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再待几天,您会介意吗,爸爸?”米基问道。

“不,当然不会了。我挺高兴的。你们公司那边没问题吧?”

“没问题。”米基说道,“我给他们打过电话了,这个周末之前都不需要我回去。他们在这件事上还挺通融。蒂娜也会在这儿过完周末。”米基说。

说完他来到窗边,向外看了看,接着双手插在兜里穿过房间,抬起头来凝望着书架,然后冷不丁以一种局促的声音开口说话了。

“知道吗,爸爸,我真的很感激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最近我刚刚意识到……呃,意识到我一直以来是多么的忘恩负义。”

“从来都不存在什么感激不感激的问题。”利奥·阿盖尔说,“你是我儿子,米基。我一直都是这么看待你的。”

“您对待儿子的方法挺奇特的,”米基说,“从来没对我发号施令。”

利奥·阿盖尔微微一笑,是他特有的那种疏离而淡然的微笑。

“你真的觉得那是作为父亲唯一的作用吗?”他说,“对他的孩子们发号施令?”

“不,”米基说,“没有,我觉得不是的。”他急急忙忙地继续说下去,“我一直是个他妈的白痴!没错,一个他妈的白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是可笑啊。您知道我想要干什么,知道我正打算做什么吗?我想去远在波斯湾的一家石油公司谋个职位,而那正是母亲一开始想要安排我去干的事啊——去一家石油公司。但我那会儿说什么都不接受!非要甩开她自己来。”

“你那会儿正好在那个年纪。”利奥说,“你想要自己的路自己选,痛恨别人替你做出的任何选择。你向来都是那个样子,米基。假如我们想给你买件红毛衣,你就会坚持要件蓝的,但其实你一直想要的可能就是件红的。”

“是这么回事儿。”米基笑了一声,说道,“我一向是个对什么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家伙。”

“还是年轻啊。”利奥说,“就是要为所欲为,害怕被套上缰绳,害怕被装上鞍子,害怕受制于人。每个人在这一生中都会有一段时间有这种感觉,不过最终,我们还是不得不面对。”

“对啊,我想是这样的。”米基说。

“我很高兴,你对将来有了打算。”利奥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仅仅当个汽车销售员或者给人做做演示什么的,对你来说不够好。说起来虽然还不错,但终究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我喜欢汽车,”米基说,“我喜欢发挥出它们的最佳性能。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也能说出一套一套来。各种行话、套话、溜须拍马屁的话,不过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去他妈的吧。再怎么说,这是个跟车辆运输有关的工作,能控制汽车的检修保养。是相当重要的呢。”

“你要知道,”利奥说,“任何时候你都有可能需要一些钱,去买进你认为值得的产业什么的。钱就在那儿,随时可以用。你也知道自由裁量信托的事吧,我都做好准备了,只要交易的细节能通过并且被接受,需要的钱我都可以批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会听取专家的意见。但钱就在那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只要你需要。”

“谢谢,爸爸,但我不想靠您来养着我。”

“这不是养着你的问题,米基,那就是你的钱啊。肯定会转交给你的,跟对其他几个孩子一样。我只有财产指定权,决定什么时候给你和怎么给你。但那不是我的钱,不算是我给你的。那是你的。”

“其实那是妈妈的钱。”米基说。

“信托基金在几年前就设立了。”利奥说。

“我一分钱都不想要!”米基说,“我不想碰它!我不能!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不能。”和父亲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迟疑不决地说道:“我不……我不是有意这样说的。”

“你为什么不能碰那些钱?”利奥说,“我们收养了你。也就是说,我们要为你承担全部的责任,包括经济上的,还有其他方面,这是一种职责。你会像我们的亲生儿子一样被抚养长大,并且这一生都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我想要自食其力。”米基重复道。

“是啊。我明白你确实想……那好吧,嗯,米基。不过如果你改主意了,别忘了钱就在那儿等着你呢。”

“谢谢您,爸爸。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或者说哪怕不理解,至少能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我希望我能够解释得更好些。您知道,我并不想因此而受益——我不能因此而受益——哦,真他妈该死,想说清楚这个太难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就像有什么东西撞在了门上一样。

“我猜是菲利普。”利奥·阿盖尔说,“米基,你能替他把门打开吗?”

米基走过去开了门,菲利普操控着他的轮椅进了房间。他愉快地咧嘴一笑,跟他们两个人打了招呼。

“你很忙吗,先生?”他问利奥,“如果很忙就直说。我会保持安静不打扰你的,我只是来随便看看书架上的书。”

“不忙,”利奥说,“我今天没什么事情要干。”

“格温达不在?”菲利普问道。

“她打过电话来说她头疼,今天来不了了。”利奥说,声音显得波澜不惊。

“我明白了。”菲利普说。

米基说道:“好啦,我该去找找蒂娜了,让她出去散会儿步。那姑娘痛恨新鲜空气。”

他迈着轻快而有活力的步伐走出了房间。

“是我搞错了吗?”菲利普问道,“还是说米基近来有了变化?他不再像平常那样对整个世界都那么横眉竖目的了,是吗?”

