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地回到旅馆,把阿文叫到房间里。

“你是丰道教的信徒吗?”

“不,算不上。”

“你的亲戚或是熟人里有信徒吗?”

“有,我的叔叔和婶婶是信徒,熟人里也有。”

“那么,你从那些人口中听说过丰道教内部的事吗?传闻也行。”

“什么样的传闻?”

阿文皱紧了眉头。

“刚才,我在岩座遇到了巫女。”

“你是说,千代小姐?”

阿文瞪大了眼睛。

“是的,她今天好像也不用去巴士公司上班。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听说才二十岁。定好婆家了吗?”

“这事儿对她来说还太早。”

“她的堂姐,第五代教主也还是单身。我在忌服屋偷看过一眼,似乎是个美丽的女人。你对我说过,她长得跟堂妹有几分相似。既然如此,教主也一定是位美女。二十八岁却没有结婚。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轻。大概是因为她把精神和青春都奉献给神了吧。”

……

“青麻教务总管长年把妻儿安置在新潟县,独自一人管理这里的教务。也跟单身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单身,他也不能在教主闭关期间侍奉在侧,传递神训,递送饭食。”

女王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唯有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辞,出入居所。……引地在心中默念《倭人传》里的句子。

“青麻教务总管今年四十五岁,正值壮年。……阿文,我从其他地方零星听过一些传闻。你应该也听过吧。不过,信徒应该不会到处散播教主大人的传闻。”

阿文的眼神慌乱不安,耳朵根部烧得通红。这恰恰是她无声的回应。阿文下楼去了。

引地仰卧在榻榻米上,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思考。解剖青麻教务总管尸体的法医说过,被害人的眼珠已从眼眶中脱落——由此可见,死者生前一定遭受了强力攻击。从天而降的枪头径直插入人的眼球,或许会造成这样的效果。——但法医已证明,死者眼窝里残留着少量泥土。警察不相信神话,据此判断凶器是挖山药的铁棒。因为铁棒没有被清洗,所以那些泥土就是去年秋天附着在棒尖的泥土。从天而降的天之日枪上也附着神崎郡粳冈的泥土吗?

引地闭上双眼,在虚空中画线,画完之后立刻擦掉,擦掉之后又立刻重画。如此反复,似乎进入了一种自在妙境。但是,在一百条虚线里找出一条实线绝非易事。自己画下的无数条线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实线,哪些是虚线。实线似乎被虚线掩埋了。如果能像在照片上喷洒特殊物质一样,使虚线渐渐变淡,实线慢慢显露出来,就会比较有把握。引地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达到那种状态。

他从榻榻米上起身,走到楼下,喊了一声“阿文”。

“现在,我要去丰道教的宝物殿,你跟我一起去吗?”

“欸?我也去吗?”

“就当是去参拜神灵。只带你去的话,搞不好别人以为我把你拐跑了。这里的老板也一起来吧。旅馆老板应该不忙。”

“老板参加完警察署的会议,刚回来。”

“警察?”

“老板是镇上的防范协会会长。”

“那正好。请他和我们一起去吧。”

三人来到丰道教宝物殿前,是下午三点左右。穿过黑色的鸟居到达这里时,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织布声。第五代教主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纺织条纹棉布。

三人站在“宝物殿”的告示牌旁,看着那座钢筋混凝土宝库。坚固的红色门锁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挂在门上。

“大家都认为,是青麻教务总管取下门锁,把东京来的男人带进了宝物殿。但是,带路的人其实并不是青麻总管,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被天之日枪刺穿后脑,气绝身亡了。”

引地说完后,阿文和防范协会会长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三月十七日下午四点左右,天色渐渐开始变暗。宝物殿中,当然是漆黑一片。但青麻总管却没有拿手电筒。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宝物殿里没有掉落的手电筒,三名信徒在昏暗的夕阳下看见青麻总管时,他的双手正抱着脑袋,看上去并没有拿手电筒。如果拿着的话,目击者一定会有印象。或许有人会说,青麻总管逃跑时,把手电筒放进怀里了。这种解释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人在慌乱下逃跑时,一般会把物件直接拿在手上。青麻总管不可能在没有手电筒的情况下把东京来的男人带进漆黑的宝物殿中。所以带路的另有其人。那个人,就是杀害二人的凶手。”

引地带着阿文和旅馆老板稍稍爬上山中小径,一条溪流立刻出现在杉树林中。引地在那里站定。

“穿着白色和服、淡蓝色裙裤的青麻教务总管,就是在这里被枪矛一样的利器刺中后脑部气绝身亡的。那时,他是以面朝下的姿势倒地。在山林中之所以呈现出这个姿势,是因为他的身下压着恋人,所以才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偷偷接近。”

阿文的脸涨得通红,急忙低下头去。

“枪矛的尖头对准青麻总管的后脑勺,猛地刺了下去,眨眼间,青麻总管便魂归西天了。接下来,凶手抬起他的尸体,将他放入水中,再用枪矛的尖头戳穿他的右眼。眼珠的血和玻璃体与后脑勺流出的血混在一起,被溪流冲刷。只消一个晚上,人体内的血液就会流失殆尽。杀人与处理尸体时,刚刚还被青麻教主压在身下的恋人也提供了帮助。凶案发生在下午三点左右。……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凶手就把青麻总管的尸体从溪流中捞起,藏进昏暗的杉树林中了。”

“但是,下午四点左右东京来的人死在宝物殿时,青麻总管从里面逃出来了呀。那是三名信徒亲眼看见的。”

