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东京站时,已经是深夜。分手时,伊濑从浜中手中接过自己的旅行箱,问:“咱们什么时候去锯山?”

“这事儿我完全忘了。过一两天我再与您商量。老师,请您先好好休息吧。”浜中鞠着躬,目送伊濑乘出租车离开。

伊濑回到家里,妻子迎了上来。“你倒是挺悠闲的嘛。”她讥讽道。

妻子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伊濑虽然生气,却不想多作辩解。将旅途中发生的事一一说明太麻烦了。但妻子的讥讽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伊濑去京都前一天刚去过成田,连续三天都不在家。

不过,伊濑从行李箱中取出鸟取有名的土特产时,妻子吃了一惊:“啊?你居然去过这种地方?”

伊濑很想回答“当然”,最终还是改了口:“浜中带路,我也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这次被他拉着到处转,把我累坏了。”

“你去那个地方采过风?”

“去过。浜中是编辑,他说服了出版社,旅费和杂费都由出版社承担。既然要出行,不如就去些有趣的地方采风。”伊濑应付道。

“浜中先生这么年轻,办事却相当干练。”妻子说。

“嗯,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活动能力特别强。像他这样能干的编辑,现在已是凤毛麟角了。”

浜中显摆学问的时候会让人厌烦,可奇怪的是,分开后,伊濑却开始想念他。他就像是一个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对手。想到明天又能看到那张娃娃脸,伊濑不禁暗自期待。

“多亏了浜中先生,才能有那么多读者了解到你。”妻子将伊濑离家期间收到的二十封邮件和明信片拿给他看。读者的来信中尽管也有稚拙的文字,但对作者来说,这都是值得感谢的激励。伊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经历。他没有想到,那样的杂志居然如此畅销。

自从《草枕》发表了他的游记之后,别的杂志也陆续来向伊濑约稿。他不在家的这几天,妻子就收到了三篇杂文的约稿,她对此好像比伊濑还高兴。

第二天,伊濑在家里等浜中。他原本在构思杂文,但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伊濑沉浸在思考中,想象着浜中来后自己要问他的种种问题。

但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浜中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现身。他到昨天都一直在外出差,说不定今天休假了。本想打电话过去,但又考虑到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歇息,这时候去打扰并不妥,于是作罢。

当晚写稿时,伊濑忽然感觉自己仿佛还在旅行途中,明明稳坐在椅子上,却感觉像在汽车或者火车上摇晃一样。

第二天,伊濑又开始等待浜中。如果昨天浜中休假的话,那今天就应该来电话了。前天分手后,他又干了些什么呢?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并细心地守护着他的发现,或许已经围绕这个发现展开了调查。

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的秘密是浜中率先发现的。这两条线上他们去过的旅游胜地与经纬线本身有什么关联?另外,数次出行的里程数都与135或35相关,这中间又有什么蹊跷?只在一个点上相关的话,还可以说是偶然,但如此多的偶然都重叠在一起,那就一定存在着必然性。

如果是必然,那就必定有人做过手脚。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躲在暗处的某人的计划。

杀人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伊濑问自己。坂口美真子似乎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才被杀掉的。

此外,二宫健一目前下落不明。他的朋友,在京都京云运输公司与他搭档驾驶深夜卡车的藤村进也行踪莫辨。倘若这两人的尸体被人发现,那痛下杀手的肯定是谋害坂口美真子的旅行计划制定者。

伊濑左思右想,却始终找不出解决问题的线索。浜中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呢?今天他来了,一定要问个清楚。但正午已过,还没有听到玄关传来浜中的声音。

伊濑等不下去了,给《草枕》编辑部打了电话。

“浜中现在不在。”编辑部的男性职员粗鲁地答道。

“我是伊濑忠隆,您知道浜中去哪里了吗?”伊濑报上了姓名。

对方意识到来电话的是作者,语气恭敬了几分:“他没有留字条,我也不知道。联系上之后,我会让他立即给您打个电话。”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也不太清楚。”

