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木在宽敞开放式的壁炉里轻盈地噼啪作响,伴随着六个人说说笑笑的喧闹声烧得更旺了。这个年轻人的乡间别墅聚会主题是欢度圣诞节。

老恩迪科特小姐——通常被大家称为埃米莉姑姑——毫无拘束地微笑着,聆听着他们的谈论。

“我跟你打赌,你吃不了六个肉馅饼,吉娜。”

“可以啊,我吃得了。”

“不可能,你吃不了。”

“那你吃掉的肉就有一整头猪那么多了。”

“没错,点心还有里三只猪,葡萄干布丁里两只。”

“希望布丁做得不错,”恩迪科特小姐担忧地说,“它们是三天前才做好的。圣诞布丁应该在圣诞节之前很久就做好。是啊,记得我小时候,人们会想到那段基督降临节前的短祷辞:‘搅起来吧,主啊,我们恳求你……’——某种意义上,那是说搅拌圣诞布丁!”

恩迪科特小姐说话的时候,大家很有礼貌地停止了说笑。这不是因为年轻人对她回忆的往事有丝毫的兴趣,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有必要对这里的女主人表现出礼貌性的关注。她的话音刚落,说笑声就重新响起。恩迪科特小姐叹息着,把目光投向了聚会上唯一与她年龄相仿的来客,寻找一份认同感——那是一位矮个子男人,古怪的蛋形脑袋上有两撇有力上翘着的髭须。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和过去不同了,恩迪科特小姐心想。过去,年轻人会闭好嘴巴,恭恭敬敬地围成一圈,倾听长辈们的金玉良言。哪像现在这些孩子,只会说些空洞的毫无意义的话,而且很多话根本就听不懂。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还是非常可爱的孩子!她逐个地审视他们,目光变得柔和下来——高个子且一脸雀斑的吉娜;小南希·卡德尔,充满着黝黑的、吉卜赛式的美;两个年龄小一些、从学校返家的男孩约翰尼和埃里克,以及他们的朋友查理·皮兹;美丽标致的伊芙琳·哈沃斯……想到最后这个姑娘,她微微皱起眉头,又将目光游移到她的大侄子罗杰身上。他郁郁寡欢地坐着,完全不顾身边的嬉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具有北欧式美丽优雅的姑娘。

“这大雪是不是棒极了?”约翰尼大叫着走向窗前,“这才是圣诞节的天气。我说,我们去打雪仗吧,午餐还早着呢。是不是,埃米莉姑姑?”

“是啊,亲爱的,我们两点开始用餐。你提醒我了,我最好去看看餐桌布置得怎么样了。”

她匆匆走出房间。

“听我说,我们去堆个雪人吧!”吉娜尖叫道。

“好啊,太好玩了!我知道了,我们堆一个波洛先生吧。你听见了吗,波洛先生?伟大的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塑像,由六位著名的艺术家用积雪做成!”

坐在椅子上的小个子鞠躬表示赞成,还眨了眨眼睛。

“做得帅一点,孩子们,”他恳请道,“我强烈要求。”

“那是——当然!”

一群人旋风似的消失了,在门口把威严庄重的男管家撞了个满怀。管家端着一个浅盘,上面是一封短信。他迅速地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情,径直走向波洛。

波洛接过短信,撕开封口。男管家退下。小个子把短信通读了两遍,然后折起来放进口袋。尽管他脸上毫无表情,短信的内容却是非常惊人的。信上字迹潦草,出自一个受教育不高的人之手:“别吃葡萄干布丁。”

“非常有意思,”波洛先生低声自言自语道,“也非常出人意料。”

他朝壁炉的方向看去,伊芙琳·哈沃斯并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出去。她坐在那里,凝视着炉火,陷入沉思中,紧张不安地转动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转了一圈又一圈。

“你是在做梦吧,小姐。”小个子男人终于开口道,“一个不太愉快的梦,是吗?”

