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的信吗?”

看门人从信件格上取下一叠信件,粗粗地翻了一遍,然后生硬地说:“没有你的信,先生。”

弗兰克·奥利弗叹着气再度走出了俱乐部。没有他的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很少有人会给他写信。自从今年春天从缅甸回国以来,他就感到自己的孤独感正与日俱增。

弗兰克·奥利弗才刚过四十岁,过去的十八年他都是在世界各地度过的,在此期间,只有短暂的休假会回到英格兰。如今他已结束了浪迹天涯的生活,准备回来好好地过日子。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孤独。

是啊,他还有姐姐格丽塔,她嫁给了一个约克郡的牧师,整日忙于教区的事务和养儿育女。她当然很爱她唯一的兄弟,可是她当然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他。至于他的老朋友汤姆·赫尔利,他娶了一个聪慧可人的女孩子。她精力充沛、效率十足。弗兰克私下里有些怕她。她爽朗地告诉他不可以再做乖僻的单身汉了,然后总是不断地为他介绍“好姑娘”。弗兰克·奥利弗发现他和这些“好姑娘”根本没有话说。她们会坚持一段时间,然后就纷纷毅然决然地舍弃了他。

可他并不是一个不爱交际的人,他非常渴望能拥有志趣相投的朋友。自从回到英国,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沮丧。他离开得太久,已经变得那么格格不入。他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街头,苦苦地思索着下一步的打算。

有一天,他信步走进了大英博物馆。他对亚洲国家的古代珍宝抱有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就这样邂逅了那尊孤独的神祇。他立刻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他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和他一样误入了歧途,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他开始习惯性地流连于大英博物馆,只为了在昏暗的角落里找到那个高高的展示架,看一眼那个灰石头凿成的小神像。

“时运不济的小家伙,”他心想,“想当初他大概也是被人奉承过,会有很多人对着他顶礼膜拜、供奉献祭。”

他开始有一种感觉,仿佛这位小个子朋友是他独享的(就像是他的私有财产)。于是,当看到小神像拥有了第二个崇拜者时,他的内心充满怨恨之情。发现这尊孤独的神祇的人是他,不是别人,他觉得他有权利排斥别人。

不过在最初的怨恨一闪而过之后,他不禁莞尔而笑。因为这第二个崇拜者实在是个又弱小又滑稽又可怜的家伙。她的黑色衣裙早已破旧不堪、风光不再。他推测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个子很小,金发碧眼,低垂的嘴角非常忧郁。

她的帽子尤其唤起了他的骑士精神。显然这是她自己装饰的,她已尽了全力,希望它看起来体面一点,然而结果令人伤心。尽管穷困潦倒,但她毫无疑问是一位淑女。他觉得她一定是个家庭教师,而且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快,他发现了她都是每周二和周五来参观的,而且总是在上午十点博物馆刚刚开门的时候就到了。起先他并不喜欢她的打扰,可是渐渐地,这变成了他单调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确实,那个新来的崇拜者迅速地取代了他原来的优先地位,在这尊神像上倾注了更多的感情。在见不到那位他私下里称之为“孤独的小淑女”的日子里,他会觉得怅然若失。

也许她也一样,对他很有兴趣?尽管她很成功地掩饰了这个事实,装成很冷淡的样子。渐渐地,他们俩似乎已经产生了某种伙伴的情谊,尽管他们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目前的问题在于,我们的这位男士太腼腆了!他告诫自己,她很可能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内心里某个感觉马上指出这是谎话),她会把他当成一个莽撞的人,而且话说回来,他根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可是命运,或者那个小神是很善解人意的,及时地给他送来了灵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志得意满,买了一块女用手帕。那是一块他几乎不敢触摸,缀有蕾丝花边的细棉布手帕。好了,武器已经到手了。某天在她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尾随而至,在古埃及馆拦住了她。

“对不起,请问这是您的手帕吗?”他原想装成轻快的样子说着,但显然失败了。

孤独的女郎接过了手帕,假装很仔细地看了看。

“不是,这不是我的。”她把手帕交还给他,怀疑的眼神看得他一阵心虚。她又补充道:“这块手帕很新,还贴着价格标签呢。”

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已经被识破了,只好理直气壮地瞎编了一气:“您瞧,我是在那边那个大箱子底下捡到的,就在最远的那个箱脚底下。”这些细节性的描述让他的心里踏实了不少,“您在那儿待过一会儿,所以我就以为是您的,跑过来还给您。”

她又说了一遍:“不是,这不是我的。”然后不太情愿地加了一句,“谢谢。”

对话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僵局,女孩红着脸难为情地站在那里,显然不知道应该怎样不失尊严地离开。

他豁出去了,打定主意要抓住这个机会。

“我……我本来不知道在伦敦除了我还会有别人关注那尊孤独的小神祇,直到我遇见了你。”

她不顾矜持,急切地问道:“你也这么叫他?”

很显然,听到了他对那尊神像的称呼,她并没有反感。她甚至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他很温和地说出的那一句“当然”,无疑是这世界上最真切的回答!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的沉默却是因为心有灵犀。

打破沉默的是那个孤独的女子,她突然回过神来,又想起了那些繁文缛节。

她挺直了身子,把自己有限的身高发挥到了极致,那种故作高贵的姿态与她的小个子形成了近乎可笑的鲜明反差。她冷冷地说道:“我得走了,早安!”她有点儿不自然地颔首致意,保持着挺立的姿势走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