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amander soll gluhen.(火精啊,猛烈燃烧吧!)
漆黑的双翅掩住黑死馆,藏在暗处的恶魔,第三次送来浮士德博士的一句五芒星咒文,这让熊城感到被狠狠侮辱。事实上,另外那四位降矢木家人,已经被熊城的手下犹如罩上防暴盔甲般严密地看守着,无法自由行动。即便如此,凶手仍然偏执地宣布了他大胆的杀人计划,在丹尼伯格夫人和易介的死亡事件之后,预报了第三起惨剧。这样的话,熊城所构筑的人工壁垒会不会出现破绽?他精心打造的、防止犯罪发生的完美壁垒,对于凶手而言,也许只不过犹如轻薄的灰尘。不仅如此,凶手冒着极其容易幻灭的巨大危险,强硬地实施计划,这表明凶手若不是疯狂,就是有必胜的把握。面对如此猖狂的举动,难怪这三人一时间都哑口无言。
这是连续几天以来难得的晴朗天气,和煦的阳光照射在挂着《伦敦大火图》的墙壁的下方,也就是布里克斯顿附近,然后慢慢跨过泰晤士河,眼看就要爬到弥漫着黑烟的金格克洛斯。
房间里的空气紧绷得几乎能发出敲击金属的声音。法水一直闭着眼陷在冥思之中,但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心中已做好打算。他不断颔首,不时微笑。
一会儿,熊城勉强挤出声音,说道:“我不是真斋,不会被虚幻的烽火吓到,但那位冒失恶徒的行动马上就可以结束了。你们想啊,现在我的手下都在那四人周围,如盾牌一样坚实,相当于也负担了见证凶手行动的工作。哈哈哈!法水,你说这是何等的讽刺啊,大家能想象凶手也有贴身保镖吗?”
检察官一脸忧郁,对熊城过度的自信抱有不同的见解:“看样子这桩惨剧不会因那四人的分散而结束,我总感觉这不是凭人力能够制止的。而且,我始终认为,在这座黑死馆的某处,还潜伏着某个未知的人物。”
“那你的意思是戴克斯比还活着?他没有死在仰光?”熊城双眼圆睁,上身前倾,“请别再开玩笑了。如果真的执着于算哲的遗骸,可以在这次事件解决之后再把它挖掘出来进行检查。”
“不,也许是我神经过敏,可我敢说这绝不是小说里面那种幻想的情节。我总觉得这桩神秘事件必然会到达那样的结局。”检察官没有再诉说他的臆想,不过他仍然认定有某种奇妙的力量在事件背后紧追不放,犹如梦魇一般。
就算是颇具幻想特质的法水,对于戴克斯比的死亡真相和是否挖掘算哲的遗骸这两个问题,也在某一瞬间感到不安。
检察官向后靠着椅背,叹息道:“啊!这次是该火精出场了吗?这么说,出现的会是手枪或是抛石炮吧?也可能是老旧的线膛枪或者四十二磅的大炮。”
法水忽然睁开眼睛,上身犹如被吸住一般向前靠着桌子,说道:“没错,支仓,是四十二磅的加农炮。你能注意到这一点,真是不简单。我认为这次的火精绝不会如前几次那样阴险含蓄,根据凶手喜好古典的特点,估计会让洛德曼的炮弹炸裂出如海星般的白烟。”
“啊?难道还会有一出豪华的搞笑歌剧?”熊城不高兴地嘟囔着,改变了坐姿,“既然如此,请说出你的根据来。”
“当然有依据,”法水随意地点点头,无法抑制的亢奋也随之浮现,“因为此次的火精没有像先前的水精与风精那样转换性别。要知道,五芒星咒文中出现的四大精灵—— 水精、风精、火精和地精,分别代表了物质构造的四大要素,并且也是中世纪炼金术士幻想中的元素精灵。到目前为止,只知道这些是符合要素的,即水精对应开门的水、风精对应高八度音演奏,但如果加上性别的转换,立刻就能揭示其内部含有的神秘性,并将其公式化。熊城,水精转换成了男性,才有办法打开那扇门,对吧?所以,之前我们怎么会忽略这一部分如此精密的犯罪方程式呢?真是不可思议!”
“什么,犯罪方程式?”法水的话太令人意外了,熊城忍不住叫出声来。
但是,通常所谓的真理不就是极度生拉硬拽而产生的滑稽剧吗?而且随时可能露出平凡的模样。那么,法水所揭露的究竟是什么事实,以至于让两人哑然失色呢?
“贝克林描绘的史比尔登格湖水精的装饰画,你见过吗?在苍郁的冷杉树林里,冰蚀湖发着幽暗的光,那是一种类似把靛蓝溶入黏土的色彩,浓稠且污浊。水面上像鲛背一样的东西就是水精披散开的金色长发。熊城,我不是专业的鉴赏家,也并不试图启发你们,把它同狩猎小屋或独木桥之类的东西联想在一起。我只是想问问,如果水精要变成男性,最先需要变化的应该是什么东西呢?”