防范协会会长噘起厚实的嘴唇。他是个年过五十的肥胖男人,看得出有些营养过剩。三人再次回到宝物殿前。

“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身穿白色和服、淡蓝色裙裤的背影,谁也没有看到那人的正面。并且,他们只是在昏暗的夕阳下,目击到了一个瞬间远去的背影。三人凭借衣着判断那人是青麻教务总管,仅此而已。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只有青麻才会穿那样的衣服。”

“也就是说……”

“据说,那人逃跑时双手抱着头。你们不觉得这个姿势很奇怪吗?那人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掩饰自己女子的发型。白色和服原本就穿在身上,用事先准备好的淡蓝色裙裤替换红色裙裤也并非难事。……但是,青麻总管被杀后,把东京来的男人带进宝物殿的却是教主。三名信徒坚信,那时的教主正在御神凭之间闭关。御神凭之间所在的正殿原本就离宝物殿很近,那里当然有通往宝物殿的入口。因此,杉木门外,坐在前殿等待的信徒是察觉不到的。”

织布声停止了。引地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继续说道:“东京来的男人在宝物殿前等待教主。他直接找教主本人交涉过了,但谁也不知道这回事。只要不举办例行祭典,神社内就几乎不会出现外人。那三名信徒或许是因为某些烦心事才按照教主的指示,赶在下午四点前来这里领受神训。这也是教主计划的一部分,因为她需要‘目击者’。如果打开宝物殿门锁的是教主,那么把手电筒交给东京来的男人,给他看神镜的必定也是教主。东京来的男人弯下腰,一边举着手电筒一边专心致志地欣赏石函里的神镜。人一旦躬起背,后脑勺便会自然地朝上。此时,枪矛的尖端对着伸长的后颈部猛地扎了下去,男人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倒地死去。教主见状,把石函照原样锁上,任由宝物殿的大门敞开,自己则顺着正殿内侧的入口返回了御神凭之间。当然,手电筒也被她带走了……不久,将红色裙裤替换成淡蓝色裙裤的巫女进入宝物殿,故意发出巨大的声响。等到三名信徒从前殿赶到宝物殿时,身穿淡蓝色裙裤的巫女便抱着头从宝物殿冲出,逃往对面的小径……信徒们返回前殿,想快一点通知教主,却无法随意进入御神凭之间。满心焦虑之时,声称去社务厅准备御玉串的巫女端着方盘进来了,当然,那时的裙裤已经变回红色。听完信徒的话后,巫女立刻禀告了教主。此时,教主才第一次出现在三名信徒眼前。”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轻微的脚步,但三人的注意力都在案情分析上,并没有察觉。引地的身体向宝物殿的告示牌靠近。

“凶案发生在十七日。十八日夜晚,千之峰半山腰的岩座举行了镇魂祭。整个流程模拟伊势神宫的迁宫式。我完全被包围御舟代的绢垣和熄灭庭火的仪式误导了。真相是,就在全体村民的注意力被镇魂祭吸引时,独自留守在总部的巫女将青麻教务总管的尸体搬到了另一辆拖车上。她走了三公里山路,绕过山麓,将尸体拖至芽崎村的上方,遗弃在山林之中。尸体过了三天才被发现,发现的前一夜恰好下了雨。所以,青麻总管的血不是被雨水冲走的,早在几天前,他体内的血就流干了。”

芽崎又名目前田,猎犬撕裂野猪的眼睛。——引地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巫女千代的祷告之声。

很久以前,教务总管便开始侵犯巫女。而在更久以前,二十八岁的教主与四十岁的男总管之间已经有了私情,只有后者才能随意出入前者的闭关场所。青麻纪元作为“男人”玷污了处女的身体,与此同时,又背叛了另一个“女人”。在那个时候,两个女人便达成了和解,决心共同复仇。之所以刺穿男人的眼睛,也是因为刻骨铭心的仇恨。

“为什么要杀东京来的那位先生呢?”

阿文颤抖着问引地。

“大概是为了模糊青麻被杀的原因。神罚这样的理由固然没人会信,但确实能起到迷惑人心的作用,我就被误导了。”

太可怜了。阿文为素未谋面的石田武夫念了祈祷冥福的佛经。她信奉的并非神道,所以没有念“神灵镇护”,也没有拍手。

“那么,杀害二人的凶器,果然还是被盗走后至今下落不明的铁棒?”

防范协会会长问道。

“不,从农户家盗走挖山药的铁棒也是障眼法。没有沾血的铁棒大概被埋在某个地方……天之日枪,是这个。”

引地突然走向写着“御宝物殿”的告示牌,用双手握住底下的木桩,拼尽全力拔了起来。他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对他而言,这也是一场赌博,是在阿文和防范协会会长面前决定命运的豪赌。

引地新六用双手高高地举起破土而出的告示牌,仿若一谷军嫩记[日本著名的净琉璃和歌舞伎历史剧。]第三段阵屋的熊谷真实的经典亮相。但吸引阿文和防范协会会长注意的,却是一直深埋在地下的橡木桩尖端。

它跟挖山药的铁棒一样尖锐,满是泥土,沾着乌黑的血——血迹之所以还留在上面,或许是因为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且还没到换新立牌的时候。又或者,女人的怨恨想将沾在“天之日枪”上的血,永生永世地封存在地底?

一旁的树荫传来两个女人凄厉的哭声,但依旧不见她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