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晚上,埃勒里回到自己的公寓,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屋后又把门关上,将帽子和外套扔到一边,一屁股坐在椅子里。这一天实在太累了,浑身疼痛,脑袋发胀。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真是一种解脱。

每到一个案件了结时,他总是有这样一种感觉——疲倦、懒惰、元气大伤。

格吕克警官再次以他粗鲁的方式表达了对他的赞赏;而邦妮则又是邀请,又是感谢,又是热烈的亲吻;特伊则只是一声不吭地和他握握手。但他还是逃了回来。

他闭上眼睛。

他真想孤独吗?

这不完全是事实。该死,脑子里又开始了分析!但这回所想的问题要比谋杀案令人愉快。波拉·帕里斯,他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呢?他为她惋惜吗?她在心理上受过挫折,把自己关在那座与世隔绝的房子里,足不出户。可惜吗?不,不可惜,真的。这完全是他的心里话,他宁可陶醉于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中,把整个世界抛在外面。干吗要那样呢?

他痛苦地哼了一声,脑袋开始胀痛,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只不过有点脑袋发木而已。就像一个异想天开的少年。干吗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呢!干吗要想这些问题呢?想来想去又有什么用呢?真正幸福的人应该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也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脱去了夹克衫,皮夹子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拣起来,这时才突然想起了里面的信封。真奇怪自己竟然在过去24小时的兴奋过程中会把它忘掉!

他得意地把信封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上面的折痕轻轻抚平。这个信封的质地很好。质量。对,正是质量。波拉代表了一种特殊的东西,人类价值观中一种独特的成分,小心、羞怯、可爱,那些在一个人的心目中难以言传的最美好的东西。

他微笑着撕开信封。她真的猜到谋杀杰克·罗伊尔和布里斯·斯图尔特的凶手是谁了吗?

纸条上是她那随意、清晰的字迹:

亲爱的傻瓜:一个单纯的女人能够凭直觉做到令你这样一位齐格菲式的人物费尽心思才做到的事,你一定难以相信吧。凶手当然是卢·巴斯科姆。波拉。

她的眼力真他妈厉害!他生气地想。她不应该如此轻率地下结论。他抓起了电话。

“波拉。是埃勒里。我刚看了你的字条……”

“奎因先生,”波拉低声说道,“出征归来啦。该我为你庆贺胜利了吧?”

“噢,这。我们很幸运一切进展顺利。可是波拉,你的这个字条……”

“我看我现在已经没必要打开你的信封了。”

“可我已经打开了,我必须说结果完全被你给蒙对了。可你怎么竟能……”

“大概你也是,”话筒里传来波拉那美妙的声音,“祝贺我吧。”

“好,当然。祝贺你。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你是靠猜!这才是要点。你是从哪儿得到的?哪儿都没有。”

“你是不是有点语无伦次了?”波拉笑道,“你已经给出了答案。但并不是完全靠猜。上帝无所不知,背后自有原委。”

“原委?噢,说说看。”

“真的。可我不理解卢为什么要这么干——他的动机和别的东西;杀了杰克并不能……这些得由你来给我解释。”

“可是你刚说过,”埃勒里嚷道,“你知道原委。”

“不过是女人之见吧。”波拉顿了一下又说,“难道我们非得在电话里讨论吗?”

“你告诉我!”

“好吧,先生。你知道,我太了解卢是什么人了,这就使我认定卢的性格恰好和犯罪的特点相吻合。”

“什么?你说什么?”

“是这样,卢的主意很多,不是吗?他往往设想得很好,但运作得却很差——这不仅是他本人的特点,同时也是他做事的特征。”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像我一样不去细想它,整个案件确实就这么回事——设想得很好,但运作得很糟!”

“你的意思是说,”埃勒里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你说的原委就是这么一些破事吗?”

“但这全是真的,”波拉得意地说,“你仔细想过吗?扑克牌的花样是非常非常聪明的——完全是卢·巴斯科姆的主意;但他也有些过于狡猾和异想天开了,干得不是太笨了吗?别再说他了。再说说杰克和特伊吧……对他们两个人的陷害。挫打字机键的那种伎俩!实在是太笨了。”

“上帝,”埃勒里嘟嚷道。

“哎呀,蛛丝马迹实在太多了。那个装鸡尾酒瓶的大篮子。假定篮子没有及时送到呢?就算送到了,人那么多,要是带不走呢?或者假定,就算篮子被带走,如果杰克和布里斯两人相互之间太专注了,根本不会费心在意饮料呢?或者还可以假定他们只有一个人喝了呢?偶然性实在太多了,埃勒里,这主意也太愚蠢了。假定罪犯是雅克·布彻的话,他绝不会这样做……”

“好了,好了,”埃勒里说。“我完全被你说服了……对了,还没有。你是根据点子聪明、想法天真和手段笨拙这些现象来作出判断的,卢确实是你说的那种人。我得把这个方法告诉格吕克;他会非常高兴的。现在,帕里斯小姐,我们俩打的赌该兑现了吧?”

“赌?”波拉有些沮丧地说。

“对,赌!你说过我永远抓不到罪犯。可是,我抓住了,所以我赢了,你今晚只好带我去马掌俱乐部了。”

“啊呀!”波拉不知说什么好。他通过电话线可以感觉到她的恐慌。

“可是……可是我们不是那样打的赌,”她最后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是说你把他送上法庭,对他依法进行惩处。可你没有。他自杀了,他试图逃走,而他的降落伞没有打开……”

“噢,不,你不能,”埃勒里坚持说,“你不能赖帐,帕里斯小姐。你输了,所以你会兑现的。”

“可是埃勒里,”她哀诉道,“我不能!我……我足不出户已经好些年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想到这件事是多么慌乱!”