全都白问了。不过,浜中这样的编辑,是不会将自己的行踪全都告知编辑部的吧。他是个自由自在、飘忽不定的男人。如果他是为解决这次的离奇案件而四处奔波,就更不愿向编辑部透露行迹了。当编辑在这方面真的很方便,只要对社里说自己去作者家,就算实际上是到咖啡店向女孩子夸夸其谈,或者去电影院,社里也不会知道。

结果,那天浜中始终没有出现。

“怎么无精打采的?没了浜中先生,你就缺乏刺激了吗?”妻子说。

“是啊。没有编辑催稿,我就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写稿。”

“连载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这件事只能由对方决定,我也不能打包票。”

事实上,伊濑的工作从头到尾都是由编辑部——不,是浜中安排的。浜中怎么说,伊濑就怎么做。他这回始终放不下经纬线之谜,压根儿不想做别家委托的工作。

过了两天。伊濑又给《草枕》编辑部打去电话。

“哎?浜中还没有联系老师吗?”编辑部的男性职员说。

“我一直在等,但音讯全无。”

“太奇怪了。”

“太奇怪?难道你跟浜中联系过?”

“他会不时打电话回来,还托我们给老师带口信。”

“他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

“他没有明说。只说是‘某个地方’。”

浜中还是那样目中无人,伊濑想。不过,既然他是这本小杂志的副主编,那编辑部早已习惯了他的任性吧。

“他没有在编辑部出现?”

“是的。他说有事要调查。出差回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眼看策划会议又要召开了,我们也很为难。”

伊濑坐回桌子后面,抽起了烟。在东京站分手时,浜中说过,过一两天就找他商量去锯山的安排,但现在已经过了四天,他却没有任何联系。

浜中到底在干什么啊?从他往编辑部打的电话看,他似乎在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

伊濑忽然忧虑起来。事前既不说自己要去哪儿,打电话回来时也不告知自己在什么地方——浜中这样做,其实已将自己置于险境。如果他去的是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危险就更大了,因为他已经同周遭的人际关系完全割裂了。

目前编辑部无法主动与浜中取得联系。倘若浜中不偶尔给编辑部打电话,他就很可能同二宫与藤村一样“失踪”,而失踪就意味着生死不明。

伊濑正烦恼不已时,传来了玄关大门打开的声音。妻子大喊:“有快信!”她拿着一张明信片过来,“浜中先生寄来的!”

“哎?浜中?”

“浜中先生好像去宫城县的盐釜了。”

“什么?信件是从盐釜送过来的?”

妻子每说一句话,伊濑都震惊不已。他从妻子手中抢过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面写着“于盐釜,浜中敬上”,背面是几行俊逸的文字。

前几天真是辛苦您了。我此刻在盐釜,当然是来这里调查“那件事”的。我没有告诉编辑部此行的真实目的,所以是自己掏腰包来的,可能还要过两三日才会返回东京。在此之前,请老师先阅读下面这本书:《日本民间传说研究》第二卷,从第一百二十一页开始。

伊濑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有料到浜中会去盐釜,不过他慢慢回过神来。盐釜靠近仙台,是本州东北有名的渔港,所以大体能猜出浜中是去调查什么。他还是对“第二海龙丸”耿耿于怀吧。浜中肯定在火车上就想到了这艘船。之前伊濑怀疑“第二海龙丸”只是指代“船”这一事物的泛称,因为登记在册的船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但这次浜中坚信盐釜那边会有名为“第二海龙丸”的船,所以立刻前往核实。

浜中之所以自费旅行,多半是因为奈良林社长吝啬成性。如果是大出版社,只消借口去仙台采风,就能堂而皇之地出差。但浜中委身的这家出版社,每一笔差旅费都必须由主编向社长申请。浜中就是觉得这样太麻烦,才甘愿自掏腰包吧。

不过,浜中让伊濑读《日本民间传说研究》,这就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了。浜中同伊濑打交道时,尽管表面上恭敬有加,却会不时表现出轻蔑的态度,只是伊濑并没有因此生气。伊濑并不讨厌浜中,在他看来,浜中只是有着孩童般的自负罢了。

