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趴在发烫的甲板上,监视着岛上四周的动静。太阳还火辣辣地晒在背上,不过幸而有风,这才不至于感到太热。他俩的脊背已经晒得跟当天早上在外边岛上见到的那两个海滨印第安女人简直一样黑了。托马斯·赫德森想起这些,觉得恍惚都是前半辈子的事了。那两个印第安女人,还有那空阔的大海,那浪花四溅的一长溜儿礁岩,礁岩外那深不见底的湛蓝的热带海洋,都像是前半辈子的事了。要是早就有了这风,我们本来满可以把船开到空阔的大海上去,这会儿说不定都已经到弗兰塞斯岛了,彼得斯也照样可以跟他们做进岛的信号联系,到了晚上大伙儿就有冰啤酒可以畅饮一番了。可是他马上就责备自己说:不行,你这小子,你怎么能动那种念头呢?这是你应尽的责任啊。

“亨利,”他说,“你觉得没什么吧?”

“好得很,汤姆,”亨利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你说手榴弹给太阳晒得太烫了,会不会到时候炸不响啊?”

“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倒是晒得愈烫,炸起来也愈厉害。”

“阿拉要带着水就好了,”亨利说。

“他小艇里带上没有,你不记得啦?”

“不记得了,汤姆。我当时正忙着照看自己的装备,也没有注意。”

这时候他们听到下风头隐隐传来了小艇尾挂发动机的响声。托马斯·赫德森小心翼翼转过头去,见小艇正绕过岛子的尖角驶来。小艇的吃水不深,船尾坐着阿拉。这么老远的,他就看出了阿拉那宽阔的肩背和黑头发的脑袋。他就又回过头来继续监视面前的岛上,突然他看见从岛中央的树林里蹿起一只夜鹭来,一下子就飞走了。一会儿又看见蹿起两只美洲鹳,打了个盘旋才飞开,先是急忙忙拍了几下翅膀,然后趁势滑翔了一程,接着又快快地打起了扑棱,借着顺风向旁边那个小礁岛上飞去了。

亨利也一直看得目不转睛,他说:“威利一定往里摸得够深的了。”

“是啊,”托马斯·赫德森说。“这些鸟儿都是从岛中央高高的土埂上飞起来的。”

“这么说那儿就没有旁人了。”

“如果这些鸟儿是让威利给惊飞的,这就说明那儿并没有旁人。”

“只要威利没有遇上太大的困难,估计他现在也该到了那一带了。”

“一会儿阿拉来了,千万注意别探起头来。”

阿拉把小艇横靠在捕龟船往下倾斜的一侧,拿抓钩搭住了船舷的边沿,小心在意爬上了船,就像头熊一样简直没花什么力气。他带来了一瓶水,还有一只旧的金酒瓶里装的是茶,两只瓶子用一根粗钓线系在两头,挂在脖子里。他爬到托马斯·赫德森的身边,就趴在了那儿。

“仙水来啦,给我喝点怎么样?”亨利忍不住央求了。

阿拉就把他的家伙在托马斯·赫德森的家伙旁边一放,从钓线上解下了水瓶,小心翼翼的,顺着倾斜的甲板,从两个舱口的上方,爬到了亨利据守的所在。

“喝吧,”他说。“可不能洗澡啊。”

他在亨利的背上拍了拍,又爬回来,照旧趴在托马斯·赫德森的身边。

“汤姆,”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们啥也没有发现。我把威利送到后岛上了岸,上岸的地方大致就在我们这儿的正对面。送了他我又回我们的大船上去了一次。我是特意避开了这个岛子,绕到我们大船的背面攀上去的。我把情况都给安东尼奥说了,他也都了解了。然后我就给小艇的发动机加足了油,把备用油箱也灌得满满的,这才带上冰茶和水来了。”

“太好了。”托马斯·赫德森说完,就贴着甲板往后退过点儿,捧起那瓶冰茶喝了一大口。

“真要感谢你,还给我送茶来。”

