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订位系统、一天五场、戏院宿舍、地铁网络和综艺杂志出现之前,百老汇的萌芽时期,在规划第一场杂耍表演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规矩:特技表演排在第一个。

为什么特技表演要排在第一个?从来没有人解释过;不过节目单上所有的人,包括特技表演人,大家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礼遇罢了。因为即使在演艺业的幼儿期,大家就已经公认,第一个节目是获得最少掌声的节目。多年来,不管在什么场所,不管人们对他们的称呼有何不同,特技表演人总是杂耍大餐的开胃菜而已。因为如此,时至今日,他们虽然卖力地随着序曲的节奏表现着他们奇妙的肌肉,他们的表演却也代表着整个特技表演人的沉默和韧性。

雨果·宾克霍夫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个行业的奇怪背景。他只知道他的父亲在德国一个巡回剧团中也是特技表演人,所以他拥有强壮的肌肉以及绝佳的精力和弹性,而且没有什么比一个闪闪发亮的秋千更能让他感到满足了。有了他的秋千、他的玛拉和从西雅图到欧茨巧比的观众的掌声,他觉得非常满意。

雨果以玛拉为荣,她是个小巧结实又漂亮的女人,她像猫一样轻快敏捷,并有着猫样的绿色眼睛。他是在经纪人布莱格曼的办公室见到她的,他那宽阔胸膛下的内心告诉他,这是他的命运,他的女人。当他们在印第安那波利斯的第三场和第四场表演之间结婚时,就是玛拉把表演重新命名为“阿特拉斯及其伙伴”。这是玛拉费尽唇舌去争取更好的报酬,是玛拉构思并把最后一幕的转轮焰火做得尽善尽美,是玛拉那玲珑的身材和在高空秋千上柔软的回转,以及她那慵懒的微笑,使“阿特拉斯及其伙伴”成为“由东岸到西岸最精彩的特技娱乐”,并且赢得了综艺杂志的大幅报道,更使他们与布莱格曼旗下一流的表演者并驾齐驱。

每一个人都喜欢他的玛拉,宾克霍夫知道得非常清楚。谁能抗拒她呢?在波士顿与舞群合作演出的男中音,纽瓦克的喜剧演员,水牛城的踢踏舞者,华盛顿的慢板芭蕾舞者。现在有更多了——泰斯·寇斯比(歌唱和快板者),伟大的戈尔迪(胡迪尼的传人),水手山姆,低级喜剧演员。他们依照同一个节目单表演了好几个星期,他们也都爱着睡眼朦胧的玛拉,而宾克霍夫以宽容的微笑,愚蠢迟钝地因为他们的羡慕而沾沾自喜。难道他的玛拉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女特技演员和最可爱的动物吗?

而现在玛拉死了。

就是宾克霍夫本人,在那温暖的春夜,带着憔悴苦恼的容貌,传达出这个警讯的。直到清晨五点钟,玛拉还没有回到他们位于四十七街由戏院供宿的房间。昨晚在大都会戏院演出结束之后,他还陪同他的妻子研究新花样。他们彩排之后,他匆忙地换衣服,把她留在他俩的更衣室中。他与布莱格曼有个约会,要讨论新合约的条款。他答应稍后与她在房间内会合。但等到他回去之后——噢!没有玛拉。他急忙赶回戏院,但戏院的门已经锁上了。他整个晚上都在等待……

“或许是出去喝酒了,兄弟,”西四十七街派出所的值班警察打着哈欠说,“回家睡一觉就没事了。”

但宾克霍夫很激动,用了很多手势:“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也打了电话到戏院去,但没有人接听。队长,找到她,拜托!”

“这些讨厌鬼,”值班警察对一个懒洋洋的刑警叹口气,“好吧,巴尔第,看看你能做些什么。如果她在哪个餐馆吃东西的话,好好给她一拳。”

所以巴尔第和那苍白的巨人就一起出来,看看他们能做些什么。他们发现大都会戏院上锁了。如同宾克霍夫所说的,当时已经接近清晨六点,太阳已渐渐出来,巴尔第把宾克霍夫拖进一间餐厅去喝咖啡。他们在戏院附近一直等到七点,守门兼司钟的老波卡来了,才替他们开门。他们走到后台“阿特拉斯及其伙伴”的化妆室,发现玛拉被吊死在一根洒水管上,漂亮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又旧又脏的绳索,粗得像系船索。

宾克霍夫坐下来像个哑巴,两手抱着蓬松乱发瞪着她妻子悬挂的尸体,那深沉的哀伤仿佛是天神掉到地面上了。

当埃勒里·奎因先生穿过后台一大群嘈杂的记者和刑警,向化妆室门口的维利警官证明他的身份之后,他发现他的警官父亲正在一大堆杂物的小房间内,面对一群紧张的戏院人员,进行简单的侦查。现在才不过九点钟,埃勒里咕哝着。但不论是高大的维利警官或是矮小的奎因警官,对他的咕哝都充耳不闻。事实上等他快速地瞄了一眼还挂在洒水管上的尸体之后,他的咕哝立刻就停止了。

宾克霍夫红着眼睛,瘫坐在他太太化妆桌前的椅子里。

“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他低声说道,“我们排练新的招式。我走了,是为了与布莱格曼先生的约会。”一个肥胖、眼光冷峻的男人,经纪人布莱格曼,草草地点点头,“全部就是这样了。是谁——为什么——我不知道。”

维利警官以轻柔的贝斯嗓音叙述事实。埃勒里再看一眼死去的女人。在紧身衣下,她那结实的大腿肌肉因死亡而僵硬突出。她的绿色眼睛睁得大大的。而她轻微的摆动好像在跳着死亡之舞。埃勒里转头看着其他的人。