说到这儿,法水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潮,引用了一句梅菲斯特指出五芒星不全的台词[130] :“看吧!咒印没有完全布满,如你所见,朝外侧的角略微张开。”
“啊!原来是这样,头发、钥匙的角度,还有水!我要向博学的教授致敬,看您这满头大汗的样子。”检察官同样以梅菲斯特的台词回答,语气也同样洒脱,只是表达了不同的含义,因为他完全被凶手与法水所震撼。
那天晚上,丹尼伯格夫人陈尸的那个房间,注入房门锁孔的水的湿度使毛发产生伸缩,使房门变成可以自动开关的德恩博士的隐形门。这个设计所必需的水和头发的秘密就隐藏在迦勒底古老的咒文里,这一点不足为奇。然而,该设计在力学上奏效所用到的锁扣角度,却以机械图般的精密性,存在于梅菲斯特破解五芒星封锁的台词中,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惊讶的。这样一来,破解该方程式自然必须得转到事件中疑点最大的风精上。然而,寻求答案的检察官脸上却表现出失落。
“那么,共鸣钟室里的风精与高八度音演奏之间又有什么关系?λ呢?θ呢?”检察官喘息着问。
法水突然变了脸色,悲哀地摇了摇头,冷酷地说:“开什么玩笑,那不可能是游戏般轻率的产物!那一定是恶魔最正经的面孔,不是吗?支仓,专心致志与极度运用所释放出的幽默,可能是极端恐怖的。所以,刚才那样的逻辑推演并不能击溃风精的幽默,并且风精还具有与水精完全不同的狂暴和幻想性。不仅如此,风精本来就是无法用眼睛看到的气体精灵,也可以说它毫无特征。”
法水转过身面向熊城,脸上露出杀气,说道:“不过,凶手的玩世不恭终会自掘坟墓。你们可以试着比较一下水精与没有进行性别转换的火精。会发现火精的行凶方式一定会与前两例正好相反。凶手使用了明目张胆的手法,摈弃之前的隐秘手段,采用了布勒根堡火术的精华部分。当然,用线连接准星与扳机,使之射向相反方向的方法,或者在手指上缠上棉纸,利用汗水收缩来伪造指纹之类的卑鄙手段,他应该也不会使用。换言之,他的手法一定是光明磊落的,具有骑士精神。如果我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仍采取之前的复杂且微妙的技巧和态度,毫无疑问会产生错觉。也就是说,凶手正是有这样的企图,才给出了相反的暗示。这一次,我一定要反过来嘲弄他一番。”
当然,这句话对今后的护卫方式具有决定性的指导作用。不过,法水的智慧看起来在罪犯的下次行动上已占了制敌先机,特别是跟火精相关的一句话,极有可能导致凶手被毁灭。可是,回顾一下目前为止他与凶手之间反复较量的谋略轨迹,他这次的推断是否过于急躁了?不过,对五芒星咒文的探讨,他似乎还有更多见解。
“而且,我相信五芒星咒文中还隐藏了更深奥的核心秘密。可能不仅仅是表现在这次事件的犯罪动机上。从广义上做出解释,就是在黑死馆的地底深处还埋藏着秘密,因其交错重叠而无法了解其动机。于是,我尝试从多个角度,把它反映在咒文上。”说到这里,法水露出疲惫之色,充分证明了他昨天一整天的勤奋和悲怆。
如他所言,因为认定凶手是个表现狂,所以他将调查的方向先指向传说学方面。他甚至研究了阿纳托勒·布拉兹的《不列颠传说学》和古尔德[131] 的《恶魔》,试图从中欧的死神传奇里,找到潜伏在性别转换深处的犯罪动机。另外,他也尝试在舒拉豪恩的《史亚尔兹堡》与其他书中,了解妖精名称在语源学上的相关转变。他认为,水精(Undinus)与水魔(Nicks)如果有一致性的话,那么在被认为是弗丽嘉女神[132] 化身的白夫人的传说中,也许能发现双重人格不同的意义。然后他又试图比较宣传用的小册子和葛符列的神秘诗、哈根和海斯德巴哈,最后还看了歌德的《浮士德》初稿、第二稿和第三稿,最终发现在初稿中有地灵(包含水精、风精、火精、地精等大自然的精灵)宏大的哲学性形态,而之后的那两稿则完全没有对比进行详细阐述。
然而,在法水如演讲般解说五芒星的相关咒文之际,之前极度紧张的氛围也渐渐缓和,朦胧的睡意开始在晒着阳光的两人之间流动。
检察官发出讽刺的叹息:“唉,暂时先搁置这件事吧!现在不应该在这里谈论弹药塔,这种话题应该到蔷薇园去谈。”
下一秒,法水的脸上闪现出光辉,深吸两三口烟后开口了,那吼声像钢鞭一样驱走了内心的沉郁:“开玩笑吧!让这般华丽的魔王外衣存在于弹药塔和炮墙之中,谁受得了啊!支仓,我终究没有在魔法史的研究上白费功夫。从路易十三世的秘要宫闱史中,我已发现神秘且困扰我多时的五芒星咒文的真正面目。我还是换另一种说法吧。虽然当时貌合神离,但是,新教徒的保护者古斯塔夫·阿道夫二世(十六世纪瑞典王),面对的是著名的红衣主教宰相黎塞留。支仓,你知道黎塞留秘要宫闱史的内容吗?还有暗号专家弗朗索瓦·韦达或洛西纽,以及炼金术士兼暗杀者的欧吉里攸?这位叫欧吉里攸的邪恶主教就是问题的来源……啊!这是多么恐怖的一致!受害者和凶手的名字,都出现在杀死骑马步兵之王的吕岑会战(注)的战死者名单里。”
(注)一六三一年,瑞典王古斯塔夫·阿道夫在德国新教徒的拥护下,与旧教联盟在普鲁士发生战斗,攻陷莱比锡和莱希,又在吕岑同华伦斯坦的军队战斗。他虽然获得胜利,却在战后被一名受到欧吉里攸指使的轻骑兵狙击,该暗杀者也被萨克斯·勒文伯格侯爵射杀。时间是一六三二年十一月六日。
检察官与熊城瞬间感到自己被卷入了难以控制的旋涡之中。凶手的名字被揭示的同时也意味着事件的落幕。纵观古今中外犯罪调查史,通过史实揭发凶手、解决案件的例子还前所未见。两人惊愕地呆住,特别是检察官,他的脸上露出强烈的责难之色,严厉地指责在妄想世界越陷越深的法水。
“这又是你精神错乱的表现吗?请别再继续卖弄了,如果说凭借头盔或加农炮就能解决事件,那么请你认真说明这种绝无仅有的证明方法。”
“当然,就刑法的价值而言还不够完整,”法水吐出烟雾,平静地开口,“但最受怀疑的人却遗落在许多令人迷惑的疑点之中。就是说能从每个疑点中找到共同之处,而且可以将它们归纳成一点,这样一来,你们应该不会把它视为偶然了吧?”
法水对着桌子大力一拍,强调自己的观点:“我断定,凶手是犹太人。你们觉得呢?”
“犹太人?你到底想说什么?”熊城一愣,声音有些嘶哑。他也许是觉得自己听到的声音如雷鸣般不谐调吧!
“没错,熊城,你知道犹太人将希伯来文从icon至全部附刻在时钟的数字盘上吧?犹太人信奉的是严格遵循仪式性的法典和已故王国的礼仪。我不也是如此吗?不然怎么会一直试图利用风俗和人种学来解决这桩难解的事件呢?我们现在以支仓所列的问题为基础,找出那怪异天狼星的视差吧!”
法水眼中的火光熄灭,他翻开桌上的笔记本,阅读起来。icon
一、关于四位异国音乐人
包含受害者丹尼伯格夫人在内的这四个人,出于何种缘由在婴儿时期就来到日本?另外,他们归化入籍的事也令人费解,目前真相仍同封锁的铁门般完全没有眉目。
二、黑死馆以往发生的三桩事件
在同一房间内接连发生的三桩不明动机的自杀事件,法水似乎已经完全放置在了一边,尤其是去年发生的算哲自杀事件,虽然他以此震慑了真斋。但这些果真与此次事件毫无关联吗?法水从黑死馆的图书中找出威兹的《皇室的遗传》,不就是为了对这一连串的事件进行遗传学上的分析和调查吗?
