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交谈结束后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藤村就来了。他不知道伊濑有多么期待玄关的大门打开。当伊濑听见门口传来“不好意思,打扰了”的声音时,他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带着几分疑惑与尴尬,他将那名矮个子、宽肩膀、年龄二十二三的男子迎入了客厅。

藤村进额头窄,眼睛大,嘴唇厚,看起来土里土气的。

“我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藤村。”他为了证明自己身份无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月票,表明他是品川某家制罐公司的工人,贴在月票上的照片也跟眼前的他一模一样。

“鸟取县老家有人把刊登有寻人广告的报纸寄给了我。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找我,我特此来询问理由。虽然刚才在电话中同老师聊过,可还是见了面才能说得清楚。”藤村开门见山地说。

“多谢。没想到你就是藤村先生。”伊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鸟取县竹田村出生的藤村进,除了我应该没有别人。我在进入现在的工作公司时,从原籍地索要了户籍复印件,今天带来了一份给您看。”

藤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褐色信封,取出里面的物件,在伊濑面前摊开。那是村公所的户籍原件的复印件。伊濑瞥了一眼,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确确实实就是藤村进本人。

“我要找的是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荒田闾的藤村进。”

“那个人不正是我吗?”藤村进瞪大眼睛抗议道。

“请你听我说,我要找的竹田村的藤村,与住在千叶县成田市的二宫健一在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搭档开深夜卡车……”

“刚才在电话里您也提过这一点,但我压根不认识什么二宫,也没听说过京云运输公司。”藤村撅着嘴说。

“可那才是我要找的藤村进,而你却冒出来说自己才是藤村进。莫非竹田村出生的藤村进有两个?”

“怎么可能!竹田村的藤村进只有我一个。您去问一下村里的人就知道了。村子那么小,很快就能打听清楚。”

“其实,我已经去过竹田村了。”

“老师去过了?”

“是的。从当地人口中,我打听到藤村进去京都当卡车司机了。”

“当地人是谁?”

“一个叫村田京太的年轻人。”

“村田京太?”藤村疑惑地偏着头问。

“您的父亲叫惣右卫门吧?”伊濑问,扫了一眼复印件,户主栏上的确写的是藤村惣右卫门。

“嗯,不错。”

“村田大致是这么说的:惣右卫门抱怨,儿子之前在京都还当卡车司机,现在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实在是让人头痛。这是我们亲耳听到的,绝对没错。之所以说‘我们’,是因为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朋友当时也在场。”

藤村进一脸惊愕:“那人是这么说的?”

“当地人应该不会说谎吧。”

“太奇怪了。我和父亲的确很久没有互通信件了,可父亲绝不会说我在京都当深夜卡车司机。我一年前就从竹田村来到东京,三个月前进入现在任职的制罐公司。之前我在镇上的马口铁工厂上班。尽管村里的人我并非全都认识,但我确实没听过有叫村田的。”

伊濑露出迷惑的目光:“我不仅去过竹田村,还去过京云运输公司,从那儿的办事员口中听说了你的情况。的确有一名叫藤村进的司机,他同二宫健一搭档驾驶往返于京都和松江之间的深夜卡车,而且有记录显示,他们不到三个月就出了两次事故。”

其中一次事故与埋在木津温泉山中的白骨有关。伊濑怀疑,那具白骨是二宫和藤村从竹田村荒田闾的墓地里挖出来的。不过,现在还不能对藤村说这些。

“我们又听说,你被京云运输公司辞退后,去了某家夜店当男招待。我们按线索寻找,终于在木屋町找到了你上过班的那家夜店。”

“在那里上班的人也叫藤村进?”藤村不高兴地问。

“是的。确实是叫藤村进。”伊濑看着藤村的脸想,照京云运输公司的办事员和夜店经理的话,藤村进应该是个流氓或混混。但眼前这位藤村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副模样。伊濑不得不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

“您说的这些都太匪夷所思了,我完全搞不明白。”藤村摇了摇头。

伊濑进一步试探道:“这么看,我口中的藤村进并不是你,而另有其人。那个藤村进据说被三朝温泉一名叫照千代的艺妓迷得神魂颠倒。”

伊濑边说边观察藤村的脸色,这次他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是谁告诉您的?”藤村浅黑的面庞隐隐透出一丝红晕。

“是村田告诉我们的。我们从竹田村回来的路上去了三朝温泉,核实了村田的说法。”

“怎么可能!”藤村怒斥,“我才没有那么迷恋照千代呢。年龄的差距摆在那里,照千代比我年长很多。”

“原来如此。但你跟照千代相熟,这没错吧?”