在那里的有管区警员巴尔第,他突然间变成新闻记者最欢迎的人。一个高高瘦瘦看起来像贾利·古柏的人,叨了根烟站在布莱格曼的旁边——泰斯·寇斯比,那个牛仔歌者,他倚着脏兮兮的墙壁,冷酷厌恶地盯着伟大的戈尔迪。戈尔迪有个鹰钩鼻,光滑的黑须,修长的手指以及黑色的眼睛,他什么都没说。滑稽演员小山姆,在他疲惫的眼睛下有紫色的眼袋,而他似乎迫切地需要喝酒。但剧院经理乔·凯利则不需要,因为他闻起来就像是酿酒的人,而且他不断地说着醉语和淫秽的话。

“你结婚多久了,宾克霍夫?”奎因警官咆哮着问道。

“两年。在印第安那波利斯结的,警官先生。”

“她以前有没有结过婚?”

“没有。”

“你呢?”

“没有。”

“她或你有没有仇人?”

“老天,没有!”

“你们情感好吗?”

“我们彼此相爱。”宾克霍夫喃喃说着。

埃勒里走到尸体旁边往上看。她的手腕被反绑在身后,用的是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她的脚踝也一样。她的脚离地一米。一张坏了的梯子靠在墙上,已折叠起来。他凝神思索:一个人站在梯子上可以很轻易地够到洒水管,把绳索抛过去,并把尸体吊起来。

“梯子被发现的时候就是靠在那面墙上的吗?”他低声问警官,他正好来到他身后,兴趣盎然地注视着死者。

“是啊。它平常都是放在靠近灯光控制板的地方。”

“那么就不是自杀了,”埃勒里说道,“至少这有些意义。”

“身材不错,不是吗?”警官羡慕地说。

“维利……这是一个美丽的麻烦。”

那条脏绳子使他着迷。它紧紧地绕了死者的喉咙两圈,平行地,遮住了她的肌肤。就像乌干达女人的铁项链一样,在她右耳下方打了一个大结。另外一个结则把绳子固定在水管上方。

“这条绳子是从哪儿来的?”他突然问道。

“绑在后台的一个旧皮箱上,奎因先生。皮箱已经放在这里好几年了。在道具间。里面没有东西,是某个团员留下的。要看看吗?”

“我听你说的就可以了,警官。道具间,哦?”他踱回门边,再次端详人群。

宾克霍夫还在喃喃地诉说他和玛拉是多么的快乐,他会怎么对付绞玛拉美丽脖子的那个可恶的魔鬼,他的大手痉挛般地开开合合。

“她就像是一朵花,”他说,“就像是一朵花。”

“疯子,”经理乔·凯利骂道,移动双腿像个头昏眼花的拳击手一样,“她是个放荡的女人,警官,要我来说的话。”然后他斜着眼睛看着奎因警官。

“放荡的女人?”宾克霍夫艰难地说道,霍地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滑稽演员山姆快速地眨着他那肿胀的小眼睛,并用沙哑的声音说着:“你疯了,凯利,疯了。你说这个干什么?他醉了,长官。”

“醉了,我醉了吗?”凯利气得大声尖叫,“好吧,那你问他!”他用颤动的手指向一个瘦高个子。

“这是怎么回事?”奎因警官的眼睛有些发亮,“到这里来,各位先生。你是说,凯利,宾克霍夫太太和寇斯比……有一手?”

宾克霍夫发出像个被困大猩猩的声音并跳向前。他的长手臂像枷锁一般地紧紧掐住牛仔的喉咙。维利警官抓住他的手腕,反剪到背后,普鲁提则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他挣扎着,但眼光却不曾离开那个瘦高个子。瘦高个虽然没有动,但脸却变得非常苍白。

“把他带走,”奎因警官告诉维利警官,“叫几个人看着他,把他留在外面直到他冷静下来。”他们把大口喘气的特技表演者架出房间,“好了,寇斯比,说吧。”

“没有什么好说的,”牛仔慢吞吞地说,但是他的声调有一些凝滞,而且他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我是得克萨斯洲人,我不会轻易被吓倒的,警察先生。他只不过是个北欧佬。至于那个突眼的家伙,”他恶毒地瞪着凯利,“他最好学会把他的陷阱关好。”

“他是个大混蛋!”凯利尖叫,“不要相信他,长官!那个无赖与她的死脱不了干系,我告诉你!从芝加哥到宾城,她一路上都和他眉来眼去的!”

“你说够了,”戈尔迪平静地说,“你看不出来他醉了吗,警官,而且不负责任。玛拉是——很好相处的。她曾经偷偷地跟寇斯比和我喝过一两杯——宾克霍夫不喜欢她喝酒,所以她从不在他面前喝——就只有这样。”

“只是友谊性的,嘿?”奎因警官低声说道,“那么,是谁在说谎?如果你知道什么具体的事情,凯利,说出来。”

“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事,”凯利冷笑,“既然说到这里,长官,戈尔迪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那荡妇的事。他应该可以!前几个星期他才把她从寇斯比那里抢过来。”

“不要吵,你们两个,”当那得克萨斯州人和黝黑络腮胡的人争吵时,奎因警官大吼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凯利?”

死去的女人轻轻地摆动,继续着她那无声的舞蹈。

“前几天我才听到得州佬叫戈尔迪滚开,”凯利很快地说,“因为他的诱拐,而且我昨天才看到戈尔迪与她在包厢里纠缠,那怎么说?一般的扭打,戈尔迪。他真能缠!”

