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格里迪旅馆的正门走了进去,门厅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大风和严寒被留在了门外。

“晚安,伯爵小姐,”门厅总管说。“晚安,上校。外面一定很冷。”

“是的,”上校答道,不再添上粗俗下流的词语来描绘风的强度和寒冷的程度,而在平时只有他和总管两个人时,他总要说些粗话,供彼此取乐。

他们走进通向电梯和主楼梯的长长的走廊,右面一直通到酒吧、餐厅以及去大运河的出口处,骑士团团长从酒吧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剪裁得很长的白色礼服,朝他们微笑着说,“晚安,伯爵小姐。晚安,上校。”

“团长先生,”上校说。

团长微笑着鞠了一躬,说:“我们的晚餐座位安排在最里边,冬天没有人来这儿,餐厅显得太大。我给你们留着桌子,我们有上好的龙虾,如果你们喜欢,第一道菜就上它。”

“真的很新鲜吗?”

“早晨用筐从市场运来时,我瞧见了,是活的,深绿色,还挺不友好地乱动乱爬呢。”

“你喜欢用大龙虾作第一道菜吗,女儿?”

上校有意用了这个称呼,团长和姑娘也都注意到了,但是这个词对他们每个人却各有含意。

“我想为你们点这只龙虾,以防那些暴发户冷不防进来。他们这会儿正在里多赌博。我并不是想向你们推销。”

“我喜欢吃大龙虾,”姑娘说。“吃冷的,放点儿蛋黄酱。蛋黄酱要稠一些,”她用意大利语说。

“这不会太贵吧?”她挺认真地问上校。

“噢,女儿,”上校说。

“摸摸你右边的口袋,”她说。

“我看不会太贵,”团长说。“要不我来买下它,我用一个星期的工资付账足够有余。”

“委托人买下了,”上校说。“委托人”这个词在军用密码中是“攻占的里雅斯特的特遣部队”的代称。“它只花了我一天的工资。”

“把你的手放到右边的衣袋里,你会觉得很富有,”姑娘说。

团长觉察到这是他们俩之间开的玩笑,于是便悄悄地走开了。他为这个他所尊敬和赞赏的姑娘高兴,也为他的上校高兴。

“我很富有,”上校说。“可是如果你用它来取笑我,我就打算还给你了,还要当着大家的面,放在这块亚麻桌布上。”

他想也没想就进行了反击,拿她开起了粗鲁的玩笑。

“不,你不会,”她说,“因为你已经爱上了它。”

“我会把任何一样我喜欢的东西从你见过的最高悬崖上抛下,而且不等听到它落地弹起的声音就转身离开。”

“不,你不会,”姑娘说。“你不会把我从任何悬崖上抛下。”

“不会,”上校同意说。“原谅我刚才说的那些粗话。”

“你没说什么特别粗鲁的话,我根本就没信,”姑娘说。“现在我是该去女盥洗室梳洗得更漂亮些,还是到你的房间去?”

“你想去哪儿?”

“当然想去你的房间,看看你住得怎样,环境好不好。”

“旅馆里的人会如何想?”

“在威尼斯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人。不过人们都知道我的家庭,也都知道我是个好女孩。他们还知道是你和我。我们可以信任自己的声誉。”

“很好,”上校说。“是走楼梯还是坐电梯?”

“坐电梯,”她说,他听出她的声音有了变化。“你可以叫个侍者来,或者我们自己开。”

“我们自己开,”上校说。“我对电梯的性能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电梯开得很稳,只有微微的晃动感,可是最后有一下回落,上校想:摸得一清二楚了吗,嗯?你最好再去摸摸清楚。

现在,走廊在他眼里不仅仅是漂亮,而且令人兴奋。把钥匙插进锁眼里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而是一种仪式。

“进去吧,”上校推开房门时说。“这儿就是这个样子。”

“很迷人,”姑娘说。“但是把窗户敞开着太冷了。”

“我来关上。”

“不,不用。你喜欢开着,就让它开着吧。”

上校吻了她,把她那美丽颀长、充满活力而又柔软匀称的身体拥进怀里;他自己的身体也还结实有力,只是伤痕累累。他吻她的时候,什么也不想。

他俩亲吻了很长时间,挺直地站在一股寒气之中专注地吻着,那寒气是从面朝大运河的窗口中吹进来的。

“噢,”她说。接着又说了一声:“噢。”

“我们没有亏欠生活什么,”上校说。“一点也没有。”

“你和我结婚吗?我们要生五个儿子吗?”

“要!要。”

“这事就这么定了,是吗?”

“当然。”

“再吻我一次,让你军大衣的扣子压痛我,可是别压得太痛。”

他们站在那儿,专心致志地亲吻着。“我会让你失望的,理查德,”她说。“在每件事上都会让你失望。”

这话听上去就像一句平淡的陈述,上校好似在听那三个营中某一个营的军情通报,营长毫无隐瞒地报告了真实情况,告诉他最坏的消息。

“你确信吗?”

“是的。”

“我可怜的女儿,”他说。

现在,“女儿”这个称呼里已经没有什么隐含的意思了,她的确就是他的女儿,他可怜她,爱她。

“没关系,”他说。“你去梳梳头,再涂点唇膏什么的,然后我们去美美地吃一顿晚饭。”

“再说一遍你爱我,把你的纽扣紧紧地贴着我。”

“我爱你,”上校十分庄重地说。

接着他贴近她的耳边,极其温柔地悄声说道:“我只爱你,我最美好、最真纯,也是最后和唯一的爱。”他的声音是那么轻,仿佛他们两人相距十五英尺,而他是一个正在巡逻的年轻中尉。

“真好,”她说,用力地吻了他一下,他立即觉得牙龈上渗出了带咸味的鲜血。我喜欢这样,他想。

“现在我要梳梳头,涂点唇膏,你可以看着我。”

“你要我把窗关上吗?”

