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地回到名为锻冶屋的小镇,住进车站附近一家叫“但马屋”的旅馆。回程巴士是另一辆车,只有司机一个人,并没有配备女售票员。那名讲解《播磨风土记》的女子或许在终点站青垣町休息,抑或是住在青垣或加古川。

虽是六月末,山谷的黄昏却来得很早。加上是阴天,接近下午六点时天色便暗了下来。房间的陈旧在意料之中。狭窄的壁龛上挂着樵夫归路水墨图。像是常来乡间采风的画家的手笔,富有想象力和情趣。

晚饭的菜肴是山中野菜和香鱼,也有烤山女鳟。对颜色古怪的金枪鱼刺身,引地是敬而远之的。酒的味道不错。侍奉的女招待眼睛不大、个子不高,名叫阿文。缓解对方紧张情绪最好的话题当然是那名女售票员,引地本身对此也很感兴趣。

“那是伊井千代小姐,是教主大人的堂妹。”

阿文当即说道。

“丰道教教主的堂妹?”

引地抬头看着阿文。立刻联想到女售票员背诵《播磨风土记》的样子和吟咏祈祷词时的奏上调。

“是的,您不觉得她们二人有些相像吗?”

阿文小巧的嘴唇里露出健康的牙齿。

“不,我并没有看清教主的样貌……”

单凭在忌服屋看到的侧脸是无法知晓她的容貌的。

“既然是教主的堂妹,为什么要做售票员呢?当然,我不是说售票员不好,只是应该有跟教会相关的工作吧。”

“她也做教会的工作,早上侍奉神灵时也有很好地履行职责。不当班的时候,或是例行祭典的时候,都会向公司请假,来神前侍奉。”

“职责指的是?”

“巫女。”

“巫女?”

“对,出云大社和春日神社里不是也有吗?穿白色和服、红色裙裤的巫女。”

“啊,那个呀。”

引地并不能立刻把藏青色的空姐制服和巫女的和服对应起来。迷你短裙与长裙裤也有不小的差距。不过,想起她念祈祷词时的腔调,引地觉得这样的反差好像也能慢慢接受。

“为什么不每天做巫女的工作呢?”

“这里不像大城市的神社,没那么多参拜者,也就不那么忙。千代说不想每天无所事事,所以平日会去巴士公司上班。”

阿文的标准语时而会变成关西腔。

引地本以为此地是丰道教总部,因而会有更多参拜者,结果却令人意外。不过,这样的结果或许与信仰无关,如此偏远的山区本就交通不便。他又问阿文,多少信徒会从别的地区过来参拜。阿文答,并不是每天都有人来,每隔三天会有两三个人过来。如此一来,堂妹确实没必要每天穿着红色裙裤枯坐在神社中。但是,举行每月一次的例行祭典时,那里却会聚集上百号人。其中既有外地信徒,也有附近的村民。丰道教历史久远,上了年纪的村民大多是追随初代教主的信徒。尤其近两年来,因这片地区变成人口稀疏地带,留下的尽是些老年人,所以也可以说,附近的村民几乎都是信徒。

引地正寻找时机,好向阿文打听发生在丰道教宝物殿的谋杀案,楼下却有人喊她名字,把她叫走了。这件事比较重要,引地决定下次一定要找个好时机询问对方。

石田武夫为什么会和教务总管青麻纪元一起被杀呢?丰道教内部的解释似乎是,石田遭受了神的惩罚。

石田探访这片“神境”之前,引地曾与他有过面对面的交流。在各种杂志上以真名、假名,或无署名撰写所谓社会话题的石田,之所以决心来这片丰道教的神境探险,并非单纯为了兴趣。石田有自己的理由。他的理由如下。

东国那边有一个宗教团体,县名和町名是知道的,但因为与故事无关,所以在此不做详述。战前内务省警保局的报告资料中也出现过该团体。这个“疑似神道”的教会名称,我们就假定为“高产灵教”。

高产灵教内部建有神殿,名为皇祖皇大神宫。教徒们大量收集或伪造古董、古文书供奉在殿内,宣称是该神殿的秘宝。作为一种布道捷径,供普通参拜者参观阅览。在介绍皇大神宫的由来和秘宝的来历时,教徒们做出种种令人惊恐的不敬举动。诸如编造有关三种神器的无稽之谈、亵渎神宫或神祠(热海神宫)的庄严性、任意捏造日本上古神代的神话史实,甚至传播流言蜚语,质疑皇统的神圣性,混淆皇位序列。后来,教主外加四名教众因不敬罪被捕,被警方审讯后,押送至地方检事局。在检事局以不敬罪的罪名遭到起诉、预审。

“高产灵教”创立于明治三十五年,以教主在自家祭祀自创的“皇祖皇大神宫”为起源。教主自我吹捧的言论比比皆是,现摘记一部分:“我等供奉的皇祖皇大神宫又称元天神人祖一神宫。教主一脉自古以来便是皇祖皇大神宫的神官,负责守护神宫内的秘宝。但是,约十数代前,教主的祖先失去神职,皇祖皇大神宫亦归于荒废。唯有宫中秘宝秘密保存在教主家中,传承至今。随后,教主从祖父手中继承神宝,决心遵从其遗志,使秘宝重现世间,以图皇祖皇大神宫之复兴。”

恰好在那时,国家主义思想盛行,明确国体[明确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体制。为昭和十年由军部和右翼分子提倡的词。]等问题频频遭到热议,国史尤其是神代史研究风行一时。教主便不遗余力地拉拢此道的名士,将秘宝吹嘘成好像是解开日本上古神代史之谜的唯一钥匙。其结果,便是渐渐与军部之外的一部分好事者往来密切。教主又将这些作为宣传的资本,进一步拓展规模。逐渐拥有教众三千余人。