没有人再说什么。高大的得州佬瞪视着那醉汉,手指头都变白了,魔术师戈尔迪除了呼吸外什么都没做。然后门打开了,两个人进来了——助理法医普鲁提医师和一个红脸孔、步履蹒跚的人。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奎因警官说道:“正是时候,医师。不过先不要碰她,让布雷福先看一下上面那个结。去啊,布雷福,在水管上面。用梯子。”

步履蹒跚的人拿起梯子,把它架好,挨着尸体爬上去,看了看在女人耳后和水管上方的绳结。普鲁提医师捏一捏死者的腿。

埃勒里叹口气然后开始踱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尸体旁边的那两个人。

有件事困扰着他,他不知道是什么,不能清楚地找到根源。或许只是一个飘荡的感觉,只是关于那安静摇晃的紧身衣女人的一股张力的气息罢了。但那令他很不安。他有那种感觉……

在那女人梳妆台的第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一把上膛的左轮手枪——一只小巧光亮有珍珠把手的点二二手枪,枪托上有姓名缩写M·B.他眯起眼睛望着他父亲,奎因警官点点头。所以他又多走了几步。然后他突然停下来,他的银灰色眼睛充满怀疑。

在房子中间的木桌上,一堆零碎的物品间有一把尖锐的镀镍拆信刀。他小心地把它拿起来,眯着眼睛对着光,看着它那闪闪发光的刀锋。但没有血迹。

他把它放下并继续搜索。

接着他注意到的是在房间另一边地板上的一个廉价瓦斯炉。它的瓦斯管连在墙上的瓦斯供应口上,但瓦斯开关是关上的。他摸一摸小瓦斯炉,它像石头一样冰冷。

然后他怀着古怪的感觉走向衣橱。不出所料,就在敞开的衣橱门里面,有一个木箱子装满了木匠的工具,最上面是一个沉重的钢制榔头。在箱子附近的地板上有许多木屑,而且衣橱门的边缘是才刨过的,还没有油漆。

此时他的眼睛变得锐利起来了,而且深深感到兴趣。他很快地走到奎因警官身边,低声问道:“左轮枪。那个女人的?”

“是的。”

“最近取得的?”

“不,结婚没多久宾克霍夫就买给她了。为了自我保护,他说的。”

“保护效果很差,我说。”埃勒里耸耸肩,看一看总局来的人。那个脸红红步履蹒跚的人才刚刚由梯子上下来,带着很惊讶的表情。维利警官回来后,带着一把小刀爬上梯子。普鲁提医师在下面等待。警官开始切割绑在洒水管上的绳子。

“衣橱里的工具箱是干什么的?”埃勒里继续问道,目光没有远离死者。

“舞台木匠昨天来这里修理那个门,好像是扭曲了还是怎么了。工会的规定很严格,所以他没做完就走了。里面有什么?”

“里面,”埃勒里说道,“什么都有。”

戈尔迪静静地观察他的嘴巴,埃勒里似乎没有注意到。小个子的滑稽演员山姆缩在墙角,眼睛注视着警官。得州佬无意识地抽烟,没看任何人也没在看任何东西。

“每件事都很简单。这是我所碰到过的最不平常的事件之一。”

奎因警官看起来很迷惑:“但是,埃勒里,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最不平常的事件?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晓得的,”埃勒里不耐烦地说,“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仔细想想你就会觉得惊讶。这个房间里有四件唾手可得的武器——一把上膛的左轮枪、一把拆信刀、一个瓦斯炉和一个榔头。而凶手却刻意用毛巾绑住那女人,刻意地离开这个房间,刻意地穿过舞台到道具间去,从一只弃之有年的旧皮箱上取下脏绳子,把绳子和灯光控制板旁边的梯子带到这个房间来,用那个梯子把绳子抛上水管并打上绳结,然后把那女人吊起来。”

“嗯,但是——”

“嗯,但是为什么?”埃勒里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凶手不用那四种简单方便的方法——射击、刺杀、窒息、敲击——而要那么麻烦地去吊死她?”

普鲁提医师跪在死去女人的旁边,她已经被警官放到肮脏的地板上了。

那个红脸的人蹒跚地走过来说道:“这考倒我了,警官。”

“什么考倒你了?”奎因警官问道。

“这个绳结。”他的手指上拿着一截带着绳结的绳子,“打在她耳朵后面的那个很普通,即使要用来拧断她的颈子也有困难。”他摇摇头,“但这一个,这个打在水管上的结——呃,长官,它考倒我了。”

“一个不常见的绳结?”埃勒里缓慢地说,对它的复杂构造感到困惑。

“我从没见过,奎因先生。这些年来我一直是局里关于绳结的专家,但我从来没看过这种绳结。这不是水手的绳结,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而且这也不是西部式的。”

“或许是个业余者的杰作,”奎因警官喃喃说道,把绳子在他的手指间拉动,“这个结有可能是这么打出来的。”

那专家摇着头:“不,长官,我可不这么认为。这是一种变化结。不是一个意外,打这个结的人很清楚自己要打成这样。”

布雷福蹒跚地走开,普鲁提医师也抬起头来:“该死,在这里我什么都不能做,”他说,“我必须把这个尸体带回停尸间继续工作,助手已经等在外面了。”

“她什么时候死的,医师?”奎因警官皱着眉头问道。

“大概是昨天午夜。没办法再说得更确切了。当然了,她是死于窒息。”

“好吧,给我一个报告。可能没什么,但那也无妨。托马斯,把门房带过来。”

等普鲁提医师和停尸间的人把尸体带走,而维利警官把守门兼司钟的老波卡带进来后,奎因警官咆哮道:“你昨天晚上几点锁门的,先生?”