三、算哲同黑死馆的建筑师——克劳特·戴克斯比之间的关系
在药物室中发现的药瓶,说明算哲在寻找戴克斯比留下的某种药物,但并没有找到。而他在一个瓶子上留下了个人的意志。另外,法水通过解读棺材上的十字架的含义,证明戴克斯比这个人具有诅咒的意志。根据上面的两点可以推断,在建造黑死馆之前,他们两人之间应该已存在某种奇怪的关系。
四、算哲和《维基格斯咒语法典》
在黑死馆建成后的第五年,算哲修改了戴克斯比的设计,当时应该已经存在德恩博士的隐形门和运用了黑镜魔法的古代时钟室。但是按照算哲的奇特个性来推测,他所喜爱的这些中世纪特异邪术如果只实施了这两项,真是难以置信。另外,他在自杀之前焚烧所有咒术类书籍这件事,是引起此次混乱的原因吗?
五、事件发生前的氛围
四位外国人士归化入籍,算哲写下遗嘱不久后自杀,随之而来的是出其不意的腥风血雨。到了第二年,这种险恶的气氛更加浓烈,可不可以认为这不只是遗嘱所引发的精神矛盾?
六、神意审判会召开前后
丹尼伯格夫人点燃“荣光之手”上的尸烛后没多久,嘴里叫着“算哲”然后昏倒;易介表示在那时看到隔壁凸出的窗户旁出现了奇怪的人影,但与会者并没有人离开;还有,凸出的窗户的正下方留下了两行鞋印,那是违背人类规律的存在;两行鞋印的会合处散落了照相干板的玻璃碎片,且用途不明。以上四个谜题在时间上几乎是接连发生的,性质却各不相干,目前无法把它们结合起来。
七、丹尼伯格夫人事件
尸光现象和刻有降矢木家徽纹的伤痕——都是超乎想象的情况。法水表示伤痕的制造时间只有一两分钟,同时这两种现象都指向掺有零点五克氰化钾(完全不可能致死的量)的柳橙,被受害者吃进嘴里引发死亡的后果。也就是说,这两种现象的助力,把原本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甚至强调了结果。但是,就算他的观察细致无误,估计也只有神明才能证明其正确性并找出凶手。更何况,几位家族成员都没有特别的行动,含毒的柳橙也来历不明。
德蕾丝玩偶——丹尼伯格夫人在临死之际,把视为邪灵的算哲夫人的名字写在了纸条上,房间的地毯下还留下了玩偶带水的脚印。然而,作为随从之一的久我镇子却表示,并未听到该玩偶身上特殊的共鸣装置所发出的铃声。虽然法水对玩偶的房间还持有一些怀疑,但那是他自己也无法确定的。就是说,那美妙颤音存在于是与否的交界点。
八、算哲绘制的启示图
法水用独到的眼光断定这张图代表特异体质。这是因为,关于易介的图所绘制的夹住其身体的上下两端的情况,确实从他的尸体现象上呈现出来。但伸子昏倒的情形与关于赛雷那夫人的图相似,又是什么原因呢?另外,法水从楔形文字推断出启示图还存在神秘的另一半,虽然具有一定的逻辑,却缺乏真实性,所以只能认为是他狂妄精神的产物。
九、浮士德的五芒星咒文(略)
十、川那部易介事件
法水认为,易介的死是因为凶手把盔甲穿在了他的身上。从时间上分析,该时段只有伸子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伸子昏倒时手中握住的短刀正是划伤易介咽喉的那一把,她还在经文歌的最后一节演奏出了奇异的高八度音。此外,易介是否为凶手的共犯,这一点还留有疑问。易介被杀是否因为凶手想灭口?做出这些推断当然是很有难度的,因此,在如此曲折离奇的混乱状况下,只能推测令伸子昏倒是凶手的奇特演出。在无法做出公平论断的情形下,纸谷伸子仍然是唯一的嫌疑人。
十一、押钟津多子被幽禁在古代时钟室
这一点才是最令人惊诧的。虽然法水推测她已变为尸体,但事实上她却全身包裹着保温物而保持昏睡状态。她离开自己家回到娘家的理由自然有必要追究,可是,法水却担心凶手没有杀害津多子这一点可能是一个陷阱。并且可以肯定,神意审判会时易介见到隔壁凸出的窗户旁的人影绝不是津多子,因为当晚八点二十分的时候,真斋已用数字盘锁上了古代时钟室的铁门。
十二、当天零时三十分的时候,闯入克利瓦夫夫人房间的人
易介在入夜后所看见的出现在凸出的窗户旁的奇怪人物,半夜也出现在克利瓦夫夫人的房间。据夫人所言那人是男性,而且身高和其他特征都跟旗太郎一致。伸子醒来的瞬间亲笔写下以降矢木为姓氏的名字,若以格登堡事件为先例的潜意识来解释,那么使伸子陷入昏迷的风精的真面目,最有可能是旗太郎。但这种推断和伸子的昏迷之间的矛盾,却是这桩事件中最可疑的难点。
十三、关于动机
一切都是为了遗产。首先,因为四位外国人的归化入籍,旗太郎不再是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作为除旗太郎之外的唯一血亲,押钟津多子并不在继承人的范围之内。虽然旗太郎与三位外国人的隔阂已经很难消除,但这样的重大矛盾还是难以解释。就是说,看似具有动机的人在表现上并没有可怀疑之处,而像伸子这种让人怀疑是凶手的人,却找不出丝毫杀人的动机。
读完之后,法水将它放在桌上,手指着第七条(“尸光现象和刻有降矢木家徽纹的伤痕”那一段)。此时阳光从小窗户的栏杆间隙射入房内,正好落在《伦敦大火图》的泰晤士河周围,画面上的黑烟变得生动起来。即便没有如此情形,检察官与熊城也早已口干舌燥,面对法水所提出的颠倒世界的奇异说辞,他们幻想着能用翅膀般的回旋给予它重重一击。