“是的。我没有当过卡车司机,但我曾经在三朝温泉的土特产商店打工,时间不到三个月,做的都是杂事,比如将土特产的原材料送到做手工副业的家庭,或将做好的产品收集来摆到店里卖,诸如此类。那时照千代刚从别的地方来到三朝,土特产商店离她所在的艺妓屋‘杉之家’很近,所以我们经常碰面,最后还说上了话。但是……我才没有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呢。”藤村愤慨道。

两人各说各话,各执一端。但在艺妓照千代这个人身上,两人的说法终于有了共通点。

“据我所知,照千代也是千叶县出身,擅长演唱木更津甚句,后来去了京都。”伊濑决定继续谈论照千代的话题。

“我虽然没有听过她唱歌,但大家都说她唱得好。这应该没有错。”藤村肯定道。

“照千代小姐离开家乡千叶县去了外地,当上艺妓后才来到三朝温泉,是吧?”

“听说她在静冈的烧津待过一阵。照千代的父亲过世了,所以她才会四处漂泊。”

“照千代的父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呢?”

“似乎在她很小的时候吧。她说她自幼就同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

“哦,那一定吃过很多苦头吧。”

“我也听说她之前过得很艰苦。可她并不喜欢谈论自己的身世。”

“我其实没见过照千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伊濑问。

藤村的黑脸上又透出红晕:“她啊,是个纯粹的日本美人,脸蛋瘦削,身体细长,穿上和服特别漂亮。”

伊濑闻言,想起了京都松尾神社里悬挂的匾额。据神主说,捐赠广岛县海龙酒匾额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和服美人。伊濑当然不能确定那人就是照千代,但在他的想象中,照千代就是这个模样。

伊濑这样想着,一旁的藤村发问了:“老师,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冒充我。但是,老师为什么要在报上登广告寻找这个人呢?冒充我的人是不是给您惹了什么大麻烦?”

藤村这么问理所当然,可伊濑不能据实以对:“确实惹了点麻烦,但这并不是我寻找藤村进的唯一原因。我想见我听说的那位藤村进,问他一点事情。”

“这么说,老师没有直接见到冒充我……不,是另一个藤村进?”

“没有。我刚才说过了,我对他的了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那位藤村进到底给老师惹了什么样的麻烦呢?这点我不太明白。”真正的藤村进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会有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伊濑支吾起来。

对啊,伊濑没有直接同藤村见过面。他从头到尾都只存在于别人的描述中。换言之,伊濑只见过藤村进的“幻影”。而且,每次“见面”时,浜中都同伊濑在一起。

伊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每次听别人讲述藤村进的时候,浜中都在自己身边,可以说是浜中促成了这些谈话。当然,浜中毕竟身为旅行的向导,会这么做也并不奇怪。然而,伊濑还真没有一次单独听别人谈论过藤村进。

说去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的是浜中,在三朝温泉落脚也是浜中的建议。还有,造访京都京云运输公司前,去成田市二宫健一的家里见到二宫的姐姐,这不也是在浜中的引导下进行的吗?

这些都是浜中一手安排出来的——伊濑的心头浮现出这样一个想法。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怎么想都不可能。

倘若这都是浜中导演的一出戏,那也太逼真了。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二宫健一的姐姐、京云运输公司的办事员、竹田村的村田、三朝温泉旅馆的女佣,以及京都木屋町的夜店经理,岂不全是浜中雇用的演员?虽然浜中很有才华,也不至于有如此大的本事。这一猜想太不自然了。说到底,为什么浜中要大费周章地导演这出戏呢?伊濑无法理解他的动机。

真相扑朔迷离,伊濑无从决断。

“老师,冒充我的人到底是哪儿来的?”真正的藤村进不解地问。

“不清楚。”伊濑摇头道。但眼前这个藤村进的质问又催生了新的疑问,这是之前他从未想到过的。“如果有人冒充你,也就是冒充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的藤村进——不,不是如果,是已经有人这么做了——那就意味着,有一个熟知你的人冒名顶替了你的身份。他知道你是竹田村的人,也知道你认识三朝温泉的艺妓照千代。那人或许就在东京。假如他知道你的这些情况,那会是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的呢?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听起来让人胸闷。”藤村也是一筹莫展的模样,“知道照千代的只能是老家的人。我很少告诉别人我在东京,老家的人也不可能特地跑来东京对别人讲我的事。我又不是能引发话题的人物。”

“那你觉得什么人比较可疑?”

“传这些话的人,我想只可能是艺妓照千代本人。”

“果然如此。”在问答过程中,伊濑也隐隐有了这种感觉。

“您说照千代去京都了,有没有可能是她无意中将我的事情泄露给另一个人,而那人就冒用了我的姓名呢?”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伊濑点头,“照千代喜欢喝酒吗?”

伊濑这么问,是因为照千代如果好酒,在酒席上很可能趁着酒劲把藤村的事说出来。

“她几乎滴酒不沾。在三朝温泉工作时,每逢宴饮她都会大呼头痛。不过,她倒是十分爱抽烟。”

“什么?抽烟?”伊濑想起了发现武田尸体的伊豆西海岸沙滩上掉落的烟头。就血型吻合这一点而言,烟头应该是武田自己吸过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别人,比如女人留下的可能。

岩石背后的烟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因为它已深深地烙印在自己脑中了吧,伊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