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木、冈本两名警员从北海道出差回到了东京。抵达车站时是上午的九点半,二人随即直接来到破案小组。

田代警长已经上班了,二人当即向他汇报情况。

“辛苦了!”两个人的面容都有些憔悴,“这就听你们的报告吧。”

青木警员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北浦市地图展开在桌上,冈本将自己拍摄的十几张照片摊在上面。

“我把相关人员的家的位置做了标记,”青木指着地图上红色铅笔画着圆圈的地方说道,“这儿是春田市长的家,是家酿酒厂,这附近一带是北浦市的繁华闹市,市长弟弟经营的杂货铺也在这条街上。”青木的手在地图上快速移动,“这儿是早川准二的家,这是福岛议长的家,这个是市长弟弟雄次的家,这里就是那位秘书有岛的家。”

田代警长看着地图心想,原来这座城市这么小啊。北浦市的设立是合并了附近几个村镇而成的,但真正具备城市街区模样的,只有以车站为中心的很小一片区域。城市南部是海,港湾仿佛侵入城市一般,深深嵌进倒Y形市街的缺口,一条河流从缺口处注入港湾。城市北部是湿地,并形成若干条涓涓支流,最后汇聚入海。

“引发争论的港湾就是这儿吧?市长的扩建计划遭到早川等议员强烈反对的……”

“这就是港湾的实景。”冈本警员指着摄入港湾风景的照片说。

田代拿起照片端详着:“就这个规模,大型船舶是无法进出的,作为一个港湾城市恐怕很难大有发展哪。”

“是呀,当地警员带我们去实地看过,听说以前靠着捕捞沙丁鱼曾经繁荣一时,战后因为有纸浆业也昌隆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已经萧条得面目全非了。”

“港湾内水很深吗?”

“好像浅得很哩。周围湿地的河流夹带了很多泥沙排入港湾,港湾逐年淤积,海底变得越来越浅了,所以被杀害的春田市长主张将这一带进行疏浚,然后对港湾加以整治,进一步扩大规模。”

田代将照片和地图对照着端详:“这一带池沼很多,地层基础绝对不会很坚固……对了,早川准二落水的地点是哪里?”

“啊,就是这里。”青木在海中某个地方用红笔画了个叉,“这儿跟港湾内正好相反,距离海边岩礁大约五米海水就已经相当深了。所以,早川从这一带的断崖上跳进海里,然后漂浮到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也是非常正常的。考虑到洋流的方向,再漂浮一阵子的话,尸体恐怕就要被洋流冲到青森县外的洋面上去了。”

“这一带的地形你们详细了解过了吧?”

“领着我们前去各处转的北浦警署的老警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们在海岸休息了一会儿,他给我们讲了些乡土历史知识哩。”

“乡土历史知识?”

“其实,他业余还自己研究乡土历史呢,关于来源于阿伊努语的地名啦,等等,聊了好多,那一带的地名几乎都跟阿伊努语有关哪。”

“哦,是说这一带吧?”

“哎,警长知道的?”

“我也知道得不是很详细,只知道北海道开发是进入明治时代才开始的,地名都是用日语对应当地原有的阿伊努名字来表示的……嗯,这些事情都无所谓啦。”田代语气一转,“从早川准二家里发现了春田市长的领带和名片夹,所以可以清楚地知道,杀害市长的凶犯就是早川准二了对吧?早川杀死市长后,出于自责而跳海自杀对吧?当地警方怎么说的?”

“正像警长所说的那样。不过还是有一个疑问,就是早川为什么非要杀害市长呢?”

“当地警方是怎么推定的?”

“当地警方认为,早川准二对春田市长怀有强烈的敌意,趁市长一行进京为港湾扩建项目进行陈情活动之际,紧随其后也悄悄来到东京,找到机会接近春田市长,再花言巧语将他骗了出去。”

“等等!”田代止住了青木,“这么说,就是市长和有岛在都市会馆门前分手的时候?也就是十日晚上的七点钟左右。”

“这个嘛,”青木说道,“早川也不一定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市长接近的,因为有岛秘书这个电灯泡在,早川如果想把市长约出去,就一定会考虑这个因素。事实上,有岛秘书也证实了,市长先生是目不斜视直接走向都市会馆玄关的。”

“嗯,那么还会怎么样呢?”