“你今晚要带我去俱乐部。”

“我想……我会晕过去的,或者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我知道这对一个正常人来说听起来很荒唐,”她叫道,“可是人们为什么不能理解呢?假如我患了麻疹的话,他们会理解的。是我自己心里有病,只不过碰巧不是生理上的。这是人群恐惧症……”

“快去穿衣服吧。”

“可我没什么衣服穿,”她用得胜的语气说,“我是说,没有晚礼服。我从来没有机会穿。而且……我甚至连外套也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正在穿衣服。我八点半就会到你房间。”

“埃勒里,不!”

“八点半。”

“求你!啊呀,求你了,埃勒里……”

“八点半!”埃勒里固执地重复着,然后挂上了电话。

八点半奎因先生准时到了山上那座迷人的白房子门口,一位年轻漂亮小姐为他开了门。

奎因先生有点惊慌地看到,这位小女子两眼放光,面色绯红,显得异常兴奋。她是波拉几个精灵般的秘书之一,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埃勒里穿着夜礼服的消瘦的模样,这使他想起了一位母亲审视自己女儿第一位求婚者的样子。

真是太荒谬了,实在可笑,埃勒里先生心里愤愤地念道:快点滚开吧,小丫头。

女孩小声地说:“哦,奎因先生,”语气很激动,“简直太妙了!你能想到她真的会出去吗?”

“怎么啦,她当然会去,”奎因冷笑道,“那些所谓害怕人多的说法尽是胡扯!胡说八道!她在哪儿呢?”

“她又是哭又是笑,而且……啊呀,她看上去很美!等一会儿你就会看到她了。对她来说这简直是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我简直没敢指望过……”

“行了,行了,”奎因不耐烦地说,“快少说两句吧,亲爱的。我们还是去看看那位美人儿。”

可是,当他走到波拉房间的门口时,还是紧张得心跳不已。这是怎么啦?去俱乐部这么一桩小事居然会使他如此激动和紧张!

他前去敲门,那位小秘书看上去也很紧张,悄悄地走开了;里面传出了波拉有些发颤的声音:“进……进来吧。”

奎因按了按自己的黑色领带,咳嗽一声,走了过去。

波拉那高高的身子靠着最远处的墙,站在那里从玻璃门上望着他,也显得很紧张。她戴着齐肘的晚装红色长手套,手腕上戴着手镯,双手捂着胸口。她正在打扮……灯光照到衣服上闪闪发亮——难道衣料是用金子织成的吗?是什么鬼东西呢?……她的肩上是一件白色毛皮长披肩,在脖子下面用一个华丽的白铁矿石做成的胸针别起来——呵,她的头发做得像伊丽莎白时代的法庭差役,的确很美。只能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了,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神采飘逸,”奎因吸了一口气。

她的嘴唇发白:“我……我看起来还行吗?”

“你看上去‘真像一位天使’。”奎因恭敬地说,“你看上去就像是绝代佳人克里奥帕特拉,可克里奥是鹰钩鼻,肤色还可能是黑的,而你的鼻子和肤色……你瞧,”奎因说,“你看上去就像是H.G.韦尔斯笔下的仙女。你看上去美极了。”

“别逗了,”她说,并用微嗔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我是说衣服。”

“衣服?哦,衣服。这到有点出乎意料,你说你什么样的晚礼服也没有。你骗人!”

“我没有,不骗你!所以我才问你呢,”她绝望地说,“我只好和贝斯借披肩,上衣是和莉莲借的,鞋子是和一个邻居借的,她的脚刚好和我的一样大小啊呀,埃勒里,你能肯定我会去吗?”

埃勒里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房间。她靠着玻璃门缩作一团。

“埃勒里。你要……”

“我可以把这些送给我认识的最可爱的女子吗?”埃勒里大胆地以挑逗的口气说。他拿出一个小巧的赛璐珞盒子,里面是一朵精美的山茶胸花。

波拉吸了一口气惊叫了一声:“呀!”然后温和地说,“真可爱。”突然间她竟然不再紧张了,变得很温顺,甚至有点不知所措,连忙用她那戴着红手套的闪闪发光的手指把胸花麻利地别在自己的紧身内衣上。

奎因舔了舔嘴唇说:“波拉。”

“嗯?”

奎因又叫了一遍:“波拉。”

“哎?”她抬起头,皱了皱眉望着他。

“波拉,你愿意……我可以……噢,糟糕,只有一个办法来表示了,只能去做!”

于是他用双手抓住她,把她拉近自己笔挺的衬衫,在她的嘴上笨拙地亲吻。

她喘着粗气,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依旧闭着眼睛。

“再亲几下吧。”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含糊地说:“我想……我们还是待在这里别出去了,就说我们出去过了。”

“好的,”她小声说,“对,好吧。”

但是这个男人毕竟有一副铁石心肠。他马上就坚定地将诱惑抛在一边:“不,我们还是要出去。这才是治病的根本办法。”

“啊呀,不行。我是说……我想我不能。”

奎因抱起她径直走向关着的房门。

“把门打开。”他说。

“可是我……现在我已经乱作一团了!”

“你真美。快开门。”

“你是说……要打开吗?”

“对。你自己开门。用你自己的手。”

她暗淡的大眼睛里闪现出恐惧。她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张口结舌,她伸出戴着红手套的右手抓住门把,忧伤地望着埃勒里。

“打开它,宝贝。”奎因轻声说。

她的手慢慢地转动门把,然后就象是一只要吞下鱼肝油的小雏枭,闭着眼睛,猛地一下拉开了门。

她的眼睛依然闭着,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进入了外面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