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一般的认知角度来说,弗兰克·奥利弗应该感到沮丧,可是他的那声遗憾的轻叹却变成了一句喃喃自语:“可爱的小姑娘!”

然而他很快就为他的鲁莽而感到后悔了。整整十天,他那小淑女都没有再来博物馆了。他绝望了,他把她吓跑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真是蛮横无理的小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黯然神伤的他整日徘徊在大英博物馆里。或许她只是改变了参观的时间。很快,他对邻近的展室也都了如指掌了。他打心眼里憎恨那些木乃伊;馆内的警卫怀疑地看着他在那些古代亚述的文书前专注地徘徊了三个钟头;那些欣赏不完的各种年代的花瓶,让他兴致全无、几欲发疯。

可是有一天,他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又来了,脸色比以往都要红润,很努力地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他满脸堆笑地向她打招呼:“早上好,好些日子没见了!”

“早上好。”

她冷冷地吐出话来,无情地忽视着他后半句的感叹。

而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看这里,”他站在她的面前,恳切的眼神让她忍不住觉得他就像一只忠实可靠的大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我孤身一人在伦敦——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你也一样。我们应该成为朋友。更何况,是我们的小神祇把我们介绍到了一起。”

她半信半疑地抬起了头,可她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是他的功劳吗?”

“当然!”

这是他第二次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回答。如同上次一样,没有让他失望。片刻之后,女孩用她那依旧高贵的语气说道:“好吧。”

“太棒了!”他粗声粗气地喊道,可是他声音里的某种意味使女孩不禁怜悯地迅速看了他一眼。

就这样,奇怪的友谊建立起来了。每周两次,他们就相聚在这异教徒的神祇殿前。起初,他们的话题全都是围绕着这尊神像的,它仿佛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他们建立交往的一个幌子、一个借口。关于神祇的来历,他们讨论得不亦乐乎。男人坚称他是一个非常嗜血的神,在他所在的国度,曾经贪得无厌地索取活人祭品,人们都战战兢兢地拜倒在他的脚下。曾经的至高无上与如今的被人忽视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正是他的悲哀之处。

孤独的女郎完全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她坚持认为他是一个仁慈的小神祇,她怀疑他是否拥有过很强的权力。她辩称,如果他曾经那么显赫的话,现在就不至于流落至此、无依无靠。总之,他是一个很好的小神祇,她为之着迷,想到他不得不度日如年地坐在这群令人生畏、目空一切的家伙们之间,备受他们的冷嘲热讽,她就愤恨不已。瞧瞧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了!她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发出那么多感慨,让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讨论完这个话题,他们很自然地开始谈论他们自己。他发现他的判断是对的,她是在汉普斯特德的某人家里做家庭教师兼保姆。听她说起那些孩子们,他觉得不是很喜欢他们:五岁的特德,那根本就不能说是淘气,简直活脱脱一个害人精;还有一对让人头疼的双胞胎;至于那个一点儿都不听话的莫莉,娇气得让你完全不能跟她发脾气!

“这些小孩子在欺负你。”他板着脸控诉着。

“才不是呢。”她奋起反驳道,“我对他们非常严格。”

“哦!我的神啊!”他笑着说,结果在她的要求下,又恭敬地为自己的这句话道歉。

她告诉他,她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

他也逐一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在自己的主业上,他勤勤恳恳,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而他的副业,则是糟蹋那一块块四四方方的画布。

“当然,我对此完全是个外行,”他解释道,“不过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一定能画出点儿什么来。我素描还是不差的,可是我总想画出一幅真正的佳作。内行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说我的技巧还不错。”

她兴致勃勃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你画得肯定非常好。”

他摇了摇头。

“没有,最近我试过几次,可每次都是没画几笔,就失望地扔掉了。我总觉得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好作品应该能一气呵成。这种感觉我很多年前就有了,可是,我好像总是这样,把一切耽误了,现在已经太迟了。”

“没有太迟了这种说法——永远。”小女子以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回应道。

他低头向她微笑着说:“你真的这么想吗,小姑娘?对我来说,有些事情的确已经太迟了。”

小女子笑着也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戏称他是玛士撒拉。[《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的人物,活到九百六十九岁,长寿者的代名词。]

他们开始觉得待在大英博物馆里会有一种很奇妙的宾至如归的感觉。那位在各个展室里来回巡视的、尽心尽责的警卫极其机敏,只要一看到这对男女出现了,就会非常识趣地到隔壁的古亚述展室区去守卫。

有一天,男士又大胆迈出了一步,他邀请女孩共饮下午茶。

起初她有些犹疑。

“我没有时间。我没有假。有几天早上我可以出来,那是因为孩子们要上法语课。”

“瞎说,”男士答道,“你肯定可以有办法请一天假,就说死了一个姨妈或者远房亲戚什么的,来吧。这儿附近有一家叫AB C的小店,喝茶吃小圆面包,我知道你喜欢的!”