“北海道警署侦查组的看法是,跟市长前后脚进京的早川通过某种方法事先已经暗中和市长联系好了,约好在某个地点两人单独会面,市长骗过秘书有岛之后,再前往约会地点。”

“这也有一定的道理。然后,两人在谈话过程中,早川忽然情绪冲动把市长杀害了,是吗?”

“到底是因情绪冲动杀人,还是事先计划好的,这一点还无法明确断定。但不管怎么样,从早川家里发现了尸体上丢失的东西,就是遇害市长的领带和名片夹,所以不能不让人得出早川是杀人凶手的结论,尤其是领带上还留有勒紧市长脖颈的绞痕。”

田代思索了一阵继续问:“早川给家里打电话时说的,确实是要去海边吗?”

“是的,没错。”

田代凝视着那张摄有早川尸体浮现的海面的照片。

#2

去海边——

从季节来说,眼下不适合去海边散心。十一月中旬,北海道已经进入冬季了,更何况晚上八点多钟,海边一定冷得够呛。无论怎么猜度,似乎早川都只可能是自杀身亡的。给家人留话说晚上不回家,不用替他担心,也正如当地警方推测的那样,是不想让警方很快就出动人员搜索自己。

可是,早川准二对春田市长真的怀有必欲杀之而快的深仇大恨吗?政党立场固然不同,政见也针锋相对,但却无法想象,仅仅如此就会演变为私人间的仇杀犯罪。如果事出有因,那么原因必定在其他方面。

就这个疑问,冈本开口说道:“哦,其实这一点,也是我们最存有疑念的地方,所以进行了仔细的调查……然而,从表面来看,找不到市长和早川之间存在个人恩怨的证据。不管怎么说,那是个小地方,假如有这种事情的话,很快就会传开的。”

“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私人交往吗?”

“好像没有,可能是党派不同,政见也不一致的原因吧。”

“不过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吧,保守派和革新派,任何地方都存在的,但是,很多议员即便彼此分属不同的党派,个人私交还是很亲密的呀。”

“可只要看看北浦这个地方就知道了,警长您举的例子只是那些相对比较开通的地方,也就是城市化了的地方。但是,北浦市那种地方,党派对立是很容易转化为个人情感对立的。”

“其他议员也都那样吗?”

“呃,差不多也都那样。像早川准二这样的人也许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吧。”

“怎么样,你们……”田代看着青木和冈本,“都认为早川是因为党派和政见不同而杀害了市长吗?”

如果排除掉个人原因,必然只剩下这个假设。

冈本鼓足勇气答道:“这算不算得上决定性的因素我没有把握,不过我们去实地探访后掌握到的确切情况是,早川准二这个人性格很偏执,作为革新派一员,他拥有四十年的斗争经历,但据说一直以来几乎都是孤军奋战的。所以,早川在当地人的眼睛里,就是一个死咬住市政当局不放的人。事实上,据说他年轻时就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人物。”

“就是说,他性格中至今还留有这种因子?”

“虽说上了年纪,但性格还是没有什么改变。所以,和性格温和的小市民做派的春田市长正好形成对照,市长和早川之间没有私人交往,根本原因就在于早川那种孤僻固执的性格。早川不光跟市长没有私交,跟福岛议长、远山建设委员等人也几乎毫无私人交往。他那种人,骨子里就是个旧式劳工运动斗士型的人。”

“顽固、直来直去、死心眼。明白了,关于这一点暂时就说到这儿吧,再说说别的。”

“我们乘车在市内转了一圈,先是见了市长夫人——这个人警长也知道的,以前在札幌当过酒吧老板娘,所以待人接物很精到,在那种小地方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精明能干的女强人。”

“长得漂亮吗?”田代为了缓和一下部下的情绪,故意打趣道。

“是啊,虽然不是出类拔萃的美女,但皮肤白皙,神态和蔼可亲,嗯,是那种男人都喜欢的类型。”

“是吗?春田市长辛辛苦苦地跑去札幌那么老远的地方才把她弄到手,也算物有所值啊。”

“札幌说是那么老远,地图上看也确实有点距离,其实,从北浦市乘坐普通列车去,一小时就到了。”

“那么快就能到?这么说来,当地的人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去札幌玩了吗?”

“就是呀,购物什么的啦,全都往札幌跑,所以说当地的商业街牢骚不断哩。”

“市长夫人是不是也常去札幌?”