刚才读到那张明信片时,伊濑不禁怒气上涌,差点大嚷出来:你别小看我!但他又觉得自己必须遵从这条指示。

伊濑的藏书中没有这本书,他立即去图书馆借阅。本想偷懒去附近的区立图书馆,但白跑了一趟,最后只好转去国会图书馆,所幸很快就找到了这本书。《日本民间传说研究》是三十年前出版的,相当老旧。伊濑将书翻到了指定的一百二十一页。那里登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浦岛•羽衣传说的滞留说》。他开始阅读这篇长文。

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在主人公被滞留的情节上是一致的。下面将对两个传说的内容加以对比介绍。

浦岛传说中,浦岛在龙宫或蓬莱山上与龙宫仙女交合,并滞留在那里,快乐地生活。这是人神通婚传说的一种表现。浦岛在龙宫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年,思乡之情渐浓,故与仙女辞别。仙女哀叹连连,依依惜别,将一玉盒赠给浦岛,以作纪念。浦岛返回故乡,但人事已非。诧异中,他打开玉盒,得知自己不是离开了三年,而是三百年。

这个故事人尽皆知。在《风土记》和《万叶集》中,浦岛是故意打开玉盒,想借此回到原来的家。不管故事的细节如何,通常的解释是,龙宫三年相当于人间三百年,这象征着人生的短暂和虚幻。

滞留仙境的传说在苏格兰也有。新郎在婚礼后受黑衣男子诱骗,站在一小截蜡烛前,等待蜡烛燃尽。就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两个世纪过去了,新郎却对此浑然不觉。等到终于发现世界骤然变样后,新郎刚张口询问原因,就立时化为尘土。还有一个类似的传说是关于古代不列颠国王赫尔拉的。他出访小人国仅三天,外界就度过了两个世纪。随从们惊慌失措,触犯了禁忌,转瞬间化为尘土。这两个故事中,重返人间者的结局都是化为尘土。尘土象征着人类生命的短暂莫测,而与此相对应的是浦岛打开玉盒后冒出的白烟。琉球群岛和台湾土著阿美族中也有类似的传说流传。

中国也有大量传说是关于凡人滞留仙境的,总体上都是桃源仙境的模式,但人仙通婚的场所不是在海中的龙宫,而是在深山的仙境。反过来说,海中的仙境,只能是海神的居所,即龙宫。

至于浦岛传说中龙宫的入口,据推测应在丹后网野祭祀浦岛明神的神社附近。《宗祇诸国物语》中记载,俳句家宗祇听说丹后海滨有祭祀浦岛明神的神社,于是讨教当地人,被告知这里是浦岛的出生地,浦岛就是从这里的海滨去蓬莱后归来的。

羽衣传说中,仙女痴迷于骏河三保松原的美丽“仙境”,从天而降。发现仙女的渔夫偷走了挂在松枝上的羽衣。一名仙女因为失去羽衣,无法返回上天而哀叹嗟怨。心生怜悯的渔夫将羽衣还给仙女,仙女于是得以返回天界。但该传说的原型并非如此。在原来的传说中,渔夫并没有将羽衣还给仙女。仙女痛哭流涕,但还是无济于事,只好跟随渔夫回家,做了他的妻子。

传说原型中的仙女未获得拯救,但在下面这段能乐的歌词中,剧情却被改写了。

渔夫:“看你如此悲伤,我就将羽衣归还给你。”

仙女:“太好了,请给我吧。”

渔夫:“等等。如果你能在这里为我跳一曲仙舞,我就把羽衣还给你。”

仙女:“我终于可以返回天上了。作为纪念,我就跳一支行游月宫的仙舞吧。可你不将羽衣还我,我就无法起舞。所以,请你先还给我羽衣吧。”

