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一亮,上校就看见了那幅画像,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种敏锐就像任何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一样,当他不得不去阅读并填写一些他并不相信的表格时,只要东西在那儿,他一眼就会看到。不错,他对自己说,我有眼睛,目力仍旧十分敏锐,它们一度还雄心勃勃。我率领过一支代号为“暴徒”的部队,他们遭到了猛烈的攻击,二百五十个人中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他们的余生靠在城市的一隅乞讨度过。

那是莎士比亚的话,他告诉画像说。胜利者仍然是无可置疑的冠军。

或许有人能在短短的一个回合中把他打倒。但我还是崇敬他。你读过《李尔王》吗,女儿?吉恩·滕尼[吉恩·滕尼(1897—1978),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世界最重量级拳击冠军,自1925年至1928年共参加76场比赛,胜56场,其中41场为直接击倒对方取胜,17场比赛不分胜负。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任海军指挥官。]先生读过,他是个世界冠军。不过,我也读过。士兵们也都喜欢莎士比亚先生,尽管这有些不可思议。他写的那些事情让人觉得他本人就是一个士兵。

除了这么仰着头,你就没有什么为自己辩解的了吗?他问画像。关于莎士比亚,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不必辩解。你只要好好休息。别的都不用管。那没好处。你的辩解和我的辩解都他妈的没道理。可是谁能命令你走出去,用我们的办法吊死你自己?

没有人能,他对自己,也对画像说。我当然不能。

他用那只好手往下摸索,发现客房侍者在原先那瓶瓦尔波里切拉的旁边又新放了一瓶。

如果你喜欢一个国家,上校想,你就不妨承认。的确,承认吧,小伙子。

我曾爱过三个国家,又三次失掉它们。值得赞许的是,我们又重新取得了两个。不,夺回了两个,他更正道。

我们还要夺回另一个。肥驴佛朗哥[佛朗哥(1892—1975),西班牙军队领袖,国家元首。1936年发动政变成为西班牙元首后,推行独裁统治。二战期间,他与德国亲近但不对其承担军事和外交义务,外交政策较为成功。战后,西班牙被排斥在联合国外,各国认为佛朗哥是最后一个尚存的法西斯独裁者。]将军在打猎时,完全遵循医生的嘱咐,坐在折叠座椅里,只打人工驯养的鸭子,身边还要有摩尔人骑兵作护卫。

是的,他温和地对姑娘说。在清晨第一道最美的光线照耀下,她正目光清莹地看着他。

我们一定会夺回来,把他们全部脑袋朝下吊在汽车加油站外面。你们已经得到警告,他补充说。

“画像,”他说,“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一起躺在床上,而要在远离我十八条硬石头马路的地方?或许还要远。现在我不像从前那么灵敏了,无论什么时候。”

“画像,”他对姑娘也对画像说,或者是对两个姑娘说,可眼前并没有姑娘,而画像是画出来的。

“画像,把你那见鬼的下巴抬起来,这样比较容易伤我的心。”

这当然是一件可爱的礼物,上校想。

“你会巧施计谋吗?”他问画像。“又快又好的计谋?”

画像默然无声,上校自己回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她会。她在你出生以来最美好的那一天用计谋智胜了你,而且在你谨慎地准备逃离时,她能坚持下来投入战斗。

“画像啊,”他说。“儿子,女儿,或者我真正的爱,或者无论什么;你知道是什么,画像。”

画像仍旧一声不响。可是上校这会儿又是将军了,在清晨这段最好的时间里,借着瓦尔波里切拉的作用,他很清醒,就像刚刚第三次读完瓦塞尔曼[雅各布·瓦塞尔曼(1873—1934),德国小说家,在20年代至30年代期间声名显赫。]一样,他清楚地知道画像是说不上什么逃离的,他为自己对画像的胡言乱语感到羞愧。

“我要做个他妈的最出色的小伙子,是你直到今天为止还没见识过的。你可以告诉你的主人。”

画像一如既往,默默不语。

她也许愿意对一个骑兵说话,一个将军,已经有了两颗星,它们在他的肩上已经有些磨损,在他吉普车前那块磨蚀得斑驳不清的红色饰板上闪着白光,他从来不用司令部的汽车,也不坐用沙袋作防护的防弹车。

“见你的鬼去,画像,”他说。“或者让无所不能的随军牧师对你透露点绝密消息,他是为全体士兵而被派来的,对任何宗教信仰都适用。你可以靠着那个过活。”

“见你的鬼去吧,”画像说,虽然并没张开嘴。“你这个下贱的大兵。”

“对,”上校说;现在他又成了上校,放弃了先前的一切头衔。

“我爱你,画像,非常爱。不要对我苛刻。我非常爱你,因为你是如此美丽。可是我更爱那个姑娘,爱她更胜于你百万倍,你听见了吗?”

没有迹象表明她听见了,他于是也感到厌倦。

“你被固定在不动的位置中,画像,”他说。“不管有没有画框。可我准备撤出阵地了。”

画像仍旧保持沉默,自从门厅总管把它送来并在二等侍者的帮助下拿给上校和姑娘看以来,它始终是沉默的。

上校看着她,他看出她无力为自己辩解,因为现在房间里的光线很好,或者说差不多是很好的。

他也看出来了,这是他真正的爱的肖像,于是他说:“请原谅我说的那些蠢话。我真的不愿意再这么粗野了。或许我们俩能再幸运地睡上一会儿,然后你的女主人兴许会打电话来?”

说不定她这会儿就要打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