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正在去威尼斯的路上,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他是如何渴望着那儿。大型“别克”车把圣多纳镇最后的景物抛在了车后,驶上了皮亚韦河上的桥。

他们过了桥,来到战时属于意大利的一侧河岸,他又看到了那条低洼的道路。这条路平坦而不起眼,跟所有沿河岸修筑的道路一个样,但他却能辨认出往日的作战地点。汽车载着他们在笔直平坦的路上疾驶,路两旁的河边上栽着柳树,当年河里漂的都是死尸。那次进攻临近结束时,发生了大规模的厮杀,当时天气炎热,在河边和路上清扫战场时,有人命令把尸体都抛到河里。不幸的是,河下游的几道水闸仍控制在奥地利人手中,他们关闭了闸门。

于是河里的水几乎不再流动,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尸体不分国籍地浮在水面上,脸有的朝上有的朝下,身体在水中肿胀得变了形。后来,成立了专门的机构,派劳工队在夜间把尸体捞起来后埋在路边。上校留意地看了看路边,想找出草木特别肥沃的地方,可是没有发现什么。河面上浮着许多野鸭和鹅,沿路都有人在钓鱼。

那些尸体后来又被掘出来,上校想,被埋到内尔维萨附近的大公墓去了。

“我们在这一带打过仗,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上校对司机说。

“这个鬼地方地势太平,打起仗来可不容易,”司机说。“你们占领了那条河吗?”

“是的,”上校说。“我们占领了,后来一度失守,最终又夺了回来。”

“在这儿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找不见一个可以掩蔽的地方。”

“麻烦就在这里,”上校说。“你只能利用一些难以辨认的物体,它们看上去非常小,譬如壕沟、房子、河堤和矮树丛。这儿跟诺曼底很相似,只是地势更平坦。我想,在荷兰打仗一定跟这儿差不多。”

“这条河肯定一点儿不像拉皮托。”

“那时候它是条相当不错的河,”上校说。“没有造这些水力发电站之前,河的上游水很多。水变浅了后,水底的鹅卵石和圆砾石中间出现了很深很讨厌的沟槽。以前这儿有个地方叫格拉韦·德·帕帕多波里,情况更糟糕。”

他很清楚,任何一个人把自己的战争经历讲给别人听,都会让听的人感到乏味,于是他不再说话。人们总是以自己的目光来看待战争,他想。一般说来,任何人都不会对战争感兴趣,除了士兵,而士兵人数并不多。他们被训练成士兵,可其中的佼佼者又会战死,此外,他们总是为某些目的而拼命钻营,对其他一切都不闻不问。他们只想着与自己经历有关的事,当你说话时,他们盘算着该怎样迎合你,以便求得职位提升或得到特殊的利益。用那些事来烦这小伙子没什么意思,别看他佩戴着作战部队的标志、紫心勋章和其他一些玩意儿,他可绝不是一个士兵,只不过在违背意愿的情形下,被安排穿上了军装,他选择留在军队里,显然是为了个人的一些利益。

“你当兵以前干什么,杰克逊?”他问道。

“我和哥哥在怀俄明州的罗林斯开了个汽车修理厂,先生。”

“你打算回那儿去吗?”

“我哥哥在太平洋战争中被打死了,后来代管工厂的那家伙不务正业,”司机说,“我们的投资全完了。”

“真糟糕,”上校说。

“你一点没说错,糟透了,”司机说,接着又补了一句:“先生。”

上校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路。

他知道沿着这条路再往前开,很快就要到他一直期待着的拐弯处了,但他还是觉得急不可待。

“注意留神,在这条收费公路的岔路口朝左拐,开到土路上去,”他对司机说。

“你觉得我们这辆大车能通过那些低洼的土路吗,先生?”