老波卡声音沙哑而紧张兮兮地说:“对天发誓,警官,我没有其它意思。只是假如凯利先生知道的话他会开除我的。我真的很困——”

“怎么回事?”奎因警官柔和地说。

“昨天最后一场表演结束之后,玛拉告诉我她和宾克霍夫要排练一个新招式。我不想等,你知道,”这老人哭诉着,“看到没有人会在这屋子里待那么晚,清洁女工也都走了,除了舞台的门之外,我把所有东西都锁上了,然后我对玛拉和宾克霍夫说:”等你们走的时候,只要关上舞台的门就好了。‘然后我就回家了。“

“可恶,”奎因警官生气地说,“这下子我们永远不知道到底谁进来过谁没有。任何人都可能潜回来而不被发现,或是先躲起来等到——”他闭上嘴,“你们这些人,昨晚表演结束后都到哪里去了?”

三个男演员都吓了一跳。戈尔迪最先开口,他那平和的声音现在有些不安:“我直接回到房里去睡觉了。”

“有人看见你进去吗?你和宾克霍夫住同一个地方吗?”

“没有人看见我。是的,是同一个地方。”

“你呢,得州佬?”

那牛仔慢吞吞地说道:“我散步到一个地下酒家,在那里喝醉了。”

“什么酒家?”

“不知道。我醉了。早上在我的房间醒来,头痛得要命。”

“你们这些人的处境都很危险,”奎因警官讽刺地说,“甚至无法为自己提供一个好的不在场证明。好吧,你怎么样呢,喜剧先生?”

那滑稽演员热切地说:“喔,我可以证明我在哪里,警官。我到熟识的餐厅去了,而且我可以找到二十个人证。”

“什么时间?”

“大约是午夜。”

奎因警官哼了一下说道:“走开。但不要太远,我或许还需要你们。在我发脾气之前,托马斯,把他们带走。”

很久很久以前——可以追溯到大野兽徘徊在树林间的时候——说出“特技演员应该排在第一个”的那个剧场经理,同时也奠定了一条律例:表演一定要继续下去。几乎没有任何理由。或许会有些意外发生,少年与女驯兽师私奔,扮演小姑娘的女演员可能会喝醉了,右边第五排的小姐可能会在剧场里发羊癫疯,更衣室可能会失火,但表演都要继续下去。即使是杀人案件也不能动摇这个金科玉律。表演必须继续下去,不管是地狱、涨潮、名叫凯利的醉鬼经理,或是惊人的特技演员吊死事件。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大都会戏院又开始接待顾客,一点也看不出来前一个晚上才有一个女人在这里被杀害,而警员和刑警带着怀疑的眼光漫游在后台。

这个谋杀案只不过是演艺界的一桩意外罢了,在综艺版可以占两栏的报道。

理查德·奎因警官坐在第十五排的硬椅上焦燥不安,埃勒里坐在他旁边陷入沉思。埃勒里一直认为太奇怪了,所以他们留下来看现场表演。等待的时间内放映了一部电影——这部影片很糟糕,奎因警官说他已经看过了——一段新闻影片,一段动画卡通……

等到银幕上出现“敬请等待”的时候,埃勒里站起来说道:“我们到后台去,有个——”他没有说完。

他们通过右边布满灰尘的票房,经过一道由穿制服的警员把守的铁门来到后台。整个舞台和侧翼都笼罩在一股不寻常的宁静之中。经理凯利坐在灯光控制板旁边一张坏了的椅子上咬着手指头。没看到任何一个杂耍演员。

“凯利,”埃勒里突然说道,“这里有没有望远镜之类的东西?”

这个爱尔兰人目瞪口呆:“你要那东西干什么?”

“拜托。”

凯利叫住一个路过的舞台工作人员,他消失一会儿,再出现时就带来望远镜了。奎因警官嘟囔着:“然后呢?”

埃勒里调整望远镜:“我不知道,”他说着,耸耸肩,“只是一个预感。”

楼下正厅传来一阵音乐:序曲。

“《诗人和农人》,”奎因警官嗤之以鼻,“难道他们就没有新的东西吗?”

但埃勒里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等着,望远镜也准备好了,两眼注视着打了脚灯的舞台。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逝,看台中传出零落的掌声,报幕卡片打出“阿特拉斯及其伙伴”的时候,奎因警官的怒气才慢慢消除,甚至也感到有兴趣了。因为当帷幕拉开时,就是宾克霍夫本人鞠躬微笑,他那巨大的身躯穿着肤色的紧身衣;在他身旁站着一位高大的金发女人,她至少有一颗金牙,在脚灯的照射下闪着光。她也穿着肤色紧身衣。因为宾克霍夫有着特技演员的温驯和弹性,他坚持要照常演出,所以经纪人布莱格曼就派了另一个搭档给他。这两个陌生人在第一次表演前花了一个小时排练两人间的拥抱、抓握、摆荡以及倒立。表演总是要继续下去。

宾克霍夫和那个金发女郎表演了一连串复杂的翻筋斗和走钢索的花样。乐队演奏着刺耳的音乐。秋千往舞台方向沉下来。简单的摆荡,空中翻筋斗,鼓手擂鼓并敲击铙钹。

埃勒里没有使用望远镜,他和奎因警官以及凯利站在舞台侧翼,他们都没有说话,虽然凯利呼吸声很重,仿佛刚从深海中出来的人,迫切需要空气。一个小小的奇怪人形出现在他们旁边,埃勒里慢慢地转过头。但那只不过是矮小的滑稽演员水手山姆罢了,他穿着比他身材大三号的海军制服,他的脸上涂了大量的油彩。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宾克霍夫。