室内充满了异样的杀气,法水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慢慢地说:“起初关于那种难以想象的尸光与伤痕,问题总是停留在形式的循环上。在我看来,只要无法确认有毒的柳橙是如何进入丹尼伯格夫人口中的,就无法通过实证来解释该现象。但是,著名的《犹太人犯罪解剖证据论》(柯特菲尔德的作品)里记录了类似的出现尸光与伤痕的犯罪情况。”
说着,法水从书架上拿出这本书,书中简略描写了犹太人的犯罪习惯。
一八一九年十月的某个深夜,在波希米亚领地柯尼克拉兹发生了一起悲惨的案件,当地有钱的农夫在床上被人刺穿心脏,尸体和房屋一起被烧毁。当时路过的人向警方提供证词,称自己在十一点半从窗帘的缝隙间看到受害者用手比画十字架。这样看来,行凶的时间应该在那之后,而具有强烈杀人动机的一名犹太制粉业者,却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事件因此陷入僵局。半年之后,布拉格市的警察迪尼凯终于揭穿凶手的伎俩,将最初的嫌疑人——那个犹太制粉业者捉拿归案。而案件侦破的关键线索来自《汉谟拉比法典》,上面记录了犹太人的犯罪风俗和习惯:犹太人认为在尸体或受害者的周围点燃蜡烛,他的罪行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因此那晚发生火灾的原因就是点燃的蜡烛。
啊!法水引用的这个例证真是毫无亮点。但接下来他加入了自己的见解,虽然具有偶然的创意,也渐渐露出一丝让人无法反驳的微光。
“只凭这段文字无法知晓警察迪尼凯的推理过程,但我还是试着解析一下。环绕尸体摆放的蜡烛实际需要五支,但为了让尸体做出比画十字架的动作,将像竹子一般削掉半边的四支短蜡烛放置于四周,中央放置的是一支只剩下一半蜡和长烛芯的蜡烛。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呢?你们知道让测风器的四只触手指向不同方向会产生什么现象吗?一旦点火,依不同方向排列的斜削的蜡烛,受热后产生的蒸气会斜着向上吹,又因为被削掉的方向各不相同,气流便在其上方产生扯铃般的交错icon,使中央的长烛芯发生旋转,利用光线的影子造成尸体的手在比画十字的错觉。
“所以,若要追查尸光与伤痕形成的原因,我们必须得追溯至神意审判会。在柯尼克拉兹点燃的蜡烛中,或许算哲的幻影只向丹尼伯格夫人显露了。支仓,偶然中出现的东西经常呈现出数字性规律,因为所谓的恒数通常是以假设为最初的出发点,之后才会决定不变的因数。”
法水的脸上闪现出奇妙的暗影,在他的阐述中,尸光问题在地理上发生了奇妙的契合。然而,这种隔离的对比只是增加了混乱程度。
“尔后,我注意到尸光现象在天主教圣徒中的记录。《圣人奇迹集》中有这么一段文字,一六二五年至一六三〇年这五年间,是新旧两派纷争最严重的时期,席恩堡(莫拉维亚地区)的德伊瓦迪、齐陶(普鲁士)的葛洛哥、弗赖施塔特(奥地利高地)的亚诺登、普劳恩(萨克森领地)的穆斯哥威登,这四人的尸体均出现发光现象。熊城,尽管这看起来是偶然的,却又存在着不可言明的巧合!你看,若将上面这四个地点连接起来,会发现什么?是的,这会形成一个明显的矩形(见下图),并且把柯尼克拉兹事件的发生地——米亚领地环绕其中。那么因数是什么呢?我自己虽然也越来越不明白,但是,我认为犹太人把尸体照亮这个习俗,可以看成凶手迷信的象征。”
说完,法水仰望着天花板,发出无力的叹息。听完法水这番话,检察官的希望彻底幻灭了,他嘴角扭曲着,发出冷笑,从身后的书架抽出了一本瓦特·哈德(威斯敏斯特教堂的一位修士)的《古斯塔夫·阿道夫》,随手翻阅着书籍,在找寻着什么。之后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手指着的书上的某部分朝向法水。他在以此嘲讽法水的胡言乱语。
这本书中有一个故事:魏玛大公威廉·恩斯特率领的部队军纪败坏,在阿纳姆战争中溃败,并延误了对国王的支援。然而在诺岩霍安城内因此受到责难时,威廉·恩斯特依旧是面不改色。
检察官似乎还意犹未尽,又固执地补充道:“啊!真是一本可悲的书呢!这该是你所独有的知识性错乱吧?你对那些令人惊叹的现象的解释过于儿戏了吧。这种游戏式的炫耀,你认为有价值吗?如果你没办法更为精准地解释共鸣钟室的现象,就请你别再发表什么演讲了。”
“支仓,如果说凶手不是犹太人的话,那么伸子当时为何会产生强直性昏厥[133] 呢?伸子是在某个瞬间变得如雕像般僵硬,所以旋转椅的位置并不重要。”
“强直性昏厥?”检察官控制不住自己,激动地摇晃着桌子大声叫了出来,“胡说些什么!这都是什么搞笑的诡辩!法水,那可是极其罕见的疾病!”
“当然,这绝对是在文献中才会出现的罕见疾病。”
法水表示肯定,声音里却回荡着嘲讽:“假设可以人工排列这种罕见的神经结构呢?由杜兴创造的医学术语‘肌肉失养症’你应该知道吧?歇斯底里症患者在发病时闭上眼睛,全身会产生僵硬状态,跟强直性昏厥十分相似。就是说,除非这是犹太人的某种特定习俗,不然很难把这种病理性的杂耍动作表演出来。”
一直默默抽着烟的熊城突然抬起头来,说了一番不像是出自他口的话:“伸子和歇斯底里症?啊,你的洞察力确实很厉害,不过,还是请你把问题从精神病院转移到别处吧!”