“以前在札幌经营过酒吧,朋友还都在札幌,所以据说也是经常去,特别是市长进京不在家的时候经常去的。”

“等等!这么说,这次市长进京后,夫人也去过札幌了?”

“是的。据说疑点较重的十日那天她去过札幌。”

这是北海道警署在北浦警署调查到的情况。据调查,市长夫人十日晚上十点多才回到家。她是到在札幌经营酒吧时结识的女性好友家去玩的。不用说,这一晚恰好是她丈夫春田市长在东京从下榻的会馆失踪,并最终被杀害的日子。

“她在札幌的那个朋友调查清楚了吗?”

“是的,我这里有记录。”青木开始翻读笔记本,“札幌市中央区西十四丁目 赤井春子。”

“好。这个人也是酒吧的老板娘吧?”

“是的,据说她在薄野经营了一家酒吧,名字叫‘喜马拉雅’。她们两人是十几年的朋友了。”

“夫人的时间证据有吗?”

“这个当地警方已经从赤井春子那里获得了证明,还有当晚酒吧里的客人也提供了证言。”

“市长夫人对早川准二是怎么看的?”

“那是赞誉有加,说他为人很正派。当然,我们去拜访夫人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从早川家发现了领带和名片夹这些证据。”

“那么,证据发现之后还没有问过夫人的看法对吧?”

“没有问过,不过从市长夫人的态度来看,就是知道了,她的看法也不会改变。总之,她是位滴水不漏的精明夫人。”

“那么去拜访的是她家,也就是酿酒厂是吗?”

“是啊,就在店堂里见的面,她住的地方在店堂后面另一栋房子里,中间隔着院子。”

“换句话说,她丈夫忙于市长公务,夫人独自打理着生意?”

“听说是这样的。不过,市长的弟弟——就是来过东京的那个雄次——就住在附近,所以市长不时托他帮忙进进货什么的。”

“哦,他不忙吗?”

“他经营的是个杂货铺子,没必要老是守在店里,再说住得又近,所以他也很爽快就过去帮帮忙。”

“酒铺里真的那么忙吗?”

“他家的‘北之寿’在当地是家喻户晓的名酒,所以酿造量肯定很大。尽管只是二级酒,但相对来说口味醇正,价格也便宜,不光是北海道,听说还远销到本州地区呢。”

说到酿酒,跟市长离了婚的前妻家里也是酿酒的,她的下落至今无人知晓。一瞬间,田代眼神迷离,仿佛在瞻眺远方似的。

#3

“哦,其他几个人的家你们也都去看过了吧?”田代回过神来,继续问道。

“是的,坐在车子上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最气派的还是福岛议长的家,这个人原来是当地的渔把头,所以家里很有钱。远山建设委员是当地的土建商人,家门口还挂着‘某某组’的招牌;还有,那个市长秘书有岛家……”

“哦?”

“就在刚才照片上看到的北浦银座街隔壁一条街上,也就是说,离市长家就是眼睛跟鼻子的距离。据说他现在已经调离市长秘书岗位,转到市议会秘书处任职了,但即使是现在,他也仍旧常去市长家,替市长遗孀办事。”

“这个人精明得很哪!”田代口中咕哝道,心里却总有一团迷蒙不散的烟雾,“有岛如今还去市长遗孀家,是因为他做过市长秘书的关系?”

“听说就是因为这层关系,”看来田代心里暗自思忖的问题,青木和冈本两名警员也怀有同样的疑念,“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想再进一步调查,所以回来前已经拜托当地警方了。本来还想直接跟有岛接触一下的,但碍于当地警方的面子,而且警长关照过我们先不去碰他,所以才忍住了。”

“这样很好。这次只是让你们去调查早川议员突然死亡的情况,不过碰巧就碰上了从早川家里发现杀害市长的物证这样的重要事件。”

“是的……我感觉早川之死很可能就是自杀。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从东京回去之后就变得极度神经质,症状就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苦恼和抑郁。还有,早川在东京期间的行踪也很反常,比如,明明说好在女儿女婿家再住一晚的,第二天起却在东京都内和横滨市内的旅馆和商务旅馆辗转投宿,所以不被认为精神失常才怪呢!导致精神失常的原因,可以认为,就是杀害市长之后所产生的负罪感。”

“北海道警方也是同样的看法吗?”

