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椋的住所离案发现场大约八十公里。越过县境进入相邻的奈良县,再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就能到达这个叫作纪宫的村庄。

Mark Ⅱ悄悄停进阿椋家宽阔的庭院时,已是夜里七点。此时案发现场正是人声鼎沸、一片混乱之时。

“怎么样,这个藏身处不错吧?你们都过来吧,我来介绍一下。”

三人在刀自的催促中下了车,却全都浑身瑟瑟发抖。除了晚上的空气意外冰冷,十之八九是出于紧张的缘故。

按刀自的说法,方圆四公里范围之内并没有其他住家。这里跟津之谷村一样位于山里,甚至更加偏僻。

院子里一片黑暗。车灯熄灭后,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主屋中也没有任何亮光。

“她应该还没睡。可能是去泡澡了。”

刀自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毫不拘束,径自走到主屋前,敲了敲门。

“阿椋啊,是我。你休息了吗?”

……一秒、两秒。

突然,屋里一阵乒乓作响。接着灯光亮起,门下的缝隙透出了亮光。

接着传来响亮的“哒、哒、哒”声,有人向门口走来。

房门猛地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跑了出来。

“啊,夫人!”

人影哽咽着喊出了声,往地上一跪,抱住了刀自。两人虽然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高度看上去却相差无几。

“我还以为是做梦呢……这应该不是幻觉。夫人,真的是您!”

她用衣袖轮流拭去双眼的泪水,望着刀自说道:“您怎么来得这么急?如果提前给我来一封信,我就去接您了……您赶快进来。我刚从田地里回来,屋子里乱得很,但在您面前我也不用顾什么面子。快请进。”

她兴冲冲拂去膝盖上的尘土,拉起刀自的手就要进屋。

刀自被她一拉,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那个,阿椋啊,有几个同伴跟我一起来的。”

“啊对,刚才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是安西先生吧?”

“不,说来话长。是你不认识的人。”

“是谁都好。您快进来吧。”

她几乎是把刀自硬拉进了屋里,然后瞥了健次等人一眼说道:“各位随行的朋友,进来后请关好门。”

之后她便不再正眼瞧他们,径自走进房间。

正义轻轻耸了耸肩。“我们成了老太太的随从啦。”

“没办法。来了这里就得按他们的规矩……没想到,这个大姐可真够壮的。”

在车里,刀自介绍了很多关于阿椋的事。她小学毕业后,十二岁那年来到柳川家当女佣。十八岁时,刀自作为抚养人给她撮合了一桩婚事,但丈夫不久后战死,于是她又回到柳川家工作。三十六岁时,她又嫁到现在这户姓中村的人家。算起来她此前在柳川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因此,虽说她名为女佣,实则如同刀自的家人一般,柳川家的孩子犯了错,她都敢毫不客气地严厉批评。刀自的女儿们至今回忆起来,也还常说“阿椋大姐比母亲可怕得多”。她膝下无子,丈夫十年前就已去世,将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现在,她凭一己之力经营着一公顷左右的农田和两公顷左右的山林。她今年已经五十六岁……健次等人只知道她是个既坚强又勤劳的人,却没料到她是个外形强悍的女中豪杰,不仅体格魁梧,力量看上去也跟正义不相伯仲。

三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屋里。

入口处是一片宽敞的未铺地板的玄关,接着是一间传统的起居室,中央有一座大地炉。纸隔扇拉门的后面似乎是卧室。这是典型的农家房屋构造。柱子、天花板和壁橱的门上闪着黢黑的光泽。现在农家已经不再使用木柴,地炉里装的是炭,铁架子上的一只大水壶正冒着热气。

“啊,也不知有多少年没跟您见面了。夫人能光临寒舍,真是像做梦一样……哎呀,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阿椋把刀自扶到上座,不停地用袖子擦拭泪水。她一边说话一边忙着沏茶,依旧没有向健次等人瞧上一眼。

“阿椋啊……”

刀自意识到三人的尴尬,正要说话时,阿椋接着说道:“来,您先喝杯茶吧。我这里的都是些粗茶,可能不合您的口味……啊对了,我换一个好一点的茶杯。”

阿椋急忙站起来,又去翻橱柜。

“夫人,您真是一点没变,看上去比以前更年轻了。您的头发又黑又亮,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染的。染的不会有这种光泽。”