“那还是安东尼奥想到的。开头我们走得匆忙,有些事情就没有想到。”

“你到船后去,照看一下那一头。”

“是,汤姆,”阿拉说。

他们就都一直趴在那儿,承受着日晒风吹,各自监视着岛上。岛上时不时会飞起一两只鸟儿,他们知道惊动这些鸟儿的要不是威利,就一定是另有他人。

“这些鸟儿也真是,威利一定够恼火的,”阿拉说。“他上去的时候倒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这不等于是自己在暴露目标吗,”托马斯·赫德森接口说。

他心里盘算开了,头也不由得扭回去看了看。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情况压根儿不对头。岛上飞起来的鸟儿也未免太多了。现在还能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可以认为那帮子人此刻是在岛上呢?其实认真探究起来,那帮子人又有什么必要到岛上去呢?他趴在甲板上,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感到自己和威利都上了当了。也许他们并不是存心要诱我们上当。不过他觉得,这么多鸟儿飞起来,看来这情况总不大妙。这时在离岸不远处又飞起了一对美洲鹳,托马斯·赫德森就扭过头去对亨利说:“亨利,请你还是下前舱里去,注意内陆方向的动静。”

“前舱里炸得一塌糊涂啦。”

“我知道。”

“好吧,我就下去,汤姆。”

“把手榴弹和弹夹留下。就带一颗手榴弹装在口袋里,另外再把niño带上。”

亨利小心翼翼爬进了舱里,把目光投向靠近内陆的一些礁岛,那里礁岛掩映之间自有一条航道。看他脸上依然不改原来的神情。其实要不是强自忍着,那早就变了颜色了。

“真对你不起,亨利,”托马斯·赫德森说。“只能暂时委屈你一会儿了。”

“这有什么,”亨利说。那故意装得一本正经的面孔这时候才显得一松,随即就漾开了他那种挺能迷人的可亲的笑容。“我就想,反正我又不打算就这样过上一个夏天。”

“我也有同感。不过眼下的情况可不是一眼就能看得那么明明白白的。”

红树林子里忽然蹿起一只麻,托马斯·赫德森只听它嘎嘎乱叫,看它惶惶然朝着下风的方向一头飞去。他于是就定下心来,根据鸟儿惊起的先后、逃逸的方向,来判定威利沿着红树林子走的是怎样一条路线。后来看见不再有鸟儿蹿起来了,他断定威利准是在往回走了。后来又过了一阵,看到又有鸟儿在不断惊起了,他知道威利该是正朝着顶风的方向在绕着岸边搜索了。过了三刻钟光景,只见好大一只白鹭仓皇冲天而起,费力地缓缓拍打着翅膀,向上风头飞走了,他于是便对阿拉说:“他马上就要出来了。你还是到那头的尖角上去接他吧。”

“我看见他了,”阿拉等了会儿才说。“刚才还挥了挥手呢。这会儿从海滩上退了回来,躺下啦。”

“快去接他回来,他要躺下让他回来再躺下吧。”

阿拉带上了自己的枪,口袋里装了两颗手榴弹,溜下甲板,上了小艇。在船尾坐定,就解了缆绳准备出发了。

“把那瓶茶扔给我好不好,汤姆?”

为了保险起见,阿拉这次是用双手去接那瓶子的,平时他接东西总喜欢用单手。手榴弹他也喜欢用单手去接,而且动作难度愈高,他就愈是喜欢,正好比雷管要卷紧口子,他就最喜欢用牙齿去咬那帽边一样。但是这瓶里的茶是给威利喝的,威利这次去岛上尽管一无所获,所经历的那份艰辛他可是深有体会的,因此他就小心在意,把茶瓶放在船尾底下,只希望这茶喝上去还能是凉凉的。

“这情况你看如何,汤姆?”亨利问。

“我们失算了。至少这一着棋是失算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小艇就靠上了捕龟船,只见威利双手捧着那瓶茶,躺在船底里。他的手,他的脸,全都划破了,尽管已经用海水洗过,看去依然血痕斑斑。衬衫也撕掉了一个袖管。脸上给蚊子叮得满是疙瘩,反正哪儿是赤皮露肉的,哪儿就少不了有蚊子叮的肿块。

“连个屁也没有找到,汤姆,”他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上过那个岛子。看来你我的算计都还不够精啊。”

“是啊。”

“这情况你怎么看呢?”

