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说的时候,每次看到天真老实的主人公纰漏不断,总是万分焦急,忍不住恨恨地想要是换成我,绝对不会那么愚钝。读者读到我写的这篇故事,看到我这个主角宛如堕五里雾中,嘴上说着要当个侦探,却完全没有做出半点儿像侦探的事,只是被深山木幸吉那坏毛病的卖弄关子牵着鼻子走,肯定着急得不得了吧。像这样据实写下,我自己也觉得仿佛在告诉世人自己有多愚蠢一般,其实是不怎么乐意的,不过当时的我的确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实在无可奈何。至于让读者看得不耐烦,也只好请各位多多包涵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那么,话归原题,接下来我必须记下深山木幸吉那不幸的横死始末。

深山木当时只穿着一条四角内裤,在沙滩上和穿着泳衣的孩子们笑闹奔跑。先前已经说过,他喜欢小孩子,最喜欢当孩子王,指挥淘气的小鬼们,天真无邪地和他们一起玩耍,不过当时他那种过了头的嬉闹模样,除了喜欢小孩以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很害怕。他害怕那份字迹丑陋的恐吓信上的“只活到正午”这句话。年届不惑、聪明无比的他,竟会把那种骗小孩的恐吓信当真,似乎有些滑稽,不过就他来说,即使是那样的东西,会让他严肃面对,让他感到害怕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关于这件事,他几乎没有把他获知的事实悉数告诉我,因此我完全无法想象令他这般豪放磊落之人如此害怕的背后事实有多么可怕,不过看到他发自心底恐惧的模样,我也忍不住受到影响,尽管身处热闹的海水浴场,被上百个游玩的人包围其中,却怎么都无法克制内心诡异的感受、恐惧的念头。我想起有个人说过:“真正聪明的凶手,不会选择冷清的地方,而会选择在人群中下手[这是江户川乱步爱读的吉尔伯特 · 吉思 · 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作品中布朗神父说的话,见The Wisdom of Father Brown中的《铜锣之神》:“聪明的凶手总是选择冷清的地方下手吗?” “只要能够确定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他事物上就行了。”]。”

我想保护深山木,于是走下沙丘,走近他嬉戏的地方。他们似乎玩腻了捉迷藏,开始玩起埋人游戏,三四个十岁左右的天真孩童先在水边挖了个大洞,然后把深山木埋到里面,这会儿他们正努力地挖沙子埋住他。

“再多盖点儿沙子,得把手脚全部埋起来才行。喂喂喂,不可以盖脸呀,把脸露在外面。”

深山木变成一个好叔叔,故意叫苦连天。

“叔叔,你这样乱动,根本埋不起来呀。我们再多盖点沙子吧。”

孩子们双手拨沙,奋力盖上去,却很难完全埋住深山木庞大的身躯。

距离那里约一间[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约一米八。]远的地方,有两名太太模样的妇人铺了张报纸,撑着洋伞,穿着整齐的和服,一边望着下海玩水的孩子,一边休息,不过偶尔也会望向深山木那边,微微一笑。这两名妇人是距离深山木被掩埋的地方最近的人。另一个方向距离森山木最近的地方,有个穿着俏丽泳装的美丽姑娘,正盘腿而坐,与笔直躺在两边的青年谈笑风生。除此之外,附近没有人一直停留在相同的位置。

虽然无时无刻都有人经过深山木旁边,不过也只是稍作停留,笑笑就离开了,没有人驻足靠近。望着这个场面,我心想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杀人?深山木的恐惧果然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蓑浦,现在几点了?”

我走过去一看,深山木似乎还在担心这件事,问我道。“十一点五十二分,还有八分钟。哈哈哈……”

“这样待着就安全了。除了你以外,附近还有许多人,而且我身边还有四名少年士兵护卫着,不仅如此,身上还盖着沙子筑成的堡垒。再怎么厉害的恶魔,都没办法靠近我了。呵呵呵。”

他看起来似乎恢复了一点儿元气。

我在附近走来走去,由于十分介怀刚才瞥见了诸户的身影,于是视线扫过广阔的沙滩,但诸户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了。我在距离深山木两三间远的地方站住,心不在焉地望着从跳台跃下的青年们如飞鱼般的身影,一会儿之后,重新回头望向深山木,那时候他已经被孩子们给埋了个严严实实。沙堆里只露出一颗头,睁着眼睛瞪着空中的模样,让人想起过去曾经听说过的印度苦行僧。

“叔叔,你试着爬起来,很重吗?”