“是啊,就是那种小小的、撒满了葡萄干的!”

“上面还刷着一层糖釉——”

“香甜丰满,美味诱人——”

“总之,”弗兰克·奥利弗一本正经地说,“小圆面包总有一种诱人的魔力!”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当娇小的女家庭教师出现时,为了这个特别的场合,她在腰间别了一支价格不菲的温室玫瑰。

他总觉得她最近看起来有点儿不安,尤其当她今天下午把茶水泼在了小小的大理石桌面上时,这种忧虑更加明显了。

“那些孩子又让你操心了?”他关切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她最近好像特别不愿意提及那些孩子们。

“他们都挺好,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他们。”

“是吗?”

他体贴入微的语气无疑让她更加难过了。

“哦,真的,从来不是这个原因。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孤独,这是真的!”她的语气就像是在苦苦哀求。

他动容地紧接着说:“好的,好的,小姑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轻快地说道:“你瞧,你还没问过我的姓名呢。”

她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拜托,我不想知道。你也别问我的名字。我们就是两个孤独的人,萍水相逢,成了朋友。这样也许才是最好的——才是……才是最与众不同的。”

他若有所思地徐徐说道:“好吧,在这个寂寞的世界里,就只有我们两人为伴。”

这种表述与她的说法有点儿出入,她似乎很难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只好慢慢地低下头,越来越低,一心埋头于餐盘,只能让他看到她的帽顶。

“这顶帽子很不错。”他试图恢复她的平静。

“是我自己装饰的。”她颇为自豪地告诉他。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高兴地说着,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恐怕没有我想象中那种时髦的样子!”

“我觉得挺可爱的。”他忠诚地说道。

两人再度局促不安起来,弗兰克·奥利弗勇敢地打破了沉默。

“小姑娘,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我爱你。我想拥有你。第一眼看到你穿着那件黑色小外套站在那里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我亲爱的小姑娘,如果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了一起——那么……那么他们就不用再孤独了。我会有灵感的!非常强烈的灵感!我要画你,我画得出来,我知道我画得出来。哦!我的小姑娘,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

他的小姑娘非常平静地看着他,说出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说出来的话。她静静地、清楚地说道:“那块手帕其实是你自己买的!”

他惊讶万分,这证明了女性特有的敏锐洞察力。更令他惊讶的是,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回忆起这件事。不过当然,时过境迁,人家或许早就不计前嫌了。

“是的,是我买的。”他谦虚地承认,“我想找个借口跟你说话,你很生气吧?”他怯生生地等待着她的斥责。

“我觉得你太可爱了!”小女子动情地喊道,“你就是那么可爱!”她的语气有些踌躇。

弗兰克·奥利弗用他粗哑的嗓音说道:“告诉我,小姑娘,到底行不行?我知道我是一个丑陋粗鲁的老家伙……”

孤独的女郎打断了他。

“不,你不是!我不希望你改变,任何方面都不希望你改变。我就爱你这个样子,你明白吗?我爱你,不是因为我同情你,不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想要被人爱、被人关心——只是因为你就是——你。现在你明白了吗?”

“真的吗?”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坚定地答道:“是的,是真的——”

两个人都在震惊中语塞了。

最终他如梦似幻地说:“亲爱的,我们上天堂了!”

“在一家ABC小店里!”她噙着泪笑道。

人间天堂是短暂的,小淑女突然惊呼起来。

“我都不知道已经那么晚了!我必须走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不,不,不要!”

在她的坚持之下,他只好放弃了,仅仅陪着她走到了地铁站。

“再见了,亲爱的。”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这是他事后才意识到的。

“明天就能再见了,”他兴奋地说道,“和往常一样,十点钟。我们到时候就把各自的名字和经历告诉对方吧,以那种最俗不可耐的方式。”

“可是——再见了,天堂。”她喃喃地说。

“天堂永远和我们同在,甜心!”

她向他报以微笑,同时再次重复了那句令人伤感的话。他猜不透她的意思,这使他有些不安。然后,无情的电梯就把她送了下去,她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