“他很不错,不是吗?”终于他以细微的声音说道。

没有人回答。不过埃勒里转向经理并低声说道:“凯利,张大眼睛看——”然后他的声音低到连滑稽演员和奎因警官都听不到。凯利看起来很困惑,他那充血的眼睛又睁大了一点,但他点点头,并吞了口口水,眼光专注在舞台上旋转的人影上。

等到表演全部结束,乐队奏出结束曲,宾克霍夫鞠躬微笑,女郎屈膝行礼,再次露出她的金牙,帷幕迅速地降了下来,埃勒里看着凯利。但凯利只是摇头。

报幕卡片换成“水手山姆”。一阵轻快的音乐突然响起,然后那个穿着过大海军制服的小个子露齿笑了三次,好像是硬挤出来的,一个深呼吸之后,匆匆忙忙地跑到舞台上,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脸突出在脚灯之外,黑暗的观众席上响起一阵笑声。

他们从舞台侧翼中观看,安静无声。

滑稽演员的表演很有趣。他不但模仿水手,还模仿水手喝酒的样子。他时而胡说八道,时而蹒跚欲倒,时而安静无声,然后又突然地喋喋不休。他描述一个神话般的航程,让自己爬上一个想象的桅杆,然后再一次沉默地表演哑剧,全场笑翻了天。

奎因警官突然说道:“嘿,他像杰米·巴顿一样好,他也表演那套醉鬼把戏。”

“不过是个笨蛋罢了。”凯利从嘴角挤出话来。

水手山姆以一种复杂快速的游泳形式退场。他站在舞台侧翼,气喘吁吁,脸上汗如雨下。他跑出去鞠个躬。观众掌声如雷,欲罢不能。他消失了。他又出现了。他再度消失。他的脸上有一股固执的神情。

“山姆!”凯利小声叫他,“看在老天的分上,山姆,即时表演绳子把戏。看在老天的分上,山姆——”

“绳子把戏?”埃勒里轻声地说。

喜剧演员舔一舔他的唇。他的肩膀下垂,而他再度滑行到舞台上。一阵笑声之后,全场迅速鸦雀无声。山姆匍匐前进,模糊地眨着眼睛。

“嗨哟!”他突然大叫,“给我绳子!”

一条三英尺长的纸糊雪茄从舞台的另一侧丢到舞台上。笑声。

“现在!绳子!绳子!”那个小个子嘶吼着,跳上跳下。

一条黑色的绳子从顶棚溜下来,神奇地绕在他瘦消的肩膀上。他挣扎着,追着它的尾端攀爬。他展现出神奇的飞跃动作,但总是够不到绳子的尾端,而他愈和绳子搏斗,就愈是深深地陷入黑色的绳圈之间。

观众简直疯狂了。这个人太好笑了,即使是凯利那阴沉的脸孔也开朗起来了,甚至奎因警官都出现微笑了。表演结束时,两个舞台工作人员出来,把喜剧演员拖离舞台,他现在看起来只是裹在绳子里的货物罢了。在油彩之下,他的脸像粉笔一样白。他很轻易地由绳圈中脱身而出。

“好家伙,”奎因警官笑道,“表演很精彩!”

山姆喃喃地说些什么,然后步履艰难地回到他的化妆室去。黑绳子就丢在原地。埃勒里看了它一眼,就把注意力转回到舞台上去了。音乐又换了。一个很悦耳的男中音缭绕在戏院中。乐队正在演奏“山腰上的家”。帷幕升起,是泰斯·寇斯比。

这位瘦高的男士穿的是华丽的舞台牛仔装,看起来很有威严。皮套内那把珍珠枪托六连发的手枪也不显得唐突。他戴着大型的白色墨西哥帽,遮住一张瘦消的西部脸庞。他的腿有一点弯曲。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物。

他唱着西部歌曲,用他柔和的得州腔调诉说着有趣的故事,从头到尾他的手都不停地玩弄着缰绳。他赋予缰绳生命。从帷幕拉开的时候开始,缰绳就一直在动,不管是说笑话、顺口溜、甚至到最后的结束曲“最后一回合”,它都没有停过。

“绣花枕头。”凯利鄙夷地说,并眨着他那充血的眼睛。

埃勒里第一次拿起望远镜。等得州佬鞠了最后一个躬,埃勒里抛了一个质疑的眼神给经理。凯利摇摇头。

戈尔迪在一阵雷声和闪电中进场,他披着撒旦般的黑色斗篷,红着脸。他的穿着确实让人印象深刻。他的黑眼睛发亮,他唇上的胡须颤动着,而他的嘴巴突出,像个老鹰。但不论是他的嘴或是他的手都没有停过。

魔术师有一段顺口溜可以使观众觉得有趣,并且引开人们对他双手的注意力。他的表演内容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是技巧纯熟,使人着迷。他表演神奇的扑克牌。他用硬币和手帕所表演的魔术,对外行人来说也是很神奇的。他的晚礼服明显地隐藏着许多惊奇。

他们怀着渐渐升高的情绪观看他的把戏。埃勒里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宾克霍夫还穿着紧身衣蹲在另一侧,他感到有些惊讶。宾克霍夫的眼睛盯着魔术师的脸孔。他无视那变化多端的手指,快速移动的身躯。他只看着脸……宾克霍夫的眼神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警戒。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埃勒里想戈尔迪应该不知道宾克霍夫的注视,不然他的手恐怕没办法这么顺了。

虽然有张力,那魔术师的表演仍有些冗长。有些花招用到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由助理在后台操纵。全场都看他的,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表演得很好,”奎因警官以惊讶的语气说道,“这个杂耍团真不赖。”

“马马虎虎。”凯利嘀咕。他的表情有一些古怪。他也非常专心地看着表演。

然而突然间舞台上出了差错。乐队似乎很困惑。戈尔迪完成了一个把戏,鞠躬,就走进舞台侧翼去了。连帷幕都还没有准备好,乐队已经开始演奏另外一支曲子。指挥的头左右摆动,有点惊慌,有点质疑。

“怎么回事?”奎因警官询问道。

凯利叱骂:“他遗漏了最后一个戏法。好家伙,埃勒里……嘿,嘿!”他对着魔术师吼叫,“完成你的表演,天杀的!趁观众还鼓掌时!”