她取出招待贵客用的镶有金边的茶碗,毕恭毕敬地奉上茶水。

“你也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精神。”

听到刀自夸赞自己,阿椋连忙摆手道:“不,我越来越不中用了。以前扛四斗的米袋子也不费劲,现在两手抱四贯[贯,重量单位。1贯等于3.75千克。]重的炭袋子,竟然都胳膊发酸。还有,夫人,一个人住实在是太冷清了。我老公那么没出息,现在我竟然时不时还会想起他……”她开始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

“对了,刚才进门前,我听到家里有响声,那是怎么啦?”刀自只得跟她继续聊。

阿椋用茶盘遮住脸,像个小姑娘一样弯着身子,哧哧地笑出声来。

“哎呀,夫人您知道我这人毛手毛脚,总是碰倒东西。您喊我的时候,我刚洗完澡,从米箱里取些米准备做饭。一听是您的声音,我就赶紧放下米箱,想从储藏室跑出来。但我刚换完衣服,衣柜有一个抽屉还没推回去。我嫌它碍事,就随手推了一把。夫人,这一下可不得了,衣柜的上半截竟然直接让我推倒了。柜子后面就是拉门,‘咚’的一声撞了上去,把门上的五金件给撞坏了。”

“哎呀,原来是把衣柜撞翻了。”

“是啊,我自己也没想到。对了,一说起米我想起来,夫人还没吃晚饭吧?今天运气真好,遇到了从尾鹫骑摩托车过来的鱼贩子,他平时可很少来。我想偶尔补一补营养,就买了半条旗鱼。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那是今天早上刚从海边捕的,保证新鲜。我这就去准备……”

她兴奋地站起来,刀自连忙喊声“阿椋”加以制止。

“是!”她立即跪坐回去。这是自少女时代起在柳川家接受的训练。

“其实啊,”刀自终于有了机会解释,“我今晚来拜访,可不是来玩的,而是因为有些事,需要在阿椋你这里住几天。很抱歉说得这么唐突,你能同意这个请求吗?”

“夫人要住在我家里?”

阿椋愣了一下,接着急忙擦擦泪光闪动的双眼,用力点头道:“好的!”

“我不知道夫人您要做什么,但您说想住下,我可太高兴了。别说是暂住,就是三个月、半年时间也求之不得。我会全力照顾您的。不过这种山里人家的条件不好,就怕您住得不习惯。”

“啊,你答应了吗?”

“您这么说,我就过意不去了。您只要跟我交代一句就行。太好了,请您一定要住下来。”

“那个,阿椋啊。”刀自有些不好开口,“不光是我一个人。想让他们三个也一起住下。”

“啊对,还有您的随从。”

阿椋仿佛是刚意识到三人的存在,把脸转向玄关处的健次等人。

……这一瞬,健次等人不禁心惊肉跳。

绝不能在人质和相关人员面前露出真面目,这是绑匪的一条铁律。健次等人也为此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制定的装束秘密等级分为三级,第一级是戴白口罩,第二级是墨镜加白口罩,第三级是两只丝袜再加墨镜的完全蒙面状态。一直以来,只要周围有人,他们最少也要保持第一级装束,即戴着白口罩。

现在三人的装扮是第二级,即口罩加墨镜。离开那片树林后,因为必须让刀自带路,因此三人已让她摘掉眼罩。三人的装扮也从第一级改为第二级。

“看上去感觉不怎么好,像是黑帮或者抢银行的劫匪。”

这是刀自拿掉眼罩后对三人装扮的评论。

“没办法。这事关我们的身家性命。”

“你们打算这副打扮去阿椋家吗?”

“只能这样了。不能让她看到我们的长相。怎么,她会拒绝我们进屋吗?”

“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帮你们解释。”

虽然刀自说得轻描淡写,但就连她都觉得三人像是黑帮或强盗,而且一下子多出三个人,对方能痛快答应吗?如果她受到惊吓做出什么事,会让健次等人彻底陷入被动。阿椋如何反应,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命运。

阿椋并没有请三人落座,因此他们还站在玄关处,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此时,阿椋的一双大眼终于看向了他们。

她究竟会怎样?

一瞬间,连健次都紧张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接下来,传来主仆二人的对话,令他们啼笑皆非。

“我还真没注意。您的随从们眼睛不方便吗?”阿椋问道。

“不是的,”刀自解释道,“因为一些原因,他们不能让别人看到样貌。”

“咦?听起来像是隐居的修士。他们是什么来头?”