法水却试图将病理解剖学应用在黑死馆的建筑上,以此强调其可能性的存在:“熊城,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样的事件发生在黑死馆。所谓的犯罪,尤其是智慧型杀人,通常不会只出于动机,还会受到内心理念的驱使。虽然这种方式带有凌虐性质,但如此一来,也会出现因为无法从感性产生的错觉中获得释放从而受到持续性压抑的实例。就像黑死馆这种阴郁的城堡型建筑,我一直认为它恰好具有这种非道德性,甚至自带恶魔属性。那么,一脸正经的恶作剧的始作俑者,究竟会怎样改变人类的神经排列呢?在此正好有一个最合适的例子。”
法水提出例证,似乎是为了尽快证明自己那怪异的推论:“这起事件发生在二十世纪初的哥廷根,一位名叫欧托·普洛梅尔的来自西伐利亚的敏锐少年,就读于多明尼哥修道院附属学校。没过多久,青春期少年脆弱的神经开始被那里低矮的波尼贝式拱廊、昏暗的光线,以及压迫感十足的建筑所侵蚀。起初,他会偶尔看到不可思议的残留的影像—— 这大概是因为室内外差异悬殊的光线亮度,后来甚至逐渐出现幻听症状。这是由于铁轨就在他房间的窗外,从旁边经过的列车的声响在他的耳朵里不断重复。后来少年的父亲发现了儿子的症状,匆忙带他回家,于是普洛梅尔的精神才幸运地免于崩溃。
“当他离开宿舍时,幻视与幻听的症状同时消失,并很快恢复了健康。这不能不称为奇迹。熊城,刑法方面的专家可能会清楚,有些监狱因独特的建筑形式,可能会产生囚禁性精神病患不断出现的状况,而有些监狱则完全不会。”
说到这里,法水又点燃一根香烟吸了一口,他依旧站在高高的知识塔尖上,继续引用更为离奇的例证:“十六世纪中叶,也就是腓力二世在位时,发生过一个凌虐的残酷特例。西班牙塞维利亚市有一个宗教审判所,里面的候补审判官是一名叫霍斯柯洛的年轻修士,他的审判技巧可以说是拙劣不堪,而且他还十分恐惧万圣节焚杀异端的游行。副审判长史比诺莎不得不将他送回故乡圣托尼亚的庄园。一两个月之后,霍斯柯洛给史比诺莎写来一封信,信上画的玛兹奥勒塔(中世纪意大利谢肉祭中最具兽性的残酷刑罚)的机械图形令人震惊。信中说:
——塞维利亚的刑事法庭有多种十字架与拷问刑具。如果神要点燃地狱阴火,让它永恒地绽放光芒,首先要做的是拆掉刑事法庭那种伊斯兰教式的高大拱门。我回到圣托尼亚,住在以前高卢人住过的老旧庄园里。这里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汇集了人类全部的苦闷思想,我在这里总结、比较各种酷刑,终于完全熟悉并掌握玛兹奥勒塔的原理和技术。
“熊城,这段凄凉的独白到底在诉说什么呢?霍斯柯洛为何在美丽的毕斯卡欧湾的自然风景中产生了凌虐的习性,而不是在残酷的拷问刑具之间?所以我想说的是,请注意建筑之间的差异,就像塞维利亚市的宗教审判所同圣托尼亚的庄园。”
法水激动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的例证只是为了说明上述两件事与黑死馆的状况基本相符,想让人了解建筑风格中潜藏的恐怖魔力。
“虽然我只在昏暗的天色去过一次黑死馆,但却很容易注意到黑死馆的建筑样式呈现出各种异常的现象。而且那种感官的错觉具有某种力量,让人几乎难以捕捉,也就无法从中获得释放,这便是造成病态个性的缘由。熊城,我干脆说明白吧——黑死馆里的人绝对都患有心理性精神病,最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
在人类精神区域的某个角落,一定潜伏着精神病的基因,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只是轻重程度不同而已。将它们一一挖掘出来,并在犯罪形式的焦点排列出来,也算是法水不同凡响的一种调查方法。只是目前,伸子歇斯底里症的发作与犹太人的犯罪还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不具备统一性。
但是,华伦斯坦的左派比国王的右派更分散,当国王命令魏玛大公重新整理队伍时,大公再次犯错,延误了加农炮的使用时机。
检察官仍用威廉·恩斯特大公的笨拙迟缓来比喻法水,并加以沉默的讽刺。但熊城却忍不住开口了:“反正,不论是罗斯霍尔特还是洛森菲尔德(犹太姓氏)都不重要,请让我看到那位犹太人的面孔吧!伸子症状的发作不会被你当作一种意外的巧合吧?”
“开什么玩笑!如果是那样,为何当时伸子会反复弹奏早晨的赞美诗?”法水加重语气反驳,“熊城,你应该知道,共鸣钟的弹奏需要极大的体力,而那女人却反复弹奏了三次。这样一来,即便不引用莫索[134] 的《疲劳》中的观点,也会发现诱发催眠或促使神经病发作的极为有利的条件,那就是在这个时机,某种东西诱导那女人进入朦胧状态。”
“那究竟是什么怪物呢?毕竟钟楼里的生死簿上并没有记载任何死亡的人类。”
“不,那不是什么怪物,当然也并非人类,那是共鸣钟的键盘。”法水的弦外之音,让另外两人深感意外。
“这其实是一种错视现象。比方说,在一张纸上打出纵向的方形孔洞,把圆形的纸放在其后面移动,随着移动速度加剧,圆形的纸看起来会慢慢地变成椭圆形。上下两层的键盘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假设下层键盘使用频繁,这时从上层静止的琴键缝隙往下凝视,下层不断上下的琴键两端便会产生斜向上层琴键的视觉效果,并逐渐变细。而且这种远观式的错视一旦产生,之前因疲劳导致的朦胧意识也会融入其中,从而自然地引发了特定的症状。所以,熊城,说得更清楚些,当时命令伸子反复演奏三次的人,搞清楚他是谁,也就能直接找到凶手了。”
“可是,你得出的这个结论并不高深。”熊城变得严肃,像是在反驳法水的破绽,“当时让伸子闭上眼睛的人是谁呢?还有,导致她全身犹如蜡像般僵硬的具体过程,你也没有说清楚。”
法水看起来像是同情对方想象力的欠缺,脸上露出明朗的微笑,接着在纸条上画出附图(见下图),并做出说明:“这叫‘猫爪结’,是犹太人犯罪时使用的特有的结绳方式。熊城,凭这个独特的结绳方式,就能够产生肌肉意识丧失的症状,也就是类似强直性昏厥的状态,并使旋转椅与身体的方向产生矛盾。就像你见到的这样,下方的绳子一拉动,绳结便会逐渐往下移动。但是,被绳结勒住的物体一旦掉落,绳子随即恢复成一条直线。所以,凶手事先测定好琴键的使用数量和最初绳结的高度,在系了琴键与敲钟棒槌的绳子的上方,再绑住短刀的刀把,随着演奏的进行,绳结会让刀刃一边旋转一边下降。等到伸子陷入迷蒙的演奏状态后——估计是第二次演奏赞美诗的时候,短刀刀刃在她眼前发出闪烁的光芒,并同时左右晃动着下降。用这种变戏法般的光芒轻抚她的眼皮,这便是所谓的‘眩惑操作’,控制催眠中的妇人闭上眼睛。于是在她闭上眼睛的同时,那种类似强直性昏厥的状况发生了,肌肉立刻丧失意识,失去重心,如雕像般往后倒下。此时凶手趁机从其背后踢掉绳子,短刀自绳结脱离掉在地板上。当然,在症状终止的那一瞬间,伸子也陷入深深的昏睡之中。”
说到这里,法水睁大眼睛回应检察官轻蔑的眼光,脸上却浮现出悲痛之情:“可是,伸子为何会握住那把短刀?极端变态的高八度音是如何发出的?我除了想象,别无他法。”
他的叹息声有气无力,尔后疲惫的表情立刻又一扫而空,他洒脱地高声说道:“不,我准备算出天狼星的视差,还有δ和ξ!假如能将这些归于一点,应该就行了。”
这时,房间的空气变得异常闷热,与法水相处甚久的两个人,也感觉到事件终于到了可以解决的阶段。
熊城似乎有些恐惧,脸朝前倾,直直地注视着法水:“那么,请你直截了当地指出黑死馆的怪物吧!你所说的犹太人到底是谁?”