“叔叔的脸真好玩。爬不起来了吗?要不要我们帮你?”

孩子们频频逗弄深山木。但是不管孩子们怎么连声叫唤“叔叔”,他都假装不理,双眼直直瞪向空中。我望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刚过了两分。

“深山木兄,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恶魔似乎终于没有现身呢。深山木兄、深山……”

我赫然一惊,仔细一看,深山木的模样不对劲。他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从刚才开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眨眼了。最让人费解的是,他胸口一带的沙堆上浮现一道深黑色的斑纹,那块斑纹看起来似乎正逐渐扩散开来。孩子们好像也感觉到情况不寻常,诡异地沉默起来。

我突然扑向深山木,两只手不断摇晃他的头,但那就像人偶的头一样,随着我的力道自然地垂晃。我急忙挖开他胸口现出斑纹的地方,厚厚的沙底下,冒出了一个白柄。那一带的沙子由于血糊而变得黏稠不堪,我继续把沙子挖开,短刀正好就在心脏的位置,刀身完全没入,只剩刀柄留在外头。

接下来的骚乱自是难免,也可想象,在此省略细节。再怎么说,事情都是发生在星期日海水浴场的众目睽睽下,因此深山木的横死震惊当地。我沐浴在上百名年轻男女的好奇眼光中,在覆上草席的尸体旁边回答警官的种种提问,而检察官一行人前来,结束现场勘验后,我又陪着将尸体运回深山木家,沮丧之余觉得丢人现眼极了。不过尽管处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仍然在密密麻麻的陌生面孔中,瞥见诸户道雄略微苍白的脸,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站在围得水泄不通的看热闹人群后方,直盯着深山木的尸体。尸体被运走的时候,我始终感受着从背后传来的犹如妖怪的气息。诸户在杀人凶案发生时,显然不在现场附近,应该没有理由怀疑他,话虽如此,诸户这异样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件非记下不可的事情,虽然不是特别令人意外,不过将深山木的尸体搬回他家时,我发现原本就十分杂乱的起居室,此刻更如台风过境一般,乱得一塌糊涂。用不着说,一定是歹徒为了寻找那个“物品”,趁他不在的时候潜入了他家。

我当然受到检察官详细的讯问,当时我坦言了一切内情,不过该说是预感吗?(读者今后将明白这当中的意思。)唯有深山木将恐吓信中记载的“物品”寄给我这件事,我特意保留。被询问关于那个“物品”的事情时,我也推说不知道。

侦讯结束后,邻居帮助我通知与死者交好的几个朋友,并准备葬礼等事宜,费了不少工夫。后来我把后续的一些事情委托给邻居太太,搭上火车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当然,我完全不知道诸户什么时候回去,又在这段时间内做了些什么。

经过警方调查,凶手完全不明。与死者玩耍的孩子们(他们之中的三人,是住在海边附近的中产家庭的孩子,另外一个是当天由姐姐带来海水浴场的东京人)作证说,他们用沙子埋住深山木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靠近过深山木身边了。虽然是才十岁的儿童,但也不可能看不见一个人被刺杀。此外,坐在距离他们一间远左右的两名太太,也断言她们的位置可以注意到每一个靠近深山木的人,却完全没有看到那类可疑人物。除此之外,待在深山木附近的人,也都没有看到疑似凶手的人。

我也一样,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人物。我站在离他两三间远的地方,虽然有一会儿看年轻人跳水看得入迷,但那一带还是在我眼角余光能扫视到的范围之内,如果有人接近并刺杀他,我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这真的不得不说是一场噩梦般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被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周围的人甚至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将那把短刀深深地刺进深山木胸口的,难道是人类的肉眼看不见的妖怪吗?我忽地怀疑起会不会是有人从远处射出短刀,可是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显然这种猜想无法成立。

值得留意的是,经过调查之后,深山木胸部的伤口与先前初代胸部的伤痕极为酷似。不仅如此,也知道了凶器白柄短刀,两者都是同一种类的便宜货。换句话说,可以推断杀害深山木的凶手,恐怕也就是杀害初代的凶手。

话说回来,这个凶手究竟会使什么样的魔法?他来去无踪,一次如幽灵般渗进找不到出入口的全封闭屋子里,一次则在人潮中、众目睽睽下躲过数百人的目光,像一缕风般逃逸。我虽然痛恨迷信,但目睹这两次理外之理,也不由得感觉到一股来自地狱的阴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