“这个也不能详细说。隐居……你就把他们当成过去的忍者吧。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忍者?是那种神出鬼没的忍者吗?这么好玩。”阿椋哧哧地笑了起来,“这真是夫人您的作风。您带着他们,准备做什么事呢?”

“明天你就知道啦。到时候媒体上会有一场不小的骚动。啊对了,我得先把大概情况告诉你。阿椋啊,其实,我是假装被他们绑架了。”

“啊?夫人您……被这些小子们……”阿椋有些激动地看着刀自,“真是不得了。但是您一定有您的考虑……咦,这样的话,您其实是想躲在我家?原来如此。大家听说您被绑架了,也不可能找到我这里来。夫人,这可真有趣。”

“你觉得很有趣吗?”

“是啊,自打我生下来,还没遇到过这么好玩的事……对了夫人,这件事少爷和小姐们不知道吧?”

“是啊,孩子们如果知道了,好戏就演不成了。不过阿椋,这件事可要绝对保密哦。”

“我明白。这可真是场大戏。”

阿椋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瞥了三人一眼。

“在您府上可没见过他们几个。您从哪里找来的他们?”

“这个也保密。对了,我们暂住几天,总要让你知道名字。我来介绍。”

刀自依次看向三人,口中念道:“雷太郎……风太郎……雨太郎。”她临时加上了“太郎”两个字。

“雷、风、雨。真的很像忍者的名字。我说你们三个,咱们初次见面,你们都表演点武艺吧。”

阿椋正在兴头上,突然提出这种要求,搞得刀自比健次等人还要紧张。

“阿椋,这不行啊。他们只是像忍者,并不是真正的忍者,哪里会什么武艺。”

“哦,原来是不会武功的忍者啊。不过有句话叫‘天生我材’什么的,他们应该也会有用武之地。喂,我说你们,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别再傻站着了,赶快进来坐下吧……不过,有件事我有点为难。”

“什么事?”

“我家的被褥不够用啦。招待客人专用的那套给夫人,但没有多余的了。我那死鬼老公的被褥,当时放在棺材里一起烧掉啦。还有睡觉的地方,这里离地炉太近不安全,但又没有其他地方……”

这个难题也被刀自巧妙解决了。派一人充当警卫,借一条毛毯待在带地炉的客厅里。其余两人住进与主屋呈L型排列的仓库二层,用草堆代替被褥使用。

他们最担心的Mark Ⅱ,也靠着刀自的讲情,藏进了主屋后面的旧储物室。晚饭时刀自单独多一份刺身,健次等人在刀自和阿椋吃完后才用餐,然后用剩下的热水洗了澡。留下平太做第一天的值班员兼刀自所说的警卫,健次和正义去仓库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

两人用车上的紧急照明灯照亮脚下,顺着通往二层的梯子往上爬。一直被阴云笼罩的天空,此时云层尽散,明亮的月光照进窗户。两人这才意识到今晚恰好是满月。

“这种事我擅长。大哥,你看着就行了。”

正义说完,麻利地用稻草堆出一张“床”来。两人衣服也不换,直接躺倒在草堆上,“啊”的一声,深深吐了口气。

“累坏了吧?”

“嗯,累得够呛。”

“但我们还是坚持下来了。”

“嗯,是啊。”

“还不能放松。接下来才是重点。”

“是啊,接下来才是重点。”

对话到此结束,两人抬头看着窗外的满月。最近一个月,他们几乎没有时间抬头看看月亮。不仅如此,三人每天东奔西走,无数次经过被称为天下胜景的津之谷村,却无暇好好欣赏风景。

这段生活终于告一段落。明天开始,正式作战就要打响。

尽管已经疲惫到体力透支,但两人头脑却异常清醒,一直无法入睡。

“大哥啊。”正义疲惫地说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怎么奇怪?”

“我们可是绑匪啊。老太太是人质。”

“怎么了?”

“但是呢,人质盖着客人专用的被褥睡得舒舒服服,我们却只能躺在草堆里看月亮……”

“那又怎样?”

“倒也不怎么样……”

正义说完打了个哈欠,没过多久就发出了鼾声。

健次苦笑着翻了个身,感到心底仿佛扎了根刺,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受。但那究竟是什么感受,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