羽衣传说的原型后来演变成了丹后国丹波郡比治山的真井传说。但在坪内逍遥创作新舞剧《堕天女》时,模仿了三保松原的羽衣传说,将真井羽衣传说的剧情设定为猎人将羽衣还给了仙女。而《堕天女》中,真井的仙女同三保松原的仙女一样,没有跳舞回报,而是教授了猎人酿酒的方法。

这种更改后的传说在后世广为流传,甚至湮灭了传说的真实面貌。其实,骏河三保的仙女也好,丹后比治山真井的仙女也好,她们都被剥夺了自由,滞留在人间。由此可知,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在长期滞留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不过,这两个传说也存在不同之处:浦岛传说的主角是男性,羽衣传说的主角是女性;浦岛传说中的男性滞留在仙境中,终日沉湎游乐,乐不思蜀,而羽衣传说中的女性被猎人或渔夫这样的凡夫俗子强逼为妻,终日以泪洗面,不得归返。

在印度、东南亚、中国,乃至西伯利亚北部,都有大量类似的传说。比如,秦始皇派遣徐福渡海寻找不死灵药的故事中就可见其端倪。该传说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均有记载,后来演变为田道间守的传说。田道间守受垂仁天皇之令,渡海去常世国寻找非时香果。历经十年,田道间守终于找到香果归来,但天皇已然驾崩。田道间守在天皇陵前哭号,悲恸而亡。

白鸟传说同羽衣传说属于相同的类型。日耳曼神话中,一名少年为了追寻素未谋面的恋人而踏上旅程,偶然经过一眼泉边,看见脱下白鸟羽毛织成的衣服,在泉中尽情沐浴的三名美丽少女。少年悄悄靠近,偷走挂在树枝上的少女的羽衣,躲了起来。少女不久便发现羽衣不见了,惊恐地大声呼叫。这时少年提出若要自己归还羽衣,三名少女中的一名必须做自己的妻子。三人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并让少年任意挑选。少年做出了选择,而他指定的少女恰好是他思慕数年却从未见面的恋人。

同样的故事也出现在芬兰流传的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之中。少年看见脱掉白鸟羽衣的三名女神在湖畔织布,于是偷走衣服,强逼女神为妻。在“偷衣强娶”这一点上,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与日耳曼神话并无差异,不同点在于是否将三件羽衣都偷走。在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三名少年分别娶了三名女神为妻。

从根本上说,这一神话同白鸟仙女传说如出一辙。中国《元中记》《搜神记》中的类似传说也与之一脉相承。这些传说在西方与希腊缪斯女神的故事相混淆,在日本则受到印度佛教思想和中国神仙传说的影响。即使是原始版本的传说,也具有丰富的系统多样性……

读完文章后,伊濑恍然大悟。浜中总是把浦岛和羽衣传说以及比治山上的仙女挂在嘴边,侃侃而谈,让人觉得他见闻广博,结果全是从这本书上看来的啊。

不过,为什么现在浜中会写明信片来,让自己读这本书呢?搞不好是去盐釜的浜中无聊至极,半开玩笑地写了这封信,让忙于写稿的小说家去图书馆走一趟,权当运动筋骨。

但伊濑又觉得,浜中说不定在盐釜有了什么新发现,而这个发现同浦岛、羽衣传说有关,所以他才会叫伊濑在他回来之前看那本书。那么,这段研究文献中,到底暗藏着什么与案件相关的线索呢?伊濑连忙又读了一遍,仍旧不得其解,只好作罢,等待浜中回来后向自己解释。

收到明信片的两天后,浜中的明信片又来了。

“哎呀,这回是从北海道的网走寄来的。”妻子惊叫。

“什么?网走?”伊濑抢来一看,明信片的正面果然写着“于网走”的字样。

终于到了北部边境。最终,我不得不自盐釜赶来此地。老师,您读过《日本民间传说研究》了吗?两三日后,我就能结束调查,返回东京。

浜中敬上

那家伙竟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啊,伊濑感慨。他是瞒着天地社去的,费用全由自己承担。就算他提出旅费申请,出版社也不会为此出钱。

“网走地处边远,那里的监狱很有名,对吧?”妻子又将浜中的明信片拿回手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