“试试吧,”上校说。“妈的真不错,伙计,三个星期没下雨了。”

“我信不过这儿地势低洼的土路。”

“如果陷进泥地里去,我会找头牛把你拉出来。”

“我只是担心车出问题,先生。”

“还是多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在第一个岔道口往左拐,只要你看着能开过去就行。”

“看样子就是前面那个有矮树丛的地方,”司机说。

“我们后面没有车,稍微往前开一点停下,我要过去看一看。”

他下了车,穿过路面坚实的宽阔公路,看了看岔路口那条狭窄的土路,路边有一条水流湍急的水渠,对岸是茂密的矮树林。一座低矮的红色农舍和一个大粮仓在矮树林的后面。路面很干燥,连马车的车辙印都没留下。他又回到汽车里。

“是条林荫大道,”他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先生。那是你的车,先生。”

“我知道,”上校说。“这车还在分期付款呢。可是,杰克逊,每回你从公路上拐到岔道上去,都这么心神不定吗?”

“不是,先生。可一辆吉普车和这种低车身的车子完全是两码事。你知道这辆车的底盘离地面间隙小,车身容易损坏。”

“车尾行李箱里有一把铁铲,还有铁链。等车出了威尼斯,你再操心我们有什么麻烦吧。”

“以后一路上都开这辆车吗?”

“现在还不知道,以后再看。”

“请想一想挡泥板,先生。”

“我们大不了像俄克拉荷马的印第安人那样,把挡泥板去掉一截,这辆车的挡泥板太大。除了发动机,什么都显得累赘。杰克逊,这辆车的发动机实在是棒,有一百五十匹马力。”

“没错,先生。驾着这种大引擎车在平坦的公路上开,真是一种乐趣。所以我不愿让它出差错。”

“你真行,杰克逊。现在不要担心了。”

“我不担心,先生。”

“这样就好,”上校说。

他自己也没费心想什么,因为这时他看见有一张船帆,正在前面那一排茂密的棕色树林后移动,那是一张红色的大帆,从桅杆顶倾斜地往下挂着。在树林后面慢慢地移动。

为什么每当看见帆船沿着岸边移动,你就会觉得心动?上校想,为什么看见毛色无光行走迟缓的大公牛,你也会心动?一定是因为它们的步态、模样、体形和毛色。

可是一头漂亮的大骡子或是一队壮实的驮载货物的骡子也会使我心动。还有丛林狼和灰狼,它们的动作和其他野兽完全不同,它们一身灰色,充满自信,高昂着头,双眼射出凶狠的光,每当我看见它们,也不由怦然心动。

“你在罗林斯郊外看见过灰狼吗,杰克逊?”

“没有,先生。在我出世前,它们就绝迹了,被人们用药毒死了。不过,丛林狼倒有不少。”

“你喜欢丛林狼吗?”

“我喜欢听它们在夜晚嗥叫。”

“我也是,胜过其他一切,除了看帆船在两岸之间行驶。”

“有条船正从那儿过呢,先生。”

“正在西雷河道上,”上校告诉他,“那是一艘开往威尼斯的平底驳船,现在风从山上过来了,船行得很快。如果风不停,今天夜里很可能转冷,风还会把大群野鸭带过来。在这儿往左拐,我们就沿着这条水道走,这里的路很好。”

“我家乡那儿没多少鸭子好打。但是在内布拉斯加州的普拉特河一带,鸭子却很多。”

“你想在我们去的那地方打野鸭吗?”

“恐怕不行,先生。我可不是个好射手,我宁愿在睡袋里躺着。这会儿正是星期天早上,你知道。”

“我知道,”上校说。“只要你喜欢,可以在睡袋里一直躺到中午。”

“我带了驱虫剂,睡个安稳觉没问题。”

“驱虫剂不一定用得上,”上校说。“你带了应急口粮或多维饼干吗?这儿吃的可都是意大利食品。”

“我带了一些罐头备用,还可以分点给别人。”