“他们搁浅以后就往内陆的方向去了。是就这么去了呢,还是打探航道去的,那就很难说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看见我们上船?”

“他们可能什么都看见了,也可能什么都没看见。他们在水面上,所处的位置低,望不到很远的。”

“他们是在下风头,估计这里的声音都应该听到了。”

“该听到了。”

“那我们怎么办呢?”

“你快回我们的大船上去,让阿拉再回来接我和亨利。那帮家伙还是有可能要回来的。”

“彼得斯怎么办?我们把他带走吧。”

“得赶快带走。”

“汤米,你守在这一边,方向不对头,”威利说。“我们俩今天看问题都看走眼了,所以我也不敢斗胆给你提什么具体的建议。”

“我有数了。等阿拉把彼得斯一装上小艇,我马上就下后舱里去。”

“彼得斯还是让阿拉一个人抱下去吧,”威利说。“他们要是在远处看着,黑乎乎的轮廓说不定还是看得见的。不过人只要是平贴在甲板上,不用望远镜他们是看不清的。”

托马斯·赫德森向阿拉交代了一番,阿拉就爬上甲板,动手来搬彼得斯。看他没有丝毫局促不安,也不带一些感情,只是替彼得斯把蒙在脸上的布在脑后绾了个结。说不上有一点怜惜,也谈不上粗暴,他就抱起了彼得斯,把他头朝前脚朝后轻轻放进了小艇里,前后总共才说了一句话:“已经直僵僵了。”

“所以死人才叫僵尸呀,”威利说。“你没有听说过?”

“听说过,”阿拉说。“我们西班牙语里死人叫做fiambres,意思就是冷肉,也就是上饭馆吃饭点菜,要一道冷鱼或者冷肉的那个冷肉。不过我是想起了原先的那个彼得斯。他本来可一向是软绵绵的人儿一个。”

“我这就把他送回去,汤姆。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我需要的是运气,”托马斯·赫德森说。“多谢你到岛上去侦察了一番,威利。”

“还不是那一套,干惯了,”威利说。

“划破的地方让吉尔替你抹一点硫柳汞[一种防腐剂。]。”

“划破点皮肉算什么,”威利说。“让人家当我是个丛林野人,不是很好吗?”

托马斯·赫德森和亨利于是便各据一个舱口朝前方瞭望,前方是横七竖八、犬牙交错的一连串礁岛,过了这些礁岛便是那个长形的海湾,要去内陆方向就得在这个海湾里穿过。他们也没有压低嗓音,就放心说话了,因为他们知道那帮家伙要在的话,也准是在那一连串绿色的小岛以外。

“你瞧着点儿,”托马斯·赫德森说。“我打算把他们的那些弹药都扔到水里去,顺便再到舱里去查看查看。”

在舱里他又发现了几件原先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查看完他就把那箱弹药搬上甲板,推到水里。推了下去才想到:里面一小盒一小盒的,应该拆开来分散扔才好呢。不过再一想:算了吧,管它呢。他拿起那把施迈瑟自动手枪,试了试,却是坏的。他就拿来跟自己的家伙放在一起。

回头我让阿拉干脆把它拆了——他心里想。我们现在至少算是搞清了,他们没有把这把枪带走敢情是这个缘故。那你说他们是留下那个伤号来“接待”我们,其余人都撤走了呢,还是让他留下来安心休息,其余人都去探路了?依你看我们的行动被他们看到了多少?我们的情况又被他们摸去了多少?