她吃了一惊,犹豫地看着他。他以抚慰人心的方式点点头。

“我的职责就是了解各种事实。是啊,你并不快乐。我也一样,不是特别开心。我们可以互相倾诉一下吗?你瞧,我非常伤心,因为我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漂洋过海去了南美洲。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让我不耐烦,他的愚钝会让我怒不可遏。可是现在他走了,我想得起来的却只有他的种种好处。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好了,小姐,你的困扰是什么呢?你和我不一样,我又老又孤独——而你年轻美丽,你爱的那个人也爱你——哦,是啊,没错。刚才这半个小时我一直在观察他。”

姑娘的脸上泛起红晕。

“你是说罗杰·恩迪科特吧?哦,可是你错了,跟我订婚的并不是罗杰。”

“是啊,你跟奥斯卡·利弗林先生订婚了,我很清楚。可是既然你爱的是另一个人,又为什么跟他订婚呢?”

他的话并没有让姑娘感到愤怒,真奇怪,他的态度里似乎有某种力量让人愤怒不起来。他的语气中饱含善意,还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说服力。

“全都告诉我吧,”波洛温和地说,他的语气给了姑娘一种很奇特的安慰,然后他又加上一句刚才已经说过的话,“我的职责就是了解各种事实。”

“我非常痛苦,波洛先生——痛苦极了。你瞧,我的家里曾经很富裕,我有朝一日将会成为继承人。而罗杰并不是长子,而且——尽管我很清楚他喜欢我,他却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而是去了澳大利亚。”

“这里的人们这样对待婚姻多滑稽,”波洛先生打断道,“没有条理,不讲方式,一切都听天由命。”

伊芙琳继续讲下去。

“然后,我们突然没钱了,母亲和我几乎身无分文。我们搬到一幢小房子里,只能勉强度日。可是我母亲得了重病,唯一的机会就是做一个大手术,然后到国外暖和的地方去休养。我们没有钱,波洛先生——我们没有钱!这意味着她只有死路一条。利弗林先生曾经向我求过一两次婚。他再一次向我求婚,并且承诺将为我母亲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我答应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履行了诺言。手术由当今最好的外科医生主刀,我们在冬天去了埃及。这都是一年前的事。我母亲重新恢复了健康,而我——我将在圣诞节后嫁给利弗林先生。”

“我明白了,”波洛先生说,“与此同时,罗杰先生的长兄去世了,他回到家中——发现他的梦想破碎了。说到底,你还没有结婚呢,小姐。”

“哈沃斯家的人不会背信弃义,波洛先生。”姑娘自豪地说道。

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房门打开了,一个面色红润、双眼细长、目光狡诈的秃顶男人站在门口。

“你在这儿磨蹭些什么,伊芙琳?出来散个步吧。”

“好的,奥斯卡。”

她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波洛也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利弗林小姐还是不舒服吗?”

“是啊,真遗憾,我的妹妹还在卧床。真糟糕,只能躺在那儿过圣诞节。”

“确实糟糕。”侦探先生礼貌地表示赞同。

几分钟后,伊芙琳穿上雪地靴和厚衣服,与她的未婚夫一起走到外面的雪地里。这是一个完美的圣诞节,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参加聚会的其他人正在忙着堆雪人,利弗林和伊芙琳驻足观望他们。

“爱是年轻的梦想,耶!”约翰尼大叫着,把雪球扔向他们。

“你觉得怎么样,伊芙琳?”吉娜喊道,“我们堆的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那位大侦探。”

“等贴上小胡子再说吧,”埃里克说,“南希准备剪一缕自己的头发下来作为胡子。勇敢的比利时人万岁!礼炮,砰,砰!”

“想想吧,家里有位活生生的侦探!”这是查理在说话,“我想要是有一起谋杀案就好了。”

“哦,哦,哦!”吉娜手舞足蹈地喊着,“我有个主意。我们来安排一起谋杀案吧——我的意思是,骗人的那种,好让他上当。哦,我们快干吧——一定好玩极了。”

五个声音立刻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该怎么做呢?”

“要发出很可怕的呻吟!”

“不对,笨蛋,应该在外面弄。”

“当然,要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吉娜可以穿着睡衣。”

“你去弄点儿红色染料。”

“弄些在手里——再用手去抹在脑袋上。”

“嗯,我们要是有把枪就好了。”

“告诉你,爸爸和埃米莉姑姑不会听到什么的,他们的房间在屋子另外一边。”

“是啊,他本人不会介意的,他很大度。”

“没错。可是,用什么红染料呢?指甲油?”

“我们可以到村子里去买一些。”

“笨蛋,圣诞节上哪儿买去?”