“不用,”她说。“就这么冷点挺好。”

“你爱谁?”

“你,”她说。“我们俩运气不够好,对吗?”

“我不知道,”上校说。“去吧,去梳梳头。”

上校走进浴室,打算洗漱一下吃晚饭。房间里唯一令人不满的就是浴室。当年因为把格里迪当作宫殿建造,又急于完工,因此在建筑结构上没有考虑浴室的位置,后来利用走廊补建了浴室,如果有人要用浴室,需要提前通知,以便及时烧水并放好干净的浴巾。

这浴室是由房间一角随意隔出一块建成的,上校觉得,它像一个怕遭袭击的防守阵地,而不像准备进攻的战场。他洗了洗脸,督促自己照了下镜子,看看是否还有唇膏的痕迹。他端详着自己的脸。

这张脸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工匠在木头上凿出来的,他想。

他先看了看那些形状各异的凹凸疤痕,这是整形手术之前就留下的,又看了看脑部的细小疤痕,经过高明的整形手术,这些疤痕只有内行才能看出来。

不错,这就是我能奉献出来的相貌或外表,他想。这真是他妈的可怜的奉献。唯一庆幸的是被太阳晒成了褐色,总算遮掩了一点儿丑陋。可是,基督啊,我是多么丑啊。

他没有注意自己那双旧钢刀似的眼睛和眼角上细细长长的笑纹,也没有注意受过伤的鼻子,那鼻子很像最古老的古罗马斗士雕像的鼻子,同样也没去注意那张本性和善但有时却显得冷酷无情的嘴。

见你的鬼去,他对着镜子说。你这百孔千疮的倒霉鬼,还能重新和女人交往吗?

他从浴室走回房间,又像第一次冲锋陷阵时那样年轻了。一切没有价值的东西都留在浴室了。他想,那里一直就是放这些东西的地方。

昔日的雪在哪里?以往的雪在哪里?那一切都流进了厕所。

那个名叫雷娜塔的姑娘打开了高高的衣柜门,柜门里面全镶着镜子,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她梳理头发并不是爱慕虚荣,也不是为了让上校高兴,虽然她知道这能让他高兴。她挺费劲地梳着,一点不顾惜头发,因为她的头发非常浓密,就像农妇或贵族美女的头发那样充满生气,很难梳理得服服帖帖。

“风儿把头发吹得缠结在一起,”她说。“你还爱我吗?”

“爱,”上校说。“我能帮你一下吗?”

“不,我从来不用别人帮着梳头。”

“你朝我侧身站着。”

“不。这些轮廓特征都要留给五个儿子,也可以让你把头枕在上面。”

“我只想着你的脸,”上校说。“谢谢你提醒我,我的注意力又出毛病了。”

“我太无礼了。”

“没有,”上校说。“在美国,人们用钢丝和海绵橡胶侍弄头发,那些玩意儿就跟坦克座椅里的东西一样。你从来弄不清那么弄究竟有没有道理,除非你跟我一样,是个爱淘气的坏孩子。”

“这儿可不一样,”她说,把已经分成中缝的头发往前梳,头发全都梳到了一侧的脸颊下,然后再把它斜着朝后拢,头发便披散在双肩上。

“你喜欢头发弄得整齐吗?”

“它还不太整齐,可是很可爱。”

“假如你赞赏整齐的发型,我可以把头发盘上去或是梳成类似的式样。不过我不会用发卡,那东西看上去挺傻。”她的声音是如此美妙,总是让他想起帕勃洛·卡萨尔斯[帕勃洛·卡萨尔斯(1876—1973),西班牙大提琴家、指挥家和作曲家,以完美的音乐表现和音乐修养而闻名。]演奏的大提琴,使他觉得好似有伤口在心里隐隐作痛,难以忍受。可是你一切都能忍受,他想。

“我非常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上校说。“你是我认识或见过的女人中最美的,甚至比那些优秀画家笔下的美人还美。”

“真奇怪,那幅画怎么还没送来。”

“我很高兴能得到这幅画,”上校说,这会儿他不知不觉地又变成了将军,“可那画布看上去就像死马的皮。”

“请别这么粗鲁,”姑娘说。“今晚我不喜欢你粗鲁。”

“我不小心记起了我那肮脏职业的行话。”

“别这么说,”她说。“用你的手臂搂住我,要温柔些,做得好一些。那不是肮脏的职业,那是最古老最崇高的职业,尽管大多数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并不够格。”

他紧紧地抱住她,但小心不把她弄痛。她说:“我不喜欢你成为一个律师或是一个牧师,也不喜欢你做商人,也不要你取得什么伟大成功。我就爱你干自己的职业,我爱你。要是你乐意,请在我耳边说悄悄话。”

上校紧抱着她,用自己那颗受过创伤的心在她耳边真诚而温柔地说着悄悄话;他的低语轻得刚刚能听清,就像一条安静的狗紧贴在你耳旁低吠。“我爱你,小魔鬼。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不在意我们会失去什么,因为月亮是我们的母亲和父亲。现在让我们下楼去吃饭吧。”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轻极了,不爱他的人是无法听出来的。

“好的,”姑娘说。“好的。但是得先吻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