“太好了,”上校说。

他朝前面望去,想看看这条沿河的小路在哪儿跟公路重新汇合。他知道,在今天这么晴朗的日子里准能看到。前面是褐色的沼泽地,就跟冬天里密西西比河口派勒特镇那一带的沼泽地一样,强烈的北风吹弯了芦苇。越过这片沼泽地,他看见托切洛[威尼斯湖岛上的村庄,建于452年,古时曾为繁荣的城市,著名建筑有圣母升天塔大教堂遗迹和圣福斯卡教堂。]的教堂那方形的塔楼,以及再远一些的布拉诺[威尼斯的东北郊区,由威尼斯潟湖的四个小岛组成,以花边编织手工业闻名。]高高的钟楼。海水呈现出石板瓦的蓝灰色,他看见有十二条平底驳船乘着风势向威尼斯疾驶。

我还得等一等,等过了诺格拉城北面的德塞河,才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想。回想起来也真奇怪,那年冬天为了保卫这座城市,我们一直沿着这条水道向进攻的敌人反击,可是却从未见过它。有一回,我到了诺格拉城附近,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晴朗,一样寒冷,我站在对岸第一次看见了它,不过始终没有走进城里去。尽管如此,这也是我的城市,因为还是个小伙子时,我就为它而战,而今我已年过五十,他们知道我为它战斗过,也算得上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中的一分子,他们会待我很好。

你认为那就是他们要待你好的原因吗,他问自己。

可能吧,他想,他们所以有可能待我好,因为我是胜利者一方的上校,不过,我并不确信这一点,无论怎样,我不希望如此,这里不是法国,他想。

你为一个你喜爱的城市而奋勇战斗,你对那里的一切都非常在意,生怕损坏了不该损坏的,那么,如果你的脑子还清醒,你就该小心不要再回去,因为总会碰上些打过仗的军人,他们会因为你那样攻打这座城市而憎恶你。Vive la France et les pommes de terre frites.Liberté,Venalité,et Stupidité.[法文:法兰西和炸土豆万岁。自由、贪财和愚蠢。]法兰西军事思想的伟大清晰性。自杜比克以来,他们还未产生过一个军事思想家。就连他也只是个浅薄的爱冲动的上校。芒让[夏尔·芒让(1866—1925),法国将军,毕业于著名的圣西尔军校,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先后统领第六军、第十军。]、马其诺[马其诺(1877—1932),曾任法国陆军部长,20世纪30年代由其建议在法国东北部边境修筑了一道防线,命名为马其诺防线,以抵御德国人的进攻,但该防线并未包括法比边界,德军在二战中正是从比利时边境进入法国。马其诺防线给人一种虚假的安全感。]、甘末林[甘末林(1872—1958),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先后任法国陆军总司令、西线盟军司令,未能阻止德军切断盟军防线袭击法国,1940年被撤职。],任你们选择,先生们。三种战略思想体系。一、迎面痛击敌人。二、隐蔽起来但暴露出无法躲藏的左翼。三、像鸵鸟那样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坚信法国军事力量的伟大,然后拔脚撤退。

拔脚撤退听上去简洁而又轻松。确实,他想,每回你考虑问题过于简单时,你就变得不公正。想想所有那些在抵抗运动中表现出色的人,想想既会打仗又会组建军队的福煦[福煦(1851—1929),法国元帅,第一次大战中,福煦率领新组建的第九军,成功地阻止了德军的进攻。],想想那些人有多出色。想想你的好朋友,想想那些战死的人。好多事都该想想,再想想你那些最要好的朋友,那些你认识的最优秀的人。别难过,也别犯糊涂,可是这和把从军打仗作为职业又有什么关系?别去想它了,他对自己说,你是来旅行散心的。

“杰克逊,”他说,“这儿让你觉得愉快吗?”