“大致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眼下暂时还比较慎重。不过,那边好像已经认定早川就是杀人凶手……”

“是吗?”田代用拳头按着太阳穴说道,“市长夫人没说市长在东京有什么熟人吗?”

“啊,问过她了,回答说一点印象也没有。”

田代闭目思索着。

他在整理与市长被害案件相关的人物十日晚上的行踪——

首先,进京一行中,远山建设委员等几名议员在市长返回都市会馆之后,继续在银座喝酒,所以他们没有任何嫌疑。

有岛秘书呢?

有岛在都市会馆门前让市长下了车,目送市长的背影走向会馆玄关,随即返回银座,回到远山建设委员等人中间就席。从时间上来看,他的说辞可以信任。然后,有岛跟议员们一同回到都市会馆就寝(有会馆方面的证言),所以如果说他跟之后发生的市长被害有直接关联是说不通的。

进京一行暂且可以排除,那么与此同时,身在北浦市的相关人物又是什么情形呢?

田代警长问起,青木和冈本立即翻开笔记本子。

“市长夫人的情况就是刚才说的那样。”青木答道,“这是从北海道警署的问询记录中摘录的,如果说得更加详细点就是这样,”青木开始照读记录,“十日下午四点钟左右从家里出门到札幌,因为我先生去了东京不在家,有一部我想看的电影正好在上映,所以就去札幌看电影去了,电影院是薄野的某某剧场。八点左右从剧场出来,然后就去我经常去的‘喜马拉雅’酒吧,跟朋友也就是那儿的老板娘一边聊天一边喝酒,大约聊了一个钟头。回到家里是十点多……市长夫人是这么说的。”

“刚才说到有旁证的对吧?”

“电影院那段时间因为没有目击证人,所以是真是假不清楚,这里有大约三小时的空白。她到酒吧是八点钟左右,刚才也提到了,酒吧的老板娘赤井春子和当时在场的客人提供了证言。”

“夫人是当天晚上回到北浦市的吗?”

“是的,这一点有酒铺的店员做证。”

“第二天十一日的情况怎么样?”

“十一日往后,她每天都待在家里,十五日晚上接到了东京打来的电话,说发现了市长的尸体。”

田代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问:“市长弟弟雄次的情况呢?”

“他的情况是这样的,”冈本接了过去,“雄次十日那天一整天都在家里,有附近街坊的证言。不管怎么说,杂货店虽小,毕竟他也是个老板,所以总能在铺子里看到他的人影。中间有两小时去了趟他哥哥家,是去帮忙进货。当晚的情况不太清楚。”

“十一日以后呢?”

“十一日一大早去札幌拜访客户去了。”

“这些行踪都有旁证吗?”

“北海道警署都调查过了。”

“什么时候回家的?”

“据说是当天下午五点钟左右返回店里的,这个也有街坊的证言。”

“是吗?”田代又沉思了片刻,然后接着问,“福岛议长怎么样?”

“这个人几乎没有离开过北浦市,因为毕竟担任市议会的议长,职责所系,所以一直忙于议会的公务以及与市政当局之间的关系协调,等等。”

“这么说来,从距离上来讲,他们几位与东京的市长被害案件都没有关系?”

“从时间上讲也是这样。”

田代表情沮丧,坐在转椅上来回转着圈。

#4

田代警长走进位于警视厅总部大楼二楼的刑侦一科科长办公室。科长是个脑门儿光秃、眼窝深陷的男子,脑后的头发蜷曲,身材瘦长。田代向科长概要汇报了北海道出差归来的两名警员的报告:“基于这些情况,”他跟科长探讨起来,“目前,认为是死去的早川准二杀害了春田市长的看法占上风。我们这个破案小组是继续查下去,还是认定早川准二就是真正的凶犯,然后解散呢?”

“是啊,”科长问了两三个问题之后说,“目前为止,北海道警署还没有掌握早川准二之死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的关键证据,对吗?”

“是的。”

“我的意见是,等北海道警署明确结论之后,我们再考虑解散这边的破案小组,我想刑侦部部长也是同样的意见……你稍等一下!”