“对啊。用水彩颜料吧,深红色的。”

“让吉娜来扮吧。”

“别担心会受冻,不会太久的。”

“不,让南希来扮吧,南希有那种漂亮的睡衣。”

“我们去找格雷夫,看看他知道不知道哪儿有染料。”

大伙儿冲进了屋子。

“正出神哪,恩迪科特?”利弗林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道。

罗杰猛然回过神来,刚才的话他只听到了一点点。

“我在想事情。”他平静地说。

“想事情?”

“我在想波洛先生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利弗林似乎受惊了。就在此时,锣声响起。所有人都准备享用圣诞大餐。餐厅的窗帘都拉上了,灯火通明,长桌上堆满了圣诞礼花筒和其他的装饰品。这是一顿名副其实的老式传统圣诞大餐。长桌的一端坐着红光满面、善良快活的男主人,他的姐姐坐在另一端面对着他。波洛先生为了表示对这个场合的敬意,穿上了一件红色的马甲。他圆滚滚的身材和歪头的形象,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知更鸟。

男主人很快切开了火鸡,大家都埋头吃起来。随着两只火鸡吃完被撤下,一时间众人屏息以待。此时男管家格雷夫现身了,他郑重其事地把葡萄干布丁端了上来——那是一个燃着一圈火焰的巨大布丁。喧闹声爆发出来。

“快点儿,哦!我那块要灭了。快点儿啊,格雷夫。火要是熄了我就没法许愿了。”

没有人留意到波洛先生审视他盘子里的布丁时那种古怪的表情,没有人觉察到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餐桌周围的人。他有点儿困惑,微微地皱了皱眉,开始品尝他的布丁。所有人都已经开吃,交谈声变小了。突然间,男主人爆发出一声惊呼,他的脸涨成了紫色,手伸进嘴里。

“真可恶,埃米莉!”他怒吼道,“你为什么让厨子把玻璃放在布丁里?”

“玻璃?”恩迪科特小姐惊愕地喊道。

男主人从嘴里取出了那块令人讨厌的东西。

“搞不好会把牙齿弄断的,”他抱怨道,“如果吞下去,会得阑尾炎的。”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盛着水的小碗,本来是为了从蛋糕里吃出来的六便士硬币或者其他玩意儿而准备的。恩迪科特先生把这块玻璃放进去,洗了洗,然后拿出来。

“我的天啊!”他脱口而出,“这是从玩具胸针上掉下来的红宝石。”

“请让我看看好吗?”波洛先生非常灵巧地从他手中接过宝石,仔细地观察着。正如男主人所说,这是一块硕大的红宝石,显露出宝石独有的色泽。他拿在手里转动的时候,它的表面闪烁着光芒。

“嘿!”埃里克喊道,“会不会是真的?”

“傻孩子!”吉娜轻蔑地说,“这么大的红宝石,要值好几千呢——是不是,波洛先生?”

“真奇怪,这种玩具胸针做工那么好。”恩迪科特小姐喃喃道,“可是这怎么会跑到布丁里去的呢?”

的确,这才是目前的问题所在。所有的假设都被大家说了一遍,只有波洛先生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好像很心不在焉,若无其事地把宝石放进了口袋。

餐后他来到厨房。

厨师显得很慌张。家庭聚会上的一个客人来问问题,而且是个外国人!不过她还是力所能及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些布丁都是三天前做好的——“就是您来的那天,先生。”所有人都到这儿来搅动布丁并许愿。这是一种旧式习俗——你们外国大概不这样吧?然后这些布丁都被煮熟了,排成一排放在食品柜的顶层。这布丁和其他布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没有,她觉得都一样。不过这布丁是放在铝制布丁托盘里的,而其他的布丁都放在瓷托盘里。这布丁是特别为圣诞节准备的吗?不,不是的!真好笑,他会询问这些事情。圣诞布丁一般都是放在一个白色大瓷盘模子里煮的,瓷盘上有冬青树叶的图案。可是就在今天早上(厨娘的红脸变得充满怒气),她派女佣格拉迪斯把布丁拿去最后煮一次,结果她不知怎么搞的把盆子摔坏了。“我看布丁里可能有碎渣,当然是不能送上桌的,于是就用那个铝制托盘装的布丁代替。”

波洛先生谢谢她提供了这些信息。他离开厨房,自顾自地微笑着,似乎对获取的信息非常满意。他的右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把玩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