“轻骑兵尼古拉斯·布勒埃。”法水说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这男人接近古斯塔夫·阿道夫的方式是,国王进入兰登休塔德城的时候,在犹太窟门旁边遇到雷鸣,国王的坐骑受到惊吓而狂奔,他便上前控制住了马匹。支仓,我希望你多了解一下布勒埃英勇善战的事迹。”法水把刚才检察官翻看的哈德的《古斯塔夫·阿道夫》拿起来,手指着吕岑会战的尾声部分。
检察官与熊城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闪过惊愕。检察官发出呻吟声,嘴里的香烟无意识地掉落在地上。
——战斗打了九个小时,瑞典军死伤三千人,联军剩下的七千人溃败逃跑。黑夜阻碍了敌人的追击,于是伤员们当晚在空地上过夜。拂晓时分,一场冰霜突降,没法逃走的伤员全部冻死。就在前一天夜里,布勒埃跟着奥赫姆上校巡视战斗中最为激烈的四风车地区,途中,他说出了自己将要狙击的对象,那就是贝托尔德·瓦尔斯坦伯爵、佛尔达公爵兼大修道院院长巴亨海姆……
读到这里,熊城仿佛被什么打了一巴掌似的将身体缩回,一时哑口无言。检察官也是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以细微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接着往下读……
“迪特利西斯坦公爵丹尼伯格、阿玛第公爵司令官赛雷那,还有佛莱贝希的法官雷维斯……”检察官咽了一口唾液,用浑浊的眼睛望着法水,“法水,这里的妖怪庭院到底是什么情况,请你说明一下。我完全不明白这些角色的意义,吕岑会战为何会引起黑死馆的命案呢?也许是我庸人自扰,在我看来,名字没有出现在这里的旗太郎和克利瓦夫,这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个人是凶手。”
“对,那是恶魔般的玩笑,越思索越令人战栗。最重要的一点,导演这场空前精彩的剧情的人绝不是凶手。也就是说,演出的情节其实就是五芒星咒文本身。就好比吕岑会战中轻骑兵布勒埃同他的暗杀指示者——魔法炼金术师欧吉里攸的关系。若挪到这桩事件里,便是公式‘凶手+X’。”
法水把这妖术般的巧合延后到事件解决后才进行解释,他的两眼发出锐利的光芒,直指黑死馆中隐藏的恶魔:“不过,在清楚布勒埃是欧吉里攸指派的刺客后,我认为有必要说明布勒埃自身的情况。他暗杀了反对旧教徒并宽容犹太人的古斯塔夫,使他背叛了新教徒的恩惠,也背叛了他自己的种族,那是一种双重背叛。尽管哈德在史书上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是普鲁士腓特烈二世的传记作者达瓦却揭示了布勒埃的真实面目。他其实出生于布洛克,是波兰籍的犹太人,最初的名字是鲁利埃·克罗夫马克·克利瓦夫。”
一切似乎在这个瞬间完全静止。终于揭下了凶手的面具,这预示着这出疯狂的戏剧快要宣告结束。法水经常使用的具有美感的调查方法,也在此利用初期火术的宗教战争,装饰出极端华丽的结局。
可检察官依然半信半疑,没去捡掉落在地上的香烟,只是茫然地注视着法水的面孔。法水面带微笑,翻开哈德的史书,翻到某一页递给了检察官。
在古斯塔夫王死后,魏玛大公威廉·恩斯特的步兵先锋在霍耶斯韦达露面,他对西雷吉亚(Silesia)的野心才昭然若揭。
“支仓,魏玛大公威廉·恩斯特其实是一个具有讽刺性的怪物。但是,在我的破城锤面前,克利瓦夫所建造的壁垒障碍,绝不是难以攻破的。”
此时,阳光照射在法水背后《伦敦大火图》中的黑烟上,发生了反射效果,犹如鲜红的火焰笼罩在法水头上。他正对放在砧板之上的克利瓦夫进行深入解析:“一开始我从风俗和人种学的理论来观察克利瓦夫。当然,还用不上以色列种族学或者张伯伦[135] 的著作,仅凭红色的头发、脸上的雀斑,还有鼻梁的形状等,就能看出亚摩利犹太人(与欧洲人最接近的犹太人类型)的全部明显特征。而且,让人更加确定的是犹太人恢复犹太王国的特有信条。该形状的标识经常被犹太人使用在袖扣或领巾上,而克利瓦夫则是将‘大卫之盾’的六角形icon,转化为六瓣都铎玫瑰胸饰。”
“可是,你的论调有些不清不楚,”检察官不服气,提出异议,“我感觉自己像在观赏稀有的昆虫标本,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能详细说明克利瓦夫个人的情况。我希望能从你的描述中听到那女人的心跳、闻到她芬芳的呼吸。”
“那是《白桦森林》。”法水冷淡地说出曾在那三位外国人面前说过的莫名其妙的话语,似乎又想炫耀其技巧。
“首先,请你们回忆一下那张启示图。你们应该记得,克利瓦夫夫人的双眼被面纱遮住。按照我对那张图的解读,它显示出一种特异体质,它所描绘的尸体的模样应该是克利瓦夫夫人最容易出现的症状。支仓,所谓‘被蒙上眼睛杀害’,其实就是脊髓痨的症状。而且,该病症的潜伏期比较久,初期的症状非常不明显,有的会持续十几年。其中最为显著的表现应该是洛姆伯格症候群,就是蒙住双眼或者周围的环境突然变黑时,身体会立即失去重心,步履踉跄。
“那天半夜发生在走廊上的正是这样的情形。克利瓦夫夫人前往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间时,从打开的隔间门走进前面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有长方形壁龛,里面放有壁灯,为了避免自己的脸被人看到,她关闭了隔间门旁边的电灯开关。在光明突然消失,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肯定产生了洛姆伯格症候群,当然这可能是她自己从未留意过的。接连几次身体踉跄,使墙壁上长方形壁龛里的壁灯残像在她的视网膜上产生重叠的影像。
“讲到这里,支仓,我应该没有再重复的必要了吧?等克利瓦夫夫人终于站稳身体时,她眼前扩散的黑暗中会出现些什么呢?那无数盏壁灯的残像就是霍凯诗中恐怖的白桦森林。并且克利瓦夫夫人自己也是如此诉说的。”
“开什么玩笑,你的意思是你能听到那女人的腹语吗?我不这样认为。”熊城疲乏地丢掉香烟,心中的幻想破灭了。
法水无声地笑了,说道:“熊城,那时我可能真的没听到什么,因为,我一直专注地盯着克利瓦夫夫人的双手。”
“什么,那女人的手?”这回是检察官震惊地开口,“我记得曾在寂光庵[136] 听说过,好像是关于佛像的三十二相或是密宗的礼法规矩……”
“不,虽然都是雕刻的手,我这里指的是出现在罗丹《大教堂》里的手。”
法水仍然是一副正经的样子,又轻巧地抛出一段离奇的话语:“当我说出‘白桦森林’时,克利瓦夫夫人双手轻柔地合放在桌面上,那虽然称不上密宗的净三叶手印,至少也跟罗丹《大教堂》里的手部动作很接近。尤其是右手无名指呈现出弯曲的形状,透露出她非常不安。于是我一直观察着她,想看她的心理会发生何种变化,随即我便在心中奏响了凯歌。因为,当赛雷那夫人说出‘白桦森林’时,她的双手丝毫未动,尔后在我紧接着说出‘他并非做梦,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显示出‘那男人’的意义时,克利瓦夫夫人那只不安的无名指,不可思议地产生了奇异的颤动,同时她的态度突然转变并开始大叫。我估计,当时一定是发生了几个矛盾相互撞击的情况,她无法运用法则进行克制,于是才失控吧!如果不是从紧张的状态下获得解放,她为何不将当时激动的心情表露出来呢?”