戈尔迪脸色非常苍白。他没有转过身来,他们只能看到他的左脸颊和他挺直的背脊。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满心不情愿地赶回舞台。宾克霍夫在另一边看着,而这一次戈尔迪看到他了,很震惊。

“到底是怎么了?”奎因警官轻声说着,像个少女般地警觉。

埃勒里拿起了望远镜。

一个秋千快速地由顶棚降到舞台上——简单地用两条细长的绳索吊着一块钢板。一条平滑的黄色绳索,看起来很新,也随着从上方掉到舞台上。

魔术师做得非常非常慢。全场鸦雀无声,连音乐都停了。

戈尔迪拿起绳子在上面弄了一下。他的背遮住了他所做的事。然后他转身,并举起他的左手。他的左手腕上打了一个很大很复杂的绳结,并留下黄绳子的尾端。他拿起绳子的另一端,轻轻跃起,抓住秋千。大约在胸口的高度,他稳住秋千,再一次转身以便挡住他要做的事。等他转回来时,大家看到绳子的另一端以相同的方法结在秋千的钢板上。他举起右手做信号,鼓手开始擂鼓。

秋千立刻开始上升,他们看到那绳子只有四英尺长。随着秋千的上升,戈尔迪柔软的身躯也跟着上升,他吊在秋千钢板下的距离就是接到他手腕的绳子的长度。等到魔术师的脚离开舞台两英尺高时,秋千就停下来了。

埃勒里透过望远镜眯着眼睛仔细地看。宾克霍夫蹲在舞台的另一边。

戈尔迪现在开始在空中扭动、踢腿、跳跃,以证明他己经牢牢地被绑在秋千上,纵使以他的体重也无法解开绳结:事实上,愈扭愈紧。

“这把戏不错,”凯利喃喃说道,“一秒钟内会有一道特别的帘幕降下来,过八秒钟升上去时,他就会站在舞台上了,绳子则落在地上。”

戈尔迪以嘶哑的声音喊道:“好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埃勒里对凯利说:“快!放下帘幕!马上。通知顶棚上的人,凯利!”凯利跳起来行动。他喊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迟疑了一秒钟后,大帷幕放下来了。全场目瞪口呆,大家以为这是戏法的一部分。戈尔迪疯狂地挣扎着,用他那只能活动的手去够秋千。

“把秋千放下来!”埃勒里站在舞台中央叫道,向上面惊惶的人招手,“放下来!戈尔迪不要动!”

秋千砰的一声降下来。戈尔迪趴在舞台上,嘴巴大张着。埃勒里拿着一把小刀跳到他身边。他粗暴地割着绳子。割开了,切断的绳子尾端吊在秋千上晃动。

“你现在可以起来了,”埃勒里说着,有一点喘,“这就是我要的绳结,戈尔迪先生。”

大家都聚集在埃勒里和戈尔迪的旁边,戈尔迪好像站不起来了。他坐在舞台上,嘴巴还是张开的,眼睛里都是恐惧。宾克霍夫也来了,他的肌肉僵硬。还有寇斯比、水手山姆、维利警官、凯利、布莱格曼……

奎因警官注视着秋千上的绳结。然后他慢慢地从口袋中取出那截吊死拉玛的脏绳子。上面也有绳结。他把它放在秋千绳结的旁边。

一模一样。

“好吧,戈尔迪,”奎因警官懒懒地说,“我想这全都是你搞的鬼。起来,老兄。我要以谋杀罪名扣押你,你所说的任何一切——”

宾克霍夫,那强壮的阿特拉斯,不发一语地扑向在地上的那个人,大手掐在戈尔迪的喉咙上。最后靠着得州佬、维利警官和凯利经理三个人的力量才把他拉开。

戈尔迪大口喘息,摸着他自己的喉咙:“不是我做的,我告诉你!我是无辜的!是的,我们有——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爱她。但我为什么要杀她?我没有。看在老天的分上——”

“猪,”宾克霍夫嚎叫着,胸膛剧烈起伏。

维利警官拉着戈尔迪的领子说:“来,到那边去……”

埃勒里慢慢地说道:“非常漂亮。我很报歉,戈尔迪先生。人当然不是你杀的!”

