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过后,外甥终于现身,脸上带着轻微的兴奋。

“舅舅,我前天见到大宫作雄先生了。”

“你说什么?”我反问道。

“他是市川某家外包公司的社长,我们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见了面。看到名片时,我真的吓了一跳。他的名字和登记簿上的一模一样。我问,您是在广岛出生的吗?他说是的。接下来我又隐晦地试探他,您三年前去过出云吗?他说,他从来没去过岛根县。我观察他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真话,不像在撒谎。

“大宫作雄今年三十七岁,外表忠厚老实。因正直可靠的人品在同行中广受好评。怎么看都不像是杀害女性的犯罪嫌疑人。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叫大宫作雄的全日本大概就他一个,大宫这个姓可不多见。

“反过来思考,在松江的旅馆登记簿上写下这个名字的男人,必然基于某种缘由知道了大宫作雄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是凭空捏造的,也不是将实际存在的某个人的名字改动了一两个字得到的假名。写下这个名字的人,应该是大宫作雄的亲戚或者朋友,抑或是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他名字的人。

“我把A旅馆登记簿的事告诉了大宫先生,问他能不能想到什么。他想了好一会儿,说毫无头绪。”

大宫作雄还告诉我外甥,他对津南仪十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印象。凶手之所以将原本写在登记簿原件(后来保留在副本上)上的“津南仪十”抹去,本就是因为自己的名字与津南的名字相近。凶手意识到顺着这条线很容易查到自己身上,感到不安,于是在两个月后,委托X前往A旅馆将名字改成“大宫作雄”。所以,大宫先生的周围应该不存在津南这号人物。总之,我们原本以为“大宫作雄”是个凭空捏造的名字,没想到却是实际存在的人名。通过这一点,外甥还想到了一件事。登记簿上订正后的“大宫作雄,三十四岁”与原本的“津南仪十,三十四岁”只有年龄没有修改,所以年龄可能是真的。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修改年龄容易让女佣起疑,二是X,或者X的委托人认为年龄无关紧要,构不成威胁。

真的大宫作雄今年三十七岁,三年前,昭和四十年时也是三十四岁。所以改名字的人极有可能是和他同岁的朋友,或者学生时代的同学。外甥从大宫口中问出了毕业学校,随后前往某大学借阅毕业生名簿。他原本打算按照这个顺序,依次调查大宫的高中、初中、小学同学。

“但是,我在大宫先生的同级生名簿中发现了一个名字,那位舅舅因第二专业熟识的砂村保平副教授。让我有点吃惊。”

外甥与大宫作雄见面,询问了砂村保平的事。大宫回答说,虽然认识砂村,但大学时关系并不亲密,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当然,光凭这一点无法认定砂村保平就是X,不能说是他将松江旅馆登记簿上的“津南”改成了同学大宫作雄的名字。打个比方,如果将嫌疑人锁定在大宫的同学里,那么符合条件的至少有五六十人,X或许就在其中。如果将这个交友范围进一步扩大,那么符合条件的人数就接近于无穷,凭借这个推测出X的身份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不管怎么说,毕业生名单中出现砂村保平的名字都是外甥的收获,并且这个发现实在太巧了。

“舅舅,你能不能跟砂村教授聊聊,问问他知不知道毕业生里谁有可能借用大宫先生的名字?”

外甥半开玩笑地说道。他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然而,他似乎对砂村保平抱有万分之一的期待,毕竟后者曾经说过历史分析与推理是同一性质的东西,并且针对古代史提出了不少新观点。

自那之后过去了三天,我拜访了位于世田谷赤堤的砂村家。我们和往常一样,聊古代史的话题打发时间。聊到一半时,我装作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话说回来,你认识一个叫大宫作雄的人吗?”

“大宫作雄?”

砂村身材微胖,红光满面的脸上眉头紧锁,镜片背后细长却锐利的眼睛(近视眼的眼神通常比较犀利)朝我看来。

“不认识,什么人啊?”

他反问道,似乎预感到自己牵扯了某些不好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他的预感无疑是准确的,但砂村原本就是个神经敏感的男人。

“是大学时跟你同级的同学,你不记得了吗?”

砂村的双手握着装了白兰地的玻璃杯,低下头,拼命在记忆里搜索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说道:“不,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许有这么个家伙吧……”

边说边猛烈地摇头。

砂村问那个人怎么了,我就把松江旅馆登记簿的事告诉了他。但并没有说与汤村温泉白骨尸体之间的关系。砂村向来不屑于看杀人案这种博取社会眼球的新闻,所以我便在无意识中回避了这一点。能让砂村感到愉快、欲罢不能的只有古代史。我们刚刚在聊的也是古代史,我感到自己抛出了一个砂村并不喜欢的话题,扫了他的兴致,于是就更加不好提汤村的案件了。

“我外甥因为工作上的事见过大宫先生。那时大宫先生就向他抱怨,说自己的名字被人冒用,感到很苦恼。顺便还听说,你跟大宫先生是大学同学。”

“是吗,不太记得了啊。要是看见脸说不定能想起来。”

砂村的眉间依旧残留着竖纹。

“那么,那位大宫君的名字被人写在登记簿上,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呢?”