“他正在长大,”利奥说,“做到这一点花了他很长时间。”

“嗯,他挑了个很奇怪的节骨眼儿振作起来了。”菲利普说,“昨天跟警方的会面可真说不上令人鼓舞啊,你觉得呢?”

利奥平静地说:“整个案子要重新展开调查,这当然是件痛苦的事情。”

“像米基这样的小伙子,”菲利普沿着书架前行,一边漫不经心地拽出一两本书来一边说道,“你觉得他有良知吗?”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菲利普。”

“不,并不奇怪。我刚才正在琢磨他。这就像是唱歌五音不全似的,有些人是真的丝毫不会感到内疚或者自责,甚至都不会为他们的行为感到懊悔。杰奎就不会。”

“是,”利奥说,“杰奎肯定不会。”

“而我想要知道的是,米基怎么样?”菲利普说。他停顿了一下,接着以一种超然世外的口吻继续说道:“你介意我问你个问题吗,先生?你对于你们这个由收养来的孩子组成的家庭,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了解呢?”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菲利普?”

“我想只是好奇吧。要知道,人总是想弄明白,这里面遗传所起的作用有多大。”

利奥没有回答。菲利普目光炯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

“或许,”他说,“我问这个问题让你为难了。”

“这个嘛……”利奥说着站起身来,“说来说去,你又凭什么不能问呢?你是这个家里的一员。此时此刻,这个问题问得正中要害,这个谁都无法掩饰。但正如你所说的,我们这个家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收养家庭。你太太玛丽是合法的正式收养,而其他几个孩子都是通过不那么正规的方式来到这个家里的。杰奎是个孤儿,是由他的老祖母交给我们的。她后来死在了德军的空袭中,而杰奎就留下来和我们待在一起了。就是这么简单。米基是个私生子,他妈妈只对男人感兴趣。她想要一百英镑,我们给了她。我们一直不知道蒂娜的母亲后来怎么样了。她从来都没给孩子写过信,战争结束以后也从没来要求把她领回去,而想要找到她,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赫斯特呢?”

“赫斯特也一样,是个私生女。她母亲是爱尔兰一家医院里的年轻护士。赫斯特被送到我们这里来没多久她就嫁给了一个美国大兵。她恳请我们收留这个孩子,压根没打算告诉她丈夫世上有这个孩子存在。战争结束后,她跟着丈夫去了美国,而我们也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全是悲惨的往事啊。”菲利普说,“都是些没人要的可怜的小家伙。”

“是啊,”利奥说,“这也正是蕾切尔对所有孩子都感情深厚的原因啊。她决心要让他们感受到关爱,给他们一个真正的家,要成为他们真正的妈妈。”

“确实是善举啊。”菲利普说。

“只不过……只不过事情的发展没有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利奥说,“她秉持着一个信念,那就是血缘关系并不重要。但你知道,血缘关系很要紧。亲生子女的身上通常会有某种东西,某种性格气质上的特点,某种感受方式,这些东西你可以意会而无需言传。而你与收养的孩子之间就没有这种纽带。对于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不会有那种直觉。当然了,你也可以去判断去猜测,运用你的想法和感觉,但你要很明智地认识到,那些想法和感觉可能与他们的想法和感觉有着天壤之别。”

“我想,一直以来你都懂得这一点。”菲利普说。

“在这个问题上我告诫过蕾切尔,”利奥说,“不过当然了,她并不相信。她不想相信这个。她想让他们都变成她的亲骨肉。”

“在我看来,蒂娜像一匹黑马一样让人捉摸不透。”菲利普说,“或许是因为她有一半非白人的血统吧。她父亲是谁,你知道吗?”

“我认为是个海员什么的。可能是个东印度水手。她母亲嘛,”利奥干巴巴地补充道,“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谁也不知道她会对事情做出什么反应,或是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话太少了。”菲利普顿了一下,接着突然问道,“关于这件事情,有什么是她知道而又没说出来的呢?”

他看到利奥·阿盖尔正在翻动文件的手停下来了。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利奥开口了。

“你为什么觉得她没有把所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呢?”

“得了吧,先生,那也太显而易见了,不是吗?”

“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显而易见。”利奥说。

“她知道些什么。”菲利普说,“你觉得会不会是对某个特定的人不利的事情?”

“我觉得吧,菲利普,如果你能原谅我这么说的话,在这里猜来猜去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人很容易臆想出很多事情。”

“你是在警告我别沾这件事吗,先生?”

“这真是你的事吗,菲利普?”

“你言下之意是说我又不是警察?”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警察得履行他们的职责,他们得去进行调查。”

“而你不想进行调查?”

“或许吧,”利奥说,“我有点儿害怕我可能会发现的东西。”

菲利普坐在轮椅里,手因为激动而攥得紧紧的。他轻声说道:“也许你知道是谁干的。对吗,先生?”

“我不知道。”

利奥唐突而有力的回答吓了菲利普一跳。

“不知道。”利奥说道,同时把手放到书桌上。突然之间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是菲利普所熟悉的那副脆弱、单薄、内向寡言的样子。“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你听到没有?我不知道。对此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我……我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