科长从椅子上起身,紧了紧领带,整理一下衣襟,然后走出房门,把田代一个人晾在办公室大约十分钟。

脚步匆匆的科长回来后,“吭哧”一声将屁股塞进椅子,然后说道:“刑侦部部长也是同样的意见,他说要等当地警方做出明确结论后再说……不过,这样做并不是说完全照搬北海道警方的结论……”

“是。”田代点点头,他也正是同样的想法。

——即使北海道警方认定早川准二是死于自杀,也不能据此就认为杀害春田市长的真凶已经自裁。

“北海道警署最终会认定早川是自杀吗?”科长无精打采的眼睛从镜片后面望着田代问。

“根据冈本他们的报告,基本上倾向于这样认定。不管怎么说,被认为是凶器的领带就是藏匿在早川家里的嘛。”

科长似乎显得有点愁眉苦脸。

“实在是莫名其妙。听了你刚才说的情况,总感觉什么地方还差一口气。早川在东京期间的反常行为,还有从他家里搜出了物证,看起来好像各种条件都齐备了,但还是叫人觉得某个关键环节没办法说服自己,缺少让人彻底信服的强有力的证据。不管北海道警署怎么认定,我们这边还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深一步的侦破工作。”

“明白了。”

“不过,确实很难办啊。市长尸体上丢失的东西却在早川手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构成了这个案子定性的充分条件哪。”

的确,这一情况对本案的侦破形成了巨大制约。今后的侦破工作必须以此为前提展开。

“来到东京之后,早川的行动十分反常,所以自杀的看法才能占上风啊。”科长似乎非常在意这一点。

科长优柔不决的心情田代非常理解,他自己此时的心情就是这样。

当晚回到家,田代依旧心神难定,焦躁不安。

——春田市长到底是活着被带到发现尸体的现场杀害的,还是在别处被杀害后再转移到那里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从某处到那个现场的移动方式迄今仍不清楚。

假如是活着被带到那里去的,则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市长是被骗去的,绝对不会是被绑架的,尤其凶犯如果真是早川准二的话,就更加不可能了。因为首先,当时使用的车辆,除了出租车没有其他可能。

即使是被骗去,即使早川在现场临时起意,考虑到市长自愿随他去现场的话,那么首先能想象到的,应该是乘京王线轨道交通到高幡不动站,然后从那里拦一辆出租车,或者尽管路途稍远但步行前往。如果不乘出租车,那就是先乘轨道交通,再徒步前往的可能性最大。

但是第二种情况,就是假定市长是在别处被杀害之后然后丢弃至现场,这种情况下移动只能靠出租车或者包租车,就目前而言,很难想象早川还另有同案犯协同作案。

无论出租车或者包租车,只要将尸体装上车立即就会被识破,司机一定会向警方报案。之前协查通知已经广为散发,一有线索,出租车公司不可能不向警方报告的。

然而至今没有接到此类报告,这说明了什么?

总不会是当事的司机也突然死了,或者离职回乡下老家了吧?

但是,确实有出租车司机报告说接载过一个貌似早川准二的人物从现场附近去神田区,这个时间段正是早川实施杀人后的返程时间。可问题是,早川与尸体一同前往现场究竟是怎样的去程?

不过,早川在此时从现场附近返回神田这个行为,无论怎么解释,都只能有力地证明他就是真正的凶犯。这个时间与尸检的死亡推定时间有三十分钟出入,但仍在误差允许范围之内。

而且,除了早川准二,其他与春田市长有关的人物当晚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明,进京的议员们始终在一起,留在北浦市的那些人十日晚上全都没离开过北海道。没有不在现场证明的,只有早川一个人。

田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不知不觉地,从北海道出差回来的冈本提到过的当地警员关于阿伊努地名的情形,蓦地浮上他的脑海。田代也很喜欢这类知识,还有一本这方面的专著。这可能是那些长期来借助地图脚踏实地挖掘线索的警员所特有的职业习惯。

难以入睡的时候,为了苦挨时间,田代便阅读这类书籍。继续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只会使自己头痛欲裂,不如丢开一切解放一下大脑。

床“咯吱”响了一声,田代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到书架上找书。

#5

第二天将近晌午时分。

担任北海道警署设在北浦市的本案侦破组组长的警长给田代打来电话。

“哎呀,前两天我们这边的人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承蒙你们关照,太谢谢了!”没等对方说出正事,田代先表示了一番谢意。

“哪里哪里,多有不周,还望见宥。”

简短寒暄之后,对方警长开口说道:“我们这边,对于早川准二的死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或者是事故致死,还没有做出最终结论,虽然就目前来讲,尸体的状况最接近于自杀,不过我们还是会慎重研判的。”

田代自然非常赞成,他认为这样处置最为妥当。

“还有一件事情:春田市长故世眼看就要二七了,我们收到市长夫人的联络,说是要去趟东京,到被害现场吊慰她的丈夫。”

“啊?”田代紧攥着听筒,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她什么时候来东京?”