说到这里,法水停下了脚步,他打开窗户的锁扣,让弥漫在房间里的烟雾轻轻飘出去之后,继续说道:“然而,普通人和神经异常者,由末梢神经导致的心理表现有时会产生完全相反的情形。比如歇斯底里症患者在发作时,如果放任不管,该患者的四肢会肆意伸展;但如果把注意力放在某一部分上,那该部分的动作将会完全停止。就是说,克利瓦夫夫人身上出现的正好是相反的情形,这大概是因为那女人在努力避免行为暴露出内心的惶恐吧!
“因为我说了‘他并非做梦,但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句话,她的紧张情绪得以解放。将被压抑的东西释放出来后,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上的可能性也就产生了,于是她才会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泄露出内心的不安,因而无名指出现了难以理解的颤动。支仓,那女人在用自己的一根手指进行自白啊!展现了那片在黑暗中才能显现的白桦森林。也可以说,有关‘白桦森林—— 他并非做梦,但不知道该怎么说’的下降曲线,已经完全描绘出克利瓦夫夫人的心相。
“支仓,你那时说过‘别再搞那些文艺诗人般的一唱一和’。然而事实上,那并非游戏,而是对闵斯特伯格这个心理学家,不,是对哈佛大学的心理实验教室做出的反驳。对于冷血的犯罪者而言,使用那些夸张的电子仪器或者记录仪可能没什么效果。更何况,还存在像生理学家韦伯那样能自己停止心跳,像凡达纳那样能任意收缩虹膜的人物,可以说机械性的心理实验毫无意义可言。不过,为了促使她动动手指,我还是再次找出一句诗文,让她借着诗句说谎,将凶手的心像暴露无遗。”
“借着诗句说谎,是什么意思?”熊城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液。
法水耸了下肩膀,弹掉烟灰。他的说明具有如此充分的力量,让人感觉这桩惨剧至此应该可以画上句号了。他首先指出犹太人特有的用以自卫的说谎习惯,从最初的《米西尼·特勒经典》(十四卷犹太教义典籍)中的以色列王扫罗之女米甲(注)开始,逐渐转至现代,到了犹太街内组织的长老聚会[137] 。最后,法水得出论断,认为这是具有民族性的习惯,这种习惯也暴露了同风精之间的密切联系。
(注)以色列王扫罗的女儿米甲得知父亲要杀死自己的丈夫大卫,于是使用计谋让他逃走。等到事情败露时,她撒谎道:“大卫说,如果我不让他走,他就会杀了我,我很害怕,才让他逃走了。”结果,扫罗女儿的罪过得到赦免。
“正因如此,在犹太人看来,这不过是一种宗教性的默许,就是说,容许为了自卫而说谎。我当然不会因此就要对克利瓦夫夫人严惩不贷,我根本看不起所谓的统计数字。重点在于,那女人虚构了一个故事,事实上她的卧室并没有被人入侵。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
“什么!那是个谎言?”检察官挑起眉毛大声叫道,“你又是如何断定的?又是在某场宗教会议中知道的吗?”