“我们把这些弹药留着做证据不是很好吗?”亨利问道。

“我们现在还要证据干什么?”

“留着证据,有备无患嘛。你知道那班老爷们都是板板六十四的,我们把情况报上去,他们说不定还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哩。海军情报局也许连打个问号都还觉得是多事哩。上一回那档子事你还记得吗,汤姆?”

“记得。”

“人家的潜艇长驱直入,都摸到密西西比河口了,老爷们还是不信会有这样的潜艇。”

“就是。”

“我们把这些弹药留着本来倒是挺好的。”

“亨利,”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不用急嘛。他们把那个小岛上的人斩尽杀绝了,尸体都还在岛上。我们的手里有他们的施迈瑟自动手枪子弹,有从那些尸体上挖出来的,也有从那个德国死鬼身上起出来的。我们还葬了一个德国死鬼,具体地点在航海日志里都有记录。我们还炸翻了这条捕龟船,船头舱里还有个德国死鬼。我们还缴获了两支施迈瑟自动手枪。一支坏了,还有一支也叫手榴弹给炸烂了。”

“来一场飓风,把一切都刮得无影无踪,老爷们又要说不信会有这样的事了。”

“好,”托马斯·赫德森说,“就算这些都还不足凭信。那彼得斯的事又怎么说呢?”

“说不定是给我们中间的哪一个打死的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真要这样我们也只好都认了。”

他们听到了小艇发动机的声音,一会儿就看见阿拉绕过岛子的尖角来了。瞧这小艇,船头抬得有多高呵,简直跟条独木舟似的——托马斯·赫德森当时就有这么个感想。

“把你的家伙都收拾好,亨利,”他说。“我们要回自己的船上去了。”

“如果你有意想要让我留下,我倒也很想留在这条船上。”

“不,我那边船上需要你。”

等到阿拉的小艇靠了上来,托马斯·赫德森却又改变了主意。

“你就在这儿再留一会儿也好,亨利,我回头让阿拉再来接你。万一他们露了面,小划子要是靠上来,你就扔一颗手榴弹炸了它。这后舱里地方大,你还是守在后舱口好。反正多开动开动脑筋。”

“好的,汤姆。谢谢你让我留下。”

“我本来倒很想自己留下,让你先回去。可我有很多事情还得去跟安东尼奥商量。”

“我明白。他们要是靠上来,我是不是可以先给他们扫几梭子,然后再扔手榴弹?”

“你觉得这样好也可以。不过注意千万不能探起头来,再扔手榴弹就得换一个舱口。一定要尽量沉住气。”

他趴在下面的排水孔边,把东西一件件递给阿拉。然后就离了捕龟船,下到小艇里。

“你那边舱里是不是进水很多啊?”他问亨利。

“不多不多,汤姆。没有问题。”

“在这种地方待着,可别得了幽闭恐怖症啊,要好好注意瞭望。如果他们来了,一定要等他们靠到了紧跟前,再把你的手段都使出来。”

“你放心好了,汤姆。”

“你就只当是躲在个暗棚里打野鸭子好了。”

“我一点也不紧张,汤姆。”

托马斯·赫德森这时候已经平躺在小艇底里的铺板上了。

“一到你该撤的时候阿拉就会来接你的。”

“你不用操心,汤姆。真有必要的话我就是在这儿守上一夜也没问题,不过那就要请阿拉送些东西来吃吃了,最好再给我带点儿朗姆酒来,还得再来些水喝。”

“他回头就会来接你的,到那时我们大家就在船上一块儿来喝点朗姆酒。”

阿拉把发动机上的起动绳一拉,小艇就向大船驶去。托马斯·赫德森感觉到两排手榴弹紧顶着大腿,一把niño沉甸甸压在胸前。他伸开双臂搂住了自己的niño,一副亲热的样子。阿拉看得哈哈大笑,俯下身来说:“好孩子可惜过的就是这样的苦日子。”