“是的,先生。”

“很好。我们很快就会到一个地方,我想让你看看那儿。只要看一眼就行。从头到尾决不会让你不好受。”

真不知道这会儿他想怎么整治我,司机想,就因为他曾经是个大人物,他觉得自己样样都懂。假如他过去真是个可敬的大人物,为什么不保持大人物的风度呢?他在战争中被打得满身是伤,连脑子都不正常了。

“那地方到了,杰克逊,”上校说,“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去看一眼。”

上校和司机走到大路上朝威尼斯方向的那一边,向湖对岸望去,只见从山上刮来的强烈冷风把湖面吹得水波翻涌,映在水中的建筑物轮廓像画在纸上的立体图一样清晰。

“前面正对着我们的就是托切洛,”上校指给他看。“以前被西哥特人[公元5世纪时入侵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哥特族人,他们不断企图扩大自己的领土,8世纪初被穆斯林消灭。]从大陆上赶出来的人就住在那儿。他们建造了那种带方塔的教堂。曾经有三万居民住在那里,他们盖了教堂来颂扬、祭拜自己信仰的神。后来,教堂造好以后,西雷河口被泥沙淤塞,也有可能是洪水泛滥改变了河道,使得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一带地方全被水淹了,于是蚊子繁衍,疟疾横行。人们开始病倒死去。长者们开会商量后决定迁往没有疾病流行的地方,那个地方可以从水上抵御来犯者,西哥特人、伦巴第人[公元6世纪时侵入意大利并在意北部建立了王国的日耳曼民族。]和其他强盗无法侵入,因为他们没有海上作战的力量,而托切洛的年轻人和水打交道个个都是好身手。他们把房子拆了,把拆下的石料全装到平底驳船上,就像我们刚才见到的那种,然后建成了威尼斯。”

他停了一下。“我使你觉得厌烦了吧,杰克逊?”

“不,先生,我对威尼斯的创始者正好一无所知。”

“创始者就是托切洛人。他们坚忍顽强,在建筑方面有很出色的鉴赏力。他们从那边海岸上游的小村庄卡奥雷迁来,当西哥特人入侵时,附近城镇乡村的居民全都投奔他们而去。有一个托切洛的年轻人把武器往亚历山大里亚运,他在那里找到了圣马可[圣马可(?—336),意大利籍教皇(336年在位),现存的罗马圣马可教堂据说是由他所建。]的遗体,为了不被关卡的异教徒士兵发现,他把遗体藏在一车新鲜的猪肉下面偷运了出去。这个青年把圣马可的遗体运到了威尼斯,他是他们的庇护神,他们为他盖了一座教堂。不过在那个年代,他们已经同很远的东方国家通商,因此以我的眼光来看,他们的建筑具有很明显的拜占庭风格。以后的建筑再也没超过托切洛初期的水平。那边就是托切洛。”

是的,那的确是托切洛。

“那个有许多鸽子的广场就是圣马可广场?旁边还有一个像豪华大影院似的大教堂,是那儿吗?”

“正是,杰克逊。你的眼力不错。你观察的角度很准确。现在把你的目光投向比托切洛远一些的地方,你就能看见布拉诺漂亮的钟楼,它的倾斜度几乎和比萨斜塔一样。布拉诺是个小岛,人口密集,那儿的女人会编织美丽的花边,而男人们只管让女人们生孩子,他们在另一个岛上的玻璃工厂干活,就是那边那个小岛,你能看到那儿也有一个钟楼,它的名字叫穆拉诺。他们白天为世界上的富人制造精美的玻璃器皿,下班了就坐小轮船回家制造婴儿。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和老婆一起过夜,一些男人在晚上撑着方头平底船,带着猎枪,在前面那个湖边的沼泽地外围打野鸭。每逢有月亮的晚上,枪声彻夜不停。”他停顿了一下。

“把目光投向比穆拉诺更远的地方,你就能看见威尼斯了。这是我的城市。本来还有许多地方可以指给你看,讲给你听,但是我想该上路了。再好好看一眼吧,从这里看,可以了解这个城市经历过的一切。可惜没有人从这里看这个城市。”

“从这里看景色很美。”

“好了,”上校说,“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