“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法水加重了语气做出回应,“法律心理学家史特伦著有一本《供述心理学》,其中有一段是布莱斯洛大学教授告诫预审法官时说的话:‘请注意讯问中所使用的每一个字或词语,因为,智慧型的罪犯能在现场从你的话中挑出必要的字,综合成一段谎言。’所以,当时我想反向利用分子性的联想力和结合力,尝试询问雷维斯风精的相关情况。因为我发现,在图书室里,波普、法尔凯、雷诺等人的诗集有近期被人阅读过的痕迹,而波普的《劫发记》中记述了如何虚构风精的故事。当然,我所探求的是凶手的天赋,搜集了对风精的印象再与虚幻世界进行对比,因为我认定那位疯狂的诗人不会只满足于描绘一个回忆的画面。结果呢,在我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液之后,终于在阴险又残酷的克利瓦夫夫人的陈述中,找到了凶手的身影。”
法水似乎回想起当时的亢奋,脸上泛出疲惫之色。不过,他还在继续陈述,借用对《劫发记》里一段文章的解析,试图指证克利瓦夫夫人就是凶手。
“实际上答案非常简单。《劫发记》第二节风精手下的那四个小妖精:第一个是Crispissa,是梳头发的妖精,即所谓的绑住克利瓦夫夫人头发的奇怪男人;第二个是Zephyretta,就是轻轻吹风的妖精,代表那个男人离开时走到房门;第三个是Momentilla,是指在不停地移动的妖精,相当于夫人醒来想看枕边的时钟;最后的Brilliante,是发光的妖精,正好对应克利瓦夫夫人形容奇怪的男人有着如珍珠般发亮的眼睛。此外,还存在另一种解读,要知道所谓的珍珠,恰好是古语中形容白内障的词语,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暗示押钟津多子夫人,要知道她离开舞台正是因为右眼患了白内障。不过,无论如何,就结论来看,都足以使克利瓦夫夫人的心像变得更加明晰。可以说,以上四个已知条件,都指向了某一点。这便是夫人所特有的病理表现——脊髓痨的症状。当时,克利瓦夫夫人描述她胸口的睡衣有被人拉住的感觉,考虑到她的病症所特有的轮状感觉(胸部有被轮状物体缠绕的感觉),可以怀疑她这种装饰性的叙述是凭借日常经验中的感觉,才会有如此真切的形容。而我也确信这就是她堆砌谎言的基本定数。”
熊城抽着烟凝神思考了一会儿,他用饱含着责怪的眼神望向法水,却用难得的平静语气说道:“原来如此,我总算理解你的观点了。但是我们需要的是完全的刑法意义,就算只有一个也好。也就是说,重点并不在于天狼星的最大视差,而是组成物质的实质性内容。说得再明白一点,希望你能解析明白每一个犯罪现象。”
“那么……”法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见下图),“我就出示最后的王牌吧!这是共鸣钟室顶上的十二宫华丽的圆窗的照片,同时我也注意到,它与棺材上的十字架一样,都是设计者克劳特·戴克斯比留下的神秘暗号。如果按照常理,圆的中心应该是春分点的白羊宫,这里却被摩羯宫取代。而且依我看来,交错纵横的空隙,不仅对共鸣钟的余响起到缓和的作用,应该还具有别的意义。
“不过,熊城,黄道十二宫原本就是迷信的产物,所以文字暗号并不是最重要的,当然也无法给我们提供发现关键点的资料。虽然我不是兰吉[138] ,却也认为解读专家的金科玉律,就是‘假设’这个惯用语。虽然(处女座)或(狮子座)之类的符号是黄道十二宫所特有的,但相符的解释却是在犹太释义法中被找到的。据描述,一八八一年犹太人被屠杀之际,波兰格勒吉克镇的犹太人曾用光线照射黄道十二宫,以告知邻镇情况危急。
“另外,在布克史托夫[139] 的《希伯来语略解》中,使用了Athbash法、Albam法、Atbakh法[140] ,以及有关天文算数的数理释义的方法。古代的天文学家也曾用希伯来字母代替狮子座的大镰刀或处女座的Y字形,均有记录可查。当然,有些也成为当代英文字母的起源。只是,如果从整个黄道十二宫的角度考虑,会发现有四个形体记号并未被记录。于是,在我面前出现了出乎意料的障碍。
“但如果回溯历史上的犹太记号秘法,会意外地在十六世纪的犹太工会组织以及共济会[141] 暗号的方法中找到对其欠缺部分的补充。熊城,令人吃惊的一点出现了,犹太记号秘法的历史竟然全部被这黄道十二宫所包括。这样的话,克劳特·戴克斯比——这位谜一般的人物,无疑是出生于威尔斯的犹太人。那么,这桩事件涉及的明暗两面的世界里,就出现了两个犹太人。”
接着,法水将每个星座的形状和希伯来字母进行对比,开始进行解读十二宫的工作。射手座的弓是,天蝎座是,处女座的Y字形是,狮子座的大镰刀是,双子座的双胞胎为,金牛座的主星必宿五的希伯来名为“神眼”,其首字母是,双鱼座是迦勒底象形文字鱼形的语源,最后的水瓶座的形状是。然后把这八个希伯来字母,改为以其为语源发展而成的现代英文字母(顺序如下),也就是S,L,Aa,I,H,A,N,T。黄道十二宫里剩下的四个星座摩羯座、天秤座、巨蟹座、白羊座,法水在里面填上了共济会字母(见下图)。
由此可知,摩羯座的L形对应B,天秤座的形对应D,巨蟹座的形对应R,白羊座的形对应E。之后,法水还利用犹太共济会暗号的另一种交错线方法[142] ,从摩羯宫的B开始,沿着线条状的空隙前进,一步一步消除混乱,最终整理出正确的字母排列。
检察官和熊城都仿佛在迷宫那一端的黑暗中见到一线光明,而他们都相信这一线光明一定能将犯罪事实里十几项不合理的现象彻底解释清楚。从法水令人震惊的解析看来,黑死馆这一系列的杀人事件终于要落幕了。因为,字母排列的解答为Behind stairs,也就是“在楼梯后面”。
解析结束,法水沉静地说:“我尝试思索‘在楼梯后面’这几个字的含义,然而,几乎没有怀疑的余地,楼梯后面只有德蕾丝玩偶所在的房间和相邻的小房间而已。所以,答案应该是‘大时代的秘密建筑’—— 密道、暗门。
“哈哈哈!看来,戴克斯比留下黄道十二宫记号,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现在我们赶紧前往黑死馆,好好找一下克利瓦夫夫人的杀人证据吧!”法水在烟灰缸里熄灭了香烟。
检察官的脸绯红得如少女一般,对法水说道:“啊!今天的你就是罗巴切夫斯基(非欧几何学的创始者),因为你最终计算出了天狼星的最大视差。”
“要说功劳,那是属于施尼茨勒[143] 的,”法水表现出如戏剧般夸张的态度,“不在场证明、搜证、检测……这些维也纳第四学派以后的调查法,已经毫无意义了。重点在于心理分析,在于发现凶手神经病性质的天性,以及将其虚妄的世界当作心像进行观察。调查是在这两个要点的基础上进行的。支仓,心理现象就如同一个国度,非常广阔,‘既混沌又存在些许人为的痕迹’。”
他即兴吟咏出施尼茨勒的诗句,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说:“熊城,现在该去掀起最后一幕的帷幔了。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是我的加冕仪式了!”
这时,意外的喝彩声不合时宜地出现——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几秒钟之后,事态急转直下。法水之前把克利瓦夫夫人指证为凶手的超强解析,在这场持续深陷的恐怖悲剧面前,瞬时变成一场虚妄的闹剧!
法水默默地放回话筒,用惨白的面孔面对那两人,接着以不可名状的悲痛语气开口:“我不是施莱尔马赫[144] ,却在全力以赴地追逐痛苦,鲜血淋漓地演出着闹剧!这次,被狙击的人是克利瓦夫夫人。”
法水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他沉默地凝视着那幅阳光变得昏暗的《伦敦大火图》,其模样就像目睹自己亲手堆砌的雄伟知识高塔,轻易崩溃倒塌的惨状。
法水遭遇的这种历史性溃败,才真正是调查史上前所未有的宏伟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