尴尬的沉默袭来,波洛又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偏离了主题——克劳德·艾默里爵士的死。”
“克劳德·艾默里爵士的死?为什么这会是我们的主题?”
“噢,当然。”波洛回过神来,“您至今还不知道,恐怕克劳德爵士不是死于心脏病,他是被毒死的。”他密切关注着意大利人的反应。
“噢!”卡雷利喃喃了一声,点了点头。
“您不惊讶吗?”波洛问。
“坦白地说,不惊讶。”卡雷利回答,“我昨晚就这样怀疑了。”
“那么,您瞧……”波洛继续说,“事态变得更严重了。”他的音调变了,“您今天不能离开这所房子,卡雷利医生。”
卡雷利朝波洛问道:“您是把克劳德爵士的死和方程式被盗联系在一起了吗?”
“当然。”波洛回答说,“您没有吗?”
卡雷利飞快而又急切地说:“这所房子里难道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家庭成员希望克劳德爵士死,却和方程式毫无关系吗?他的死对这栋房子里的大多数人意味着什么?让我来告诉您吧。他的死意味着自由,波洛先生。自由,还有您刚才提到的——钱。那老头是个专横的人,除了他所热爱的工作,他还是个守财奴。”
“您昨天晚上就注意到这一切了吗,医生?”波洛故作天真地问道。
“是又怎样?”卡雷利回答说,“我有眼睛,我看得到。这房子里至少有三个人希望克劳德爵士别碍事。”他站起身来,看了看壁炉上的钟,“但是现在我不关心这些。”
黑斯廷斯向前探身,看起来对此十分感兴趣。卡雷利继续说:“真焦心,我去不了伦敦了。”
“我很遗憾,医生。”波洛说道,“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好吧,接下来,您还需要我吗?”卡雷利问。
“暂时不需要。”波洛告诉他。
卡雷利医生向门口走去。“我要再告诉您一件事,波洛先生。”他打开门,转过身来对侦探说道,“有种女人被逼急了是很危险的。”
波洛礼貌地向他鞠了一躬,卡雷利略带讽刺地鞠躬回礼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