“这方面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还是不能说汤村的案件。一旦说了,就必须告诉他外甥原本是松江署的警员,否则很多事情就解释不通。我不想砂村误以为我是受外甥所托,特意过来调查他的。

“首先,我还没去过出云。虽然我觉得那是个必须要去的地方,但每次想去时都会被别的事耽搁。”

砂村说出了与我相同的遗憾。我们再没提大宫作雄的事,之所以没提,是因为话题又回到了古代史上。那时,我们转而聊起了出云与大和朝廷之间的关系。

——我们认为,通过记纪文学与出云传说的对比,可以发现记纪里提到的出云神的“让国”行为,并非指让渡出云地区,而是让渡包括近畿地区在内的日本的居住权。不少学者认为,在所谓的天孙民族掌握大和政权之前,出云系的族群就已经居住在畿内了。那么,关于“让国”的合理解释,应该是指出云系族群将“丰苇原之中津国”,亦即水边植被茂盛的沼泽地——大和平原的居住权让渡给后来的天孙民族。当然,居住权里也包含治理国家的统治权。

但畿内大多数支持“让国说”的学者却将出云势力的版图解释成经由吉备地区、但马和丹后地区,包含大和地区在内的范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我们认为,以出云为根据地的族群曾经迁移至大和地区,但后来,他们却将移住地让渡给了天孙民族,自己退回了作为根据地的出云国,这是“让国”的第一阶段。七世纪前叶,由天孙民族发展而来的大和王朝中央集权不断强化,致使出云国也不得不臣服于大和势力之下,这是“让国”的第二阶段。八世纪初编纂完成的记纪文学为了宣扬天皇的权威,对这段历史进行了政治性加工。

畿内出云系先住论者的错误在于,他们将出云视为出云系族群的本土,将畿内视为其势力的延长,即类似于殖民地那样的领土。因此经常被反对派批判。反对的理由大体是三世纪乃至四世纪前叶,出云系族群不具备如此强大的势力,抑或在出云并没有找到足以佐证这种强大势力的考古学证据。

也就是说,这种说法之所以存在缺陷,是因为它将我们主张的“让国”的两个阶段合并在了一起考虑。

某位学者认为,出云神话之所以占据了记纪神代卷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因为若想更好地叙述皇族故事,必须将出云当作“背景”,将出云表述成“根之国”“黄泉之国”。一切表述都是为了凸显皇室祖先的存在,因此,禅让国土的“让国”行为也是为了彰显皇权虚构出来的情节。但是,国土(大和地区)的让渡并非这位学者口中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不过,记纪之所以将出云表述成黄泉之国的确是为了凸显大和王朝的故事,这一点我们也赞同。但“背景”这样的说法却不怎么恰当。之所以将大和描述成朝阳照射下的白昼之国,将出云描述成黑暗的“夜”之国,更可能是为了强调皇室的祖先是名为天照大神的太阳神。

“黄泉”(yomi)一词被冠上中国的汉字使用时,意为逝者的世界。这个词的词源应该是“夜”(yoru)。通过月读命[日本神话中的夜神,天照大神的弟弟。]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yomi的意思等同于yoru。虽然不知道“月读”是什么意思,但倘若将“读”(yomi)理解成“夜”(yoru),再搭配夜晚的象征——月亮,那就变成了“月夜”。

但是,Amaterasu(天照大神)的ama被冠上“天”这个汉字,从而解释成天空却是八世纪初归化人[古代从中国、朝鲜半岛移民至日本的人。]史官犯的错误。Ama的本意更加接近于海。渔夫(ama)、天鸟船(amanotoribune)等词语就是很好的例子。有人认为Amanokoyanenomikoto(天儿屋根命)是天上一位住在带屋顶的房子里的神,这种说法有点奇怪。其原型更有可能是住在海边小屋的渔夫。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之所以在内陆各个地区迁移,最终定址于海边,也是因为天照大神的原型本就是渔民信仰的神灵。人们希望“照耀天空、照耀国家”这句话能以“照耀海洋、照耀国家”的意思存续下去。伊势神宫里保留着的从海水中提炼食盐的古代制盐法,无形中也可以佐证这一点。后来可以看出人们借外宫——丰受大神宫突出其农耕神的地位,有意识地削弱渔民信仰。

因为Amaterasu是天照,所以出云就变成了“yomi”的国度。“yomi”的缩略语“ne”变成了“根”,而出云则被描述成了位于地下的黑暗国度。我们认为这些都是记纪的文学虚构。

总之,每当我与砂村保平见面时,都会热衷于讨论这样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