“是今天的‘全日空68航班’,十六点五十五分从千岁起飞,到羽田机场应该是十八点二十五分。”

田代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还有七个小时就要到羽田机场了。

“就春田市长的遗孀一个人吗?”

“不,还有市议会的福岛议长、远山议员、前市长秘书有岛,还有市长的弟弟雄次也一起去,一共五个人。”

“噢,”田代的心登时“怦怦”急跳起来,“那么,就由我们这边好好招待他们了!”他接着问,“他们预定在东京待几天?”

“听说好像是三天吧。”

“明白了,这几位对我们来说都是重要证人,我们一定会好好照应的。”

“那就拜托你们了。”

两人之后就溺水身亡的早川准二又聊了几句,最后田代问对方:“对了,关于春田市长的前妻矢野登志子的下落,还是一无所知吗?”

“是啊,打那以后我们这边也没再进一步调查下去,不过,至今没人听说过关于她的消息,估计结果就是下落不明了吧……她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只是还有点丢不下,所以顺便问问。万一你们那边因为其他案子捎带着调查她下落的话,还望把结果也通知我们一声好吗?”

“好的,知道了。”

“那位前妻的娘家,现在还在经营酿酒生意吗?”

“她家以前生意做得可大哩,直到现在札幌一带还能看到它的广告呢,不管怎么说,夕张郡栗山町那一带向来是酿酒之乡,再说她家的‘雪之舞’称得上是老字号了。不过,最近几年好像不那么景气了。”

“是吗?那市长先生家的‘北之寿’也差不多有这么高的档次吗?”

“不不,很遗憾,北浦这边的酒比那边的要差多了,春田市长家的‘北之寿’算是稍好的了……不过,酒的档次这玩意儿全是那些真正的好酒之徒所讲究的,反正市长家的‘北之寿’还是卖得不错的。”

“好像市长和他前妻是因为性格不合离的婚,那他和现在的夫人关系怎么样?”

“听说关系非常好。调查这次事件的时候,我们的警员听说了这样一件事情:北浦银座街上有一家吉井杂货店,老板娘以前在春田酿酒工厂做过,市长先生每次出差都会打电话到她店里,问她美知子怎么样啊,还好吧之类的话。”

“哦?为什么不直接打给夫人呢?”

“听吉井杂货店的老板娘说,市长说是直接打给夫人不好意思哪。市长体贴妻子的爱情电话在街坊中传开了,都说他对妻子太好了哪。”

“是这样啊,娶个年轻妻子,真是费心得很啊。”

田代向对方致意后,便挂断电话,随即叫来了冈本和青木。

“噢,他们要来东京是吗?”两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

“所以哪,他们今天晚上会在什么地方先住一晚,明天再去市长被害的现场去吊慰。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他们当作这个案子的重要证人,好好地照应好他们。不过,这事警视厅出面不太方便,所以我就不去机场接他们了,冈本君,你辛苦一趟,代我向他们打个招呼。”

“好的。”

“另外,明天我也会跟他们一同到现场,不过青木君……”

“是。”

“你不要直接露面,弄清楚他们一行的住宿地点,然后不露声色地监视他们。”

“是监视有岛吧?”

“没错……今明两天晚上有岛可能会有所行动哪。”

“明白了。”

“警长还一直留在这儿不下班吗?”冈本问。

“青木君会来电话的,我就是为了等青木君的电话才留下来加班的呀。”

两名警员出门之后,大约七点半,冈本给田代打来了电话。

“他们几个现在进了神田区一个叫‘银月会馆’的旅馆,好像接下来要去吃晚饭。”

“哦……市长夫人看见你,没有表现出有什么不愉快的样子吧?”