震惊的沉默降临了。后面传来帷幕的声音。主题图片闪耀在银幕上。

“但那个结,埃勒里?”奎因警官以疑惑的声音问道。

“没错。那个结。”埃勒里不顾消防规定点了一根烟并大口吞吐,“玛拉·宾克霍夫的吊死事件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她为什么被吊死?有四种更简单、更快速、更容易成功、更方便的方法,凶手为什么偏好用吊呢?如果凶手选择用困难的方法、复杂的方法、迂回的方法来杀害她,那他一定是故意的。”

戈尔迪张着嘴看着,凯利的脸则灰一样惨白。

“但为什么,”埃勒里呢喃着,“他要刻意选择用吊的方法呢?很显然,因为绞死可以提供凶手独特的好处,是其他四种方法无法提供的。那么到底绞死可以提供什么好处,是射击、刺杀、瓦斯、敲击所无法提供的呢?换句话说,绞死有什么特征是射击等方法所没有的?只有一点:使用绳子。”

“呃,但我还是不明白——”奎因警官皱眉说道。

“喔,这已经够清楚的了,爸。就是因为绳子,凶手才会刻意选择这种方法。但到底这个绳子——用来吊死玛拉·宾克霍夫的绳子,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地方?它的绳结——独特的绳结,独特到连总局的专家都认不出来。换句话说,用了这么一个绳结就好像留下一个指纹。这是谁的绳结?魔术师戈尔迪的——而且我怀疑是他的独门绝技。”

“我不懂,”戈尔迪叫道,“没有人会我的绳结。这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然后他咬着他的唇并默然。

“正是如此。我知道舞台魔术师会自己创造打结的方法,胡迪尼不就是——”

“戴维博兄弟也是,”魔术师喃喃说道,“我的结就是由他们的创造变化出来的。”

“原来如此,”埃勒里缓缓说道,“所以我说,若是戈尔迪先生要杀玛拉·宾克霍夫,他会刻意选择只有他一个人才会的方法吗?那么会不会是他习惯性、潜意识地打了这个特殊的结呢?有可能,但他为什么选择用吊,而不用另外四种更简单方便的办法呢?”埃勒里拍拍魔术师的背,“所以我说——很报歉,戈尔迪。答案是有人刻意选择绞死加上绳结的方法,把你牵连进来。”

“但他说没有人知道他那复杂的绳结,”奎因警官咆哮着,“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埃勒里,一定有人偷偷地学会了。”

“很合理,”埃勒里低语,“有任何意见吗,先生?”

魔术师慢慢地站起来,把他的衣服拍干净。宾克霍夫呆呆地望着他,望着埃勒里。

“我不知道,”戈尔迪说,脸非常苍白,“我以为没人知道,即使是我的技术助手。但我们巡回表演同样的节目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我想如果有人真的要……”

“我明白了,”埃勒里满怀心事地说,“所以这是一条死巷了,嗯?”

“死巷的开口,”他父亲鼓掌,“多谢你的协助,儿子。你帮了大忙!”

“我老实地告诉你,”埃勒里第二天在他父亲的办公室说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戈尔迪的无辜。凶手很清楚有人会注意到戈尔迪用在他挣脱绳子把戏上所用的特殊绳结。至于动机——”

“听着,”奎因警官嗤之以鼻,发起脾气来,“你看出来的我都能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有动机。寇斯比被那个女人甩了,戈尔迪……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绕着玛拉打转?想尽办法要赢得她的好感。至于凯利也跟她有一手这事,老早是大都会公开的秘密。”

“毫无疑问,”埃勒里伤感地说,“情欲的召唤。她在这一点上是一个很迷人的小东西。薄伽丘音乐剧的真实版本,愚蠢的丈夫戴绿帽——”

门开了,助理法医普鲁提医师走进来,脚步沉重,脸色恼怒。他坐下来并把脚放在奎因警官的桌子上。

“猜猜怎么了?”他说。

“我不擅长猜谜。”奎因警官酸溜溜地说。

“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惊奇,对我来说也一样:那个女人不是被吊死的。”

“什么!”奎因父子同时喊道。

“事实如此,被吊起时已经死了。”普鲁提医师眯着眼看着他的半截雪茄。

“好了,我会下地狱了,”埃勒里轻声地说道。他从椅子上弹起来,摇晃着医师的肩膀说,“普鲁提,看在老天的分上,另这么自鸣得意!到底是什么杀了她?枪、瓦斯、刀子、毒药——”

“手指。”

“手指?”

普鲁提医师耸耸肩:“毫无疑问。我把那段脏绳子从她脖子上拿下来时,我发现有清楚的指印留在皮肤上。绳子系得很紧,但纵使如此,还是有指印,先生们。一个男人用手使她窒息而死,然后再把她吊起来——为什么,我不知道。”

“很好,”埃勒里说,“很好,”他又说了一遍,并坐下来,“非常有趣。我开始嗅出坏老鼠的味道了。告诉我详情,好医生。”

“确实古怪。”奎因警官低声说道,咬着他的胡子。

“还有更古怪的呢,”普鲁提医师慢条斯理地说,“你们都看过许多被勒死的尸体,手指印有什么特征?”

埃勒里专心地看着他:“特征?”他皱着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喔!”他的银灰眼睛发光了,“不要告诉我……通常印痕是向上的,大拇指对着下巴。”

“聪明的小孩。可是,这些印痕不是,它们全都是向下的。”

埃勒里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抓住普鲁提医师的手,猛烈地摇着:“我找到了!普鲁提,老兄,你就是逻辑学者,祈祷我解答吧。爸爸,来吧!”

“这算什么?”奎因警官皱着眉头,“我还是不懂。到哪儿去?”

“到大都会去。紧急事件。如果我的表够准的话,”埃勒里很快地说,“我们正好可以目睹另一场表演。然后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凶手既不使用射击、刺杀、窒息或敲击的方法把玛拉送上西天,也不用绞死的方法!”

然而,埃勒里的表毕竟不准。他们到达大都会时已经中午了,而且还在播放主题图片。他们立即到后台去找凯利。

“凯利,或是被称为波卡的老人,那个管理员,”埃勒里嘀咕着,催促他父亲快走,“只有一个问题……”

一个巡逻的人让他们进去。他们发现后台是空的,只有宾克霍夫和他的新伙伴在练习一个新的花招。秋千放下来了,宾克霍夫用他强有力的脚倒挂在秋千上,嘴里咬着一个橡胶螺旋锥。在他下方,则是转得像个陀螺的金发女郎,螺旋锥的另外一端在她的嘴里。

凯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埃勒里说道:“喔,凯利。其他的人是不是都在?”