该教具体的违法内容相当复杂,且涉及多个方面。主要内容大致如下。

明治二十八年至三十六年期间,教主在京都鞍马山及居所等地,用神代文字在八十个石块上雕刻所谓的神代皇祖神御神名,吹嘘其为“以神代各天皇之御遗骨制作之神体神骨,皇祖皇大神宫之御神体”。为了进一步宣扬其神圣性,又声称“崇神天皇之御代,皇祖皇大神宫之御神体,即前记神体神骨之一体迁至笠缝(内宫),又一体奉迁至丹波元伊势(外宫),此为伊势神宫御神体之由来”。将御神体描述成其供奉的皇祖皇大神宫之分体,加以亵渎。

此外,他还命令县内的铸造师仿造古代神镜,制造了两面直径八寸厚八分的青铜镜。称之为“天疏日向津比卖天皇(天照大御神)依皇祖之神敕,命天真浦命以绯绯色金御制作之,为皇祖皇大神宫祭祀之宝镜。伊势神宫奉祀三种神器之一之八咫镜,为天疏日向津比卖天皇御常用之镜,命天真浦命以黑金(铁)御制作之”。旨在以此证明“伊势神宫奉祀之御神镜并非真正象征皇位继承之神器”。这种荒谬绝伦的说法亵渎了伊势神宫的尊严,对神宫不敬。

然而,该教会的所作所为并非仅此而已。倘若只有以上行为,此事便可看作是对疑似宗教团体“不敬事件”的镇压,在昭和八年至十年期间,这样的镇压可以说极其普遍。石田武夫注意到的,是战后公开发表的某高官日记的一小节。

这节日记表明,昭和十年末在关西地区,某个疑似神道的宗教团体犯下了“不敬之罪”。该教会名为“神政隆新会”,最初以前海军预备大佐为中心设立。后来,侍奉皇室的前女官长阴差阳错地成了信徒骨干。警视厅逮捕并审讯了相关人士,发现该教会的教义与“高产灵教”近乎相似。

警保局的资料显示“对尊贵的神宫之御神体,捏造令人诚惶诚恐的异说。此外,散布有关三种神器的无稽之谈,亵渎神宫之尊严等”。与“高产灵教”如出一辙。

并且,前女官长在供述“神政隆新会”的教务工作时,也透露出“神政隆新会”与“高产灵教”隐晦的关联性。“秘密宝仓——位于高产灵教正殿旁边,针对那座宝仓的研究也是十分必要的。”所谓的宝仓,必然指高产灵教收藏“三种神器”的仓库。

石田武夫向引地介绍完上述背景后,又接着说道:“高产灵教命令当地的铸造师伪造三种神器恐怕是政府的官方说辞,实际上,他们用的是从周边古坟盗出的陪葬品。因为这些神器要供东京的古玩爱好者和普通信徒阅览,倘若是现代的仿制品,必然会被一眼看破。尤其小地方的铸造师,手艺大多拙劣,即使手艺精湛,也免不了被东京来的古玩爱好者,或是对考古学有研究的人看穿。所以,应该是几名信徒破坏了附近横穴式前方后圆坟的墓道,潜入其中,从墓室的陪葬品里盗走了古镜、古剑、勾玉等物品,交给高产灵教教主。那附近曾居住过许多古代东国豪族,以古坟群和珍贵的出土文物著称。

“事件之后,高产灵教的‘三种神器’便下落不明。或许已经被当成铸造师的伪造品销毁了。如果遇到有良心的官吏,可能会被转移到博物馆,作为来历不明的珍品保存在应该保存的地方。然而,这种可能性极小。在那个宪兵统治的高压时代,实物大概已被碾作尘土,深埋在泥土之中。

“但是,我看到了一份战后发表的警保局资料复印件照片,上面除了高产灵教之外,还列出了当时全国各地‘疑似宗教团体’的名称和组织结构。神道教会的部分约有四百个宗教名称,其中,兵库县一栏里写道‘丰道教。——多可郡加美町字丰谷——教主伊井百世’。这个便是这次的关键。”

石田说完后,给引地出示了一份剪报。那是最近神户出版的一份地方报纸,刊登着名为“乡土物语茶话”的专栏。剪报似乎只是专栏的一部分,写着“其十三”。

多可郡加美町作为《播磨风土记》的发源地广为人知,丰谷村落里坐落着“丰道教”总部。该宗教创立于大正初年,信奉丰玉比卖尊。现在的伊井百世教主是第五代教主。昭和十、十一年是该教会最为艰难的时期,受皇道大本教镇压事件的影响,该教会亦被斥为不敬之淫祠邪教,遭受当局镇压。全国两千名信徒几乎一夜散尽,教会也临时解散。当时,第三代教主避开官员耳目将教会秘宝神镜偷偷保存了下来。相比于其他教会将秘宝宣扬为“神体”“神宝”,极尽高调之能事,丰道教的神宝显得极为低调,反而躲过了当局追查。靠近但马的播磨山区本就不太显眼,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也有助于藏匿秘宝。战后,丰道教在第四代教主的带领下得以复兴,现在已发展到第五代。——石田给引地看的,大略就是这样的内容。

“我想亲眼见识一下丰道教的神镜。听说神镜藏在丰道教的秘密仓库里,轻易不对外展示。”

“是为了揭穿神宝的谎言吗?”

“恰恰相反。我认为那是一面不为世人所知的,珍贵的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