“没有,倒是显得很过意不去呢,一个劲儿地说给我们添麻烦了,对不起什么的。”

“是吗?”田代沉吟片刻,“今天晚上我露一露面也无妨,不过他们刚刚到,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再说对方一路上也累了,明天到现场我再跟他们打招呼吧。你辛苦一下,继续守在旅馆外面。”

“遵命!”

“十一点左右还没人外出的话,应该就不会外出了。”

“是啊。”

冈本的电话挂断了。

田代仍在等候另一通电话。他拿出折叠的将棋盘,摊开搁在椅子上,和另一名警员下起了将棋。[将棋:起源于印度,或认为系由遣唐使于奈良时代经中国带入日本,或认为系从南方经海路传入。分为大将棋、中将棋和小将棋,一般常见的是小将棋。]

胜负极其神速,不到三十分钟,警员的王将就被将死,第二局则是田代的王将被将得四处窜避。就在此时——

电话铃响了。是冈本打来的。

“现在,福岛议长、远山议员还有有岛,他们三人正要从旅馆出去!”

“是去银座吗?”

“好像是的。”

看来,福岛议长和远山议员虽陪同市长夫人一同来的东京,结果却仿佛局外人似的,一到东京马上就忙着上银座乐呵去了,而有岛则成了议员们的跟班。

“那么,旅馆就剩市长夫人和市长弟弟了?”

“不是的,夫人也要外出。”

“什么,她也要外出?”

“哦,她跟议长一行不是一块儿的……我猜想,她是不是到银座买东西去?”

“买东西?可是这才刚刚到东京嘛。”

“明天要去她丈夫被害的现场,所以,可能得买些花啦什么的吧。”

#6

“要是这样的话,哎,”田代继续说道,“留在旅馆里的就市长弟弟一个人了,对吧?”

“是的。夫人估计很快就会回旅馆的……怎么办,有岛跟议长在一起哪!”

“嗯……”

田代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原先以为有岛会独自溜出旅馆的。

但是,有岛未必一直会跟议长和议员同行,说不定他会瞅个空子中途离开,然后单独行动。

“那好,先看看他们去银座哪家酒吧喝酒,确认了再联系吧。”

“明白了,我这就跟上他们……车子已经到旅馆门前了。”

这通电话刚刚结束,很快青木也打电话进来,请示下一步行动。

“青木君……”

“我听着呢。”

“刚才冈本君打来电话说,两名议员和有岛一起去了银座喝酒,市长夫人好像要出去购物,他们走了以后,你注意下,看看有没有人来‘银月会馆’跟里面的人碰面。”

“可是,不是全都出去了吗?”

“来的人也许不知道他们外出,而且,市长的弟弟还留在旅馆里。”

“明白了。”

青木挂断了电话。

田代忽然想到,市长的弟弟雄次似乎每次总是留下的那个人。

上次,田代去都市会馆找有岛一边聊天一边逛至赤坂见附,有岛说起:“本来我是要留下来守电话的,现在托付给雄次先生了。”当时是春田市长去向不明,一行正急切地等待市长来电联络的当口儿。

市长的弟弟雄次总是留下来守电话,除了他是市长的直系亲属外,想必也是他主动应承下这份差使的。

之前接触给田代留下的印象是,春田雄次是个老实敦厚的人,但有时他不经意露出的眼神中却有一种让人不敢掉以轻心的东西。出人意料地,他也许是个倨傲厉害的角色也说不定。

接下来,青木和冈本陆续打来电话。

“福岛议长和远山议员还有有岛三个人现在进了银座的‘皇冠夜总会’。市长夫人确实去了银座的花店。”冈本报告说。

田代命令他继续监视议员们的动向。

紧接着,青木的电话也打进来了。

“我刚才一直在旅馆门前监视着,没有人来找过他们。”

“是吗?”

“福岛议长和远山议员还有有岛他们好像去了银座,接着,市长夫人也出去了,现在他们正由冈本跟踪监视,我这边倒有点闲得没事了。”

“剩下的只有市长弟弟了吧?”

“没错,只有雄次一个人。我向旅馆打听过,说他躺在床上看杂志呢。”

“他们房间是怎么住的?”

“福岛议长跟远山议员住一个房间,市长夫人住稍稍离开一点的一个房间,有岛跟雄次同住一个房间。”

“你向旅馆打听情况,关照过他们要守口如瓶了吗?”

“我叮嘱过他们了,对任何客人都必须保密不能透漏。”

“你在那儿守到福岛议长和远山议员们回来。至于有岛,不清楚他会怎么行动,所以他就交给冈本君吧。假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话,冈本君应该会回去和你会合,然后你们就可以撤了。”

“遵命。”

“市长夫人好像去买花了,应该很快就会回去的……最需要注意的就是有岛,他有可能趁议员们喝酒的时候先离开,然后独自返回旅馆。”

“明白了。”

与青木的电话结束。

冈本和青木最后一次打电话来已是十一点多了。

“有岛一直跟议员们在一块儿喝酒,也是一块儿回旅馆的。”冈本报告说。

“我后来一直盯在旅馆门前,还是没有人来找他们。”青木报告说,“只有市长夫人很早就回来了,旅馆的人问她,她说是今天长途旅行累得够呛,然后就上床休息了。”

总之,进京的一行五人当晚毫无异常,在旅馆度过了第一夜。

第二天一早,田代前往“银月会馆”。

据说一行上午九点钟出发去现场,所以他稍稍提前一会儿到达旅馆。

田代首先与福岛议长见面,随后经他介绍,初次与市长夫人面对面相见。此前听过冈本和青木的报告,他对市长夫人已经有了大致的印象,此刻,坐在面前的这位女性,跟自己的想象几乎毫无二致。不出所料,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也许是经营过酒吧的缘故,妆化得也相当得体,虽说穿上了丧服,但穿着效果却和普通人大不一样,隐约透着几分风韵。真叫人难以想象,丧服竟然较任何盛装更能呈现女性的魅力。

“这次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市长夫人彬彬有礼地答谢田代的问候。

“暂时还没有抓到杀害您丈夫的凶犯,但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请您再耐心等一等。”田代说,他故意没有提及早川准二。

夫人也没有提早川的名字。虽然已经从早川家中搜出了足以认定真正凶犯的物证,但是夫人尽力避免谈及与警方侦破有关的话题。

再看有岛,他也有礼貌地对田代表示给警方添麻烦了,却似乎有点害羞的样子。田代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有岛已经意识到自己被警方盯上了。但田代仍然不露声色,对有岛之前的配合表示感谢。

一行分乘两辆轿车前往位于日野市的现场时,已经是十点多了。田代自己与远山和有岛同乘一辆车,前面车上坐的是市长夫人、市长弟弟和福岛议长。

田代之所以陪同一行同往现场,既有为已故市长祈祷冥福的心情,其实也有在现场亲自观察一下五个人的表情的目的。

五人之中,如果有谁熟悉那一带地理,必定会不知不觉流露出来,面对初来乍到的地方和之前来过的地方,表情自然而然会有所不同的。当然,第二次来的人也会竭力装出初来乍到的模样,但只要仔细观察,还是可以从自然流露出的表情中捕捉到其内心情感的。正是想观察一下这种反应,田代才深入到这五个人中的。

田代乘坐的车子上还有远山和有岛,有岛因为之前的身份是秘书,所以他坐在副驾驶席上,远山议员和田代则并排坐在普通座席上。

然而,有岛和远山似乎都是第一次到日野。田代坐的位置正对着有岛的后背,只见有岛不住地转动脑袋,入神地眺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怎么看都不像是第二次来此地。

远山议员不是问题。这个在当地经营着一家土建公司的男人,只要有酒便满足了。他不像有岛那么热衷于观望窗外景色,这也可以看出他的兴趣所在。

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位于日野的现场。

两辆车依次停在路边,一行步行走向荒寂的杂树林。

夫人胸前紧紧捧着昨晚在银座买的花束。

风有点冷,但走进杂树林来到向阳处,身上竟意外地有些暖洋洋的感觉。

发现市长尸体的地点旁,依然看得出泥土被翻掘过的痕迹。田代脑海中又清晰地浮现出那一夜的情景。

“就是这里。”田代向一行示意着地点,随即垂下头。

夫人一身丧服,跪在那堆泥土前,缓缓地将胸前的花束放到红土上,然后合掌默祷。市长的胞弟雄次站在嫂子身后,也合掌祈祷着,他的手上还握着一串念珠。其余人垂着头,站立在他们后方。

夫人口中发出低微的呜咽,在清澈的空气中回荡。

田代站在稍稍离开一行的侧面,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五个人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