凯利又喝醉了,他摇晃着并模糊地说道:“喔,当然。当然。”

“叫所有的人到玛拉的化妆室来集合。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不用再问问题了,爸爸。我应该知道的,要不是——”

奎因警官挥挥手。

凯利搔着他的下巴,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嘿,宾克霍夫,”他疲倦地喊着,“停下来,过来。”他走向化妆室。

“但是,埃勒里,”奎因警官咕哝着,“我不明白——”

“这件事单纯得近乎幼稚,”埃勒里说道,“现在我已经看到了我所怀疑的。来吧,父亲大人,不要妨碍表演。”

等到大家都聚集在死者的化妆间,埃勒里靠在化妆桌旁,看着洒水管,说道:“你们中间的一个最好坦白承认……你看,我知道是谁杀了那位女士。”

“你知道了?”宾克霍夫沙哑地说道,“是谁——”他停下看着其他人,愚蠢的眼光四下飘移。

但没有人说话。

埃勒里叹口气:“那么好吧,是你逼我滔滔不绝的,甚至重拾回忆。昨天我留下一个问题:为什么玛拉·宾克霍夫是被吊死的,而不用其他四种更简便的方法?而我说了,也证明了戈尔迪先生的无辜,原因是绞死要用到绳子,以及戈尔迪的独一无二绳结。”他挥舞着他的食指,“但我忘了另外一个可能性。如果你在一个被勒死的女人脖子上发现绳子,你会以为她是被绳子勒死的。我完全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用吊的方式除了可以用到绳子之外,同时也能达到另一个目的:遮住脖子。但为什么要把玛拉的脖子遮起来?用一条绳子?因为绳子不是使受害人窒息的唯一方法,因为用手指就可以使被害人窒息致死,因为勒毙会在脖子上留下痕迹,而且因为凶手不希望警方知道玛拉的脖子上有手指痕印,他以为用绳子紧紧地缠绕不但可以遮掩,甚至可消除痕印——当然这是全然的无知,因为在死者身上,这种记号是不能根除的。但这是他所想的,也是为什么当玛拉死后,他会想到把她吊起来。选择绳子,留下戈尔迪的绳结把他牵连进来,只不过是个次要的原因。”

“但是,埃勒里,”奎因警官叫道,“那没有道理。如果他真的把那女人勒死了,我不认为单就脖子上的手指印痕就可以把他自己暴露出来。你不能比对指印——”

“非常正确,”埃勒里慢吞吞地说,“但你会注意到脖子上的手指印是错误的方向。在这里,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的方向。”

还是没有人说话,小小的房间里,众人的呼吸沉重,却都很沉默。

“你们看,各位,”埃勒里尖锐地继续说道,“当玛拉被勒住时,她是从上往下被勒住的。但这怎么可能?只有两种情况才可能:要不就是她被勒住时,她是头下脚上地被吊在凶手的上方,或是——”

宾克霍夫笨拙地说道:“是的,是我做的。是的,是我做的。”他反复地说着,就像是唱片跳针了一样。

扩音器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我爱你,亲爱的,爱你,爱你,爱你……”

宾克霍夫的双眼冒火,然后他向着戈尔迪走了一小步:“昨天我对玛拉说:”玛拉,今晚我们练习新花样。‘第二场结束后,我看到玛拉和那个猪头在布景后面亲吻。我听到他们谈话,他们在愚弄我。我计划,我会杀了她。等到我们练习时,我就杀了她。“他把他的脸埋在手里无声地啜泣。这真可怕,戈尔迪似乎被吓得动弹不得。

宾克霍夫喃喃道:“然后我看到她喉咙上的痕迹,它们是颠倒的。我知道这一定会被发现,所以我拿了绳子把痕迹遮起来。然后我把她吊起来,用那只猪的绳结,她有一次告诉我他曾做给她看——”

他停下来。戈尔迪哑声说道:“老天,我不记得——”

“把他带走。”奎因警官低声地对门口的警员说道。

“这一切都很明显,”埃勒里稍后喝着咖啡解释着,“要不是那女人倒挂在凶手的上方,就是凶手倒挂在那女人的上方。那强壮的手掌只要一捏……”他颤抖着,“那一定是个特技演员,你知道。然后我想到宾克霍夫自己说他们在练习一个新花样——”他停下来吸烟思考。

“可怜的家伙,”奎因警官喃喃说道,“他并不坏,只是笨。唉,而她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了。”

“天啊,天啊,”埃勒里说道,“哲学,警官?我实在对犯罪的道德层面没有兴趣。对这个案子我只感到气恼。”

“气恼?”奎因警官悻悻地说,“我觉得你是够厉害的了。”

“我是吗?但我确实是的。我对记者朋友是如此的缺乏想象力感到气恼。”

“好吧,好吧,”奎因警官叹了一口气,“我认输了,怎么回事?”

埃勒里微笑:“没有一个报道这个案子的记者写出完美又明显的标题。你看,他们忘了这里面有一个角色的名字叫做——这么明显,老天爷——戈尔迪。”

“标题?”奎因警官皱着眉头。

“喔,天啊。他们怎么能够不称我为亚历山大,而且把这个案子称为‘戈尔迪之结’[戈尔迪之结:希腊神话中弗利基亚国王戈尔迪打的难解的结,按神谕,能入主亚洲者才能解开,后马其顿亚